迈克西姆走进小房间,关上了门。过不多久,罗伯特进来收拾茶具。我站起来,背对着他,不让他看到我的脸。我心里在嘀咕,不知庄园里的佃户、下房里的仆人以及克里斯的居民何时会知道这事,不知这消息多长时间以后会逐渐扩散开。
小房间里传来迈克西姆叽叽咕咕说话的声音。我焦心似焚,有一种牵肠挂肚的感觉。电话铃的声音似乎唤醒了我身上的每一根神经。刚才我坐在迈克西姆身旁的地板上,拉着他的手,脸偎在他的肩上,仿佛置身于梦境。我听着他的陈述,身子似乎分成了两半,一半和他如影随形,也参与了杀害丽贝卡,参与了把小船沉到海湾里的行动;我和他一道谛听风鸣海啸,一道等待着丹夫人的叩门声;我和他同心同德,患难与共。可我的另一半却一动不动、无动于衷地坐在地毯上,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关心,只反反复复念叨着一句话:“他不爱丽贝卡,他不爱丽贝卡。”现在电话铃一响,这两半自我又合二为一了。我又还原成了以前的自我,成了一贯的样子。我虽然仍愁肠百结,疑窦丛生,但一颗心却轻松自由。我意识到自己不再害怕和仇视丽贝卡了。一旦了解到她是个阴险、毒辣、堕落的女人,我反倒不恨她了,因为她不能再威胁我了。我可以大模大样地步入她的起居室,坐在她的桌旁,触摸她的钢笔,观赏她留在文件架上的字迹。我可以坦然地到她的西厢卧室去,像今天早晨那样伫立于窗前。丽贝卡的威力如浓雾一般已随风飘散。她永远也不会打扰我了,不会随我一道上楼,跟我一起进餐,不会倚在画廊的栏杆上居高临下地监视站在大厅里的我了。既然迈克西姆从未爱过她,我也就不再恨她了。她的遗骸重见天日,她的那只名叫“我回来啦”的寓意奇特的小船也被人们所发现,而我永远摆脱了她的魔影。
我现在可以无拘无束跟迈克西姆生活在一起,抚摸、拥抱和爱恋他。我再也不是个小孩子了。我再也不是孤独一人,而是和他同呼吸共命运。我和他将形影不离,共同对付这场灾难。无论塞尔上校、潜水员、弗兰克、丹弗斯夫人、比阿特丽斯还是从报上得到消息的克里斯的男男女女,现在都无法将我们分开。我们的幸福来得并不太迟。我已不再是那个年轻幼稚的我,不再羞怯和害怕了。我要为迈克西姆战斗,为他撒谎、作伪证和发假誓,为他诅咒和祈祷。丽贝卡并没有取胜,而是一败涂地。
罗伯特撤走茶具后,迈克西姆又回到了藏书室。
“电话是朱利安上校打来的,”他说,“他刚跟塞尔谈过。明天他和我们一道到现场去。塞尔把情况告诉了他。”
“为什么朱利安上校也要去?”我问。
“他是克里斯的治安长官,所以必须在场。”
“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问我知道不知道那可能是谁的尸体。”
“你怎么说?”
“我说不知道,还说大家都认为丽贝卡当时是单独出的海,不清楚有哪位朋友会陪着她去。”
“他听后又说什么了吗?”
“是的。”
“说什么来着?”
“他问我是否想到过,我到埃奇库姆比认尸可能认错了人。”
“他是那样问的?他已经考虑到这一点啦?”
“是的。”
“你怎么回答?”
“我说也有这种可能性,但我拿不准。”
“他明天要跟你们一道去查看小船喽?他、塞尔上校以及医生全都去?”
“还有,韦尔奇警长。”
“韦尔奇警长?”
“是的。”
“为什么?为什么韦尔奇警长也去?”
“这是惯例。一旦有死尸发现,警长必须到场。”
我没有吭声。我们俩目不转睛地互相对视着。我心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也许他们不能把那船打捞出来。”我说。
“也许吧。”他说。
“那他们就无法调查死尸的问题,对吧?”我问。
“不清楚。”他说。
他眺望着窗外。这时天空白茫茫一片,云层密集,和我离开断崖时一样,只不过没有一丝风儿。四周静悄悄的。
“约一小时前,我以为会刮西南风,谁知风又停下了。”他说。
“是啊。”我应了一声。
“明天潜水员下水大概会碰上风平浪静的好天气。”他说。
小房间里又响起了电话铃声,那刺耳、急促的声音让人生厌。我和迈克西姆又对视了一眼,然后他进小房间接电话,跟上次一样随手关上门。我心里那种奇异、恼人的疼痛仍未消失,电话铃一响,疼痛反而加剧了。此时此刻的感觉使我回想起了儿童时代。小的时候,一听到伦敦街头响起鞭炮声,我就会产生这种疼痛,吓得躲到楼梯下的小橱里打哆嗦。此时的感受和痛苦跟当年一模一样。
迈克西姆回到藏书室后慢腾腾地说:“总算开始啦。”
“你指的是什么?什么开始啦?”我突然感到全身冰冷,不由问道。
“电话是《本郡新闻》的一个记者打来的,”他说,“他问已故德温特夫人的小船是否真的被人找到了。”
“你怎么回答?”
“我说的确发现了一条船,但我们仅知道这些情况,并不一定就是她的船。”
“他就问了这么多?”
“不,他还问我是否能证实有关在船舱里发现一具死尸的传闻。”
“天呀!”
“一定有人走漏了风声。我知道不是塞尔,也许是潜水员或他的某个朋友吧。那些人的嘴是堵不住的。明天吃早饭的时候,整个克里斯便会传得满城风雨。”
“关于死尸的事你怎么说?”
“我说不知道,无可奉告,如果他不再打电话来,我将不胜感激。”
“你这样会惹恼他们,使他们跟你作对。”
“我别无选择,因为我不跟报界对话。我可不想让那些家伙打电话来问这问那。”
“也许,我们可以把他们争取到我们这一边。”我说。
“到了该战斗的时候,我单枪匹马迎战,”他说,“我不愿让报纸做我的后盾。”
“那位记者可以给别人打电话呀,”我说,“他可以向朱利安上校或塞尔上校打听情况。”
“别指望从他们那儿得到便宜。”迈克西姆说。
“时间还很充裕,我们应该采取些行动,”我说,“不要无所事事地坐等明天早晨到来。”
“怕是什么也做不成。”迈克西姆说。
我们就这么闲坐在藏书室里。迈克西姆拿起一本书,但我知道他根本无心阅读。我见他不时抬起头,支棱起耳朵,仿佛又听到了电话铃似的。不过,再没有人打电话来搅扰我们。我们像平时一样更换衣服准备吃饭。昨晚的这个时候,我正坐在梳妆台镜前穿白色化装服和整理鬈发套,想起来真让人不可思议。那时的情形宛如一场遗忘已久的噩梦,数月之后回忆起来让人狐疑满腹,无法相信。进餐的时候,弗里思在一旁侍候。他下午出去了一趟,方才回来,面孔庄严,不带一丝表情。不知他是否去了克里斯,听到了什么风声。
饭后我们又回到了藏书室,再没有多说话。我傍着迈克西姆的脚席地而坐,脑袋偎在他的膝盖上。他用手指梳理我的头发,与原先心不在焉的样子大不相同,不再像抚摸杰斯珀那般了。我感到他的指尖在我的头皮上滑动。他时而亲吻我,时而跟我说悄悄话。我们之间的阴影已荡然无存。我们要是沉默下来,那是因为我们需要沉默。我不明白自己在危机四伏的情况下,怎么会如此幸福满足。这是一种古怪的幸福,跟我梦寐以求、翘首盼望的那种大相径庭。这不是我在孤独的时刻曾幻想过的那种幸福,没有狂热的激情,没有紧迫感,而是一种静谧、安宁的幸福。藏书室的窗户敞开着,我们不说话或抚摸对方的时候,便一块儿眺望那昏黑、阴暗的天空。
这天夜里一定下了场雨,因为第二天早晨七点钟刚过我一觉醒来,起了床向窗外望去,但见园中的玫瑰花折枝垂,通往树林的草坡上湿漉漉一片银白色的水珠。空气中飘荡着些许雾蒙蒙的潮气,一种初秋季节的气息。不知秋天会不会提前两个月突然降临。迈克西姆五点钟起床时没有惊醒我,他一定悄无声息地溜下床,穿过洗澡间到了更衣室。这当儿,他已抵达海湾,正跟朱利安上校、塞尔上校以及驳船的船员们一起忙碌。驳船整装待命,人们用起重机和铁链把丽贝卡的小船吊出水面。我麻木而镇定冷静地幻想着打捞小船的情景。我仿佛看见他们齐聚在小海湾里,小船慢慢露出海面,黑乎乎的龙骨被海水泡得发胀,不住朝下滴水,两侧黏附着绿色的海草和贝壳。把小船吊到驳船后,小船里的水从两侧倾注而下,复归大海。小船的木板看起来发软发灰,多处被海水腐蚀成了浆状。船体散发出泥浆、铁锈以及黑色水草味,这种水草生长在海底深处人迹不至的岩石旁。也许船尾仍挂着船铭牌,“我回来啦”几个字已经发青,褪去了原来的色彩。钉子也已通体生锈。丽贝卡躺在船舱的地板上。
我起身洗澡更衣,像往常一样于九点钟下楼吃早饭。托盘上放着许多信,全是对那天的舞会表示感谢的。我大致浏览了一遍,没有逐封拆读。弗里思问是否把早饭替迈克西姆热着。我说迈克西姆一大早便出了门,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弗里思没言语,神情十分庄重、严肃。我又生疑心,不知他是否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饭后我拿着信来到起居室。这儿有一股霉味,窗户都还没有打开。我推开窗户,放入清新凉爽的空气。壁炉架上的花全耷拉着脑袋,许多已死去,花瓣落了一地。我摇了摇铃,下房的使女莫德闻声走了进来。
“这房间今天早晨没人打扫过,”我说,“连窗户都关着。那些花全死了,能不能把它们拿走?”
她神情紧张,一脸歉意。“非常对不起,夫人。”她说着走到壁炉架前,取下了花瓶。
“下回不许再这样了。”我说。
“是的,夫人。”她说完,拿着花出去了。我万万没想到板起面孔训人竟会如此容易,真不明白自己为何以前觉得那么艰难。当天的菜谱放在写字台上,内容包括蛋黄酱冷鲑鱼、冻肉片、冻鸡肉卷和蛋奶酥。我认出全是那天夜里化装舞会吃的便餐。显而易见,我们在靠残汤剩饭充饥果腹。昨天摆到餐厅里的那顿我动也未动的冷餐大概也是这些东西。看来,仆人们都在偷懒。我用铅笔划掉那些菜目,摇铃唤来罗伯特说:“告诉丹弗斯夫人,让她预备些热饭。如果冷食太多吃不了,也不要再往餐厅送。”
“遵命,夫人。”他说。
我跟着他走出起居室,到小花房里取剪刀,然后进玫瑰花园剪了几枝嫩蓓蕾。空气中的凉意已散尽,又是一个昨天那样炎热、无风的日子。不知他们仍在海湾里,还是已经到了克里斯港口的小河旁。过不了多久,我就能听到消息。迈克西姆很快便能回家把情况告诉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必须保持镇定和冷静。不管天塌地陷,都不能害怕。我剪掉玫瑰花,送回起居室去。地毯已经打扫过,落地的花瓣不见了踪影。我动手把鲜花插入花瓶,罗伯特已往花瓶里充了水。当我快忙完的时候,响起了敲门的声音。
“请进。”我说。
来人是丹夫人,手中拿着份菜谱,面容苍白,疲惫,眼睛周围黑圈重重。
“早晨好,丹弗斯夫人。”我说。
“我不明白,”她启齿道,“你为什么把菜谱退回去,还让罗伯特捎话给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手中拿着一枝玫瑰花,横了她一眼。
“昨天上的菜就是那些肉片和鲑鱼,”我说,“我见这两道菜放在餐具柜上。我今天想吃些热菜。厨房里的人要是不愿消受那些冷餐,就倒掉好啦。反正家里的浪费够大的了,再多浪费一点也不当紧。”
她呆呆望着我,没有吭气。我把那枝玫瑰插入花瓶,和别的花放在一起。
“你不会想不出别的东西给我们吃吧,丹弗斯夫人?”我说,“你的房间里一定保存着各种各样的菜谱。”
“我是不习惯听罗伯特传话,”她说,“如果德温特夫人想更换菜目,她常常是打内线电话亲自通知我。”
“恐怕德温特夫人怎样做与我关系不大,”我说,“如今我是德温特夫人。如果我想让罗伯特传话,我就让他传话。”
正在这时,罗伯特走进来说:“《本郡新闻》的电话,夫人。”
“告诉他们我不在家。”我说。
“是的,夫人。”他说完退了出去。
“哦,丹弗斯夫人,还有别的事吗?”我问。
她还在愣愣盯着我瞧,依然一声不吭。“如果再没有别的事,你最好去吩咐厨子中午准备一顿热餐,”我说,“我现在非常忙。”
“为什么《本郡新闻》要和你通话?”她问道。
“鬼才知道,丹弗斯夫人。”
“昨晚弗里思从克里斯捎回消息,说德温特夫人的船被人发现了。这是真的吗?”她慢条斯理地问。
“有这样的消息吗?”我说,“我怎么一点风声也没听到?”
“克里斯的港务部长塞尔上校昨天来过,是不是?”她说,“罗伯特告诉我,是他把塞尔上校引进屋的。弗里思说,克里斯的居民们风传,潜水员在海湾里检查那艘搁浅的轮船时,无意中发现了德温特夫人的小船。”
“也许是真的,”我说,“你最好等德温特先生回来问问他。”
“德温特先生为什么一大早就起来了?”她问。
“那是德温特先生自己的事。”
她仍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瞧。“弗里思说外边的人都在风传小船的船舱里有具死尸,”她说,“那儿怎么会有死尸呢?德温特夫人每次都是独自一人出海的。”
“问我是问不出名堂的,丹弗斯夫人,”我说,“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
“是吗?”她仍用眼睛望着我,一字一板地说。我转过身,把花瓶放回到窗旁的桌子上。
“我去吩咐他们预备午餐。”她说完又等待了一会儿,见我没吱声,便走了出去。
我心想,她再也吓唬不住我了。她的淫威已随着丽贝卡一道完蛋。现在不管她说什么或做什么都威慑不住我,伤害不了我了。我知道她是我的敌人,可我不在乎。不过,她要是了解到小船里那具死尸的真相,也跟迈克西姆为敌,那该如何是好?我找把椅子坐下,把剪刀放到桌上,不想再修剪玫瑰花枝了。我心里一个劲在纳闷,不知迈克西姆此时的情况如何,不知《本郡新闻》的那位记者为什么又给我们打来了电话。想着想着,我心中又产生了旧有的那种恶心感。于是我走到窗前探身向外张望。外边非常炎热,空中响着闷雷。园丁们又开始割草了,可以看见一位工人推着割草机在草坡上走来走去。我在起居室里再也坐不住了,于是丢下剪刀和玫瑰花来到游廊上,开始踱起了步。杰斯珀吧嗒吧嗒跟在我身后,不明白我为什么不带它去散步。我在游廊上一来一往地踱步,一直踱到约摸十一点半钟,弗里思走出大厅前来找我。
“德温特先生的电话,夫人。”他说。
我穿过藏书室到了后边的小房间,用哆嗦的手拿起了话筒。
“是你吗?”对方说,“我是迈克西姆。这电话是从办事处打给你的,我和弗兰克在一起。”
“什么事?”我问。
他停了一会儿,然后才说道:“我一点钟带弗兰克和朱利安上校回家吃午饭。”
“好的。”我说。
我打住话头,等待着他的下文。他接着又说道:“他们总算打捞起了小船。我刚从小河那边回来。”
“噢。”我说。
“在场的有塞尔、朱利安上校、弗兰克以及另外一些人。”他说。我怀疑弗兰克也站在电话机旁,所以他的声音才如此冷静和疏远。
“就这样吧,”他说,“我们一点钟左右回家。”
我放下话筒,觉得他什么也没告诉我。我对所发生的情况一无所知。我先告诉弗里思今天有四个人就餐,而非两人,然后又回到了游廊上。
一个小时慢腾腾地熬了过去,这段时间漫长得像永无止境。我上楼换了件比较薄的外衣,又下楼坐到客厅里等待。差五分钟到一点的时候,我听见车道那儿响起了汽车的声音,接着便听到大厅里有人说话。我对着镜子拢拢头发,见脸色十分苍白,便掐掐脸蛋使之有些颜色,然后站起来等他们进屋。迈克西姆率先进来,后边跟着弗兰克和朱利安上校。我想起来曾看见朱利安上校在化装舞会上扮的是克伦威尔。这工夫他像是萎缩了,与先前有所不同,显得矮小了些。
“你好。”他说。声音冷静,严肃,活似一位给人治病的医生。
“让弗里思送些雪利酒来,”迈克西姆说,“我去洗一洗。”
“我也洗洗去。”弗兰克说。我还未来得及摇铃唤人,弗里思已把雪利酒送来了。朱利安上校滴酒未沾,而我抿了几口壮胆。朱利安上校来到窗前,站到我身旁。
“这种事实真让人头疼,德温特夫人,”他轻声说,“我对你和你的丈夫深表同情。”
“谢谢。”我说着,呷了口雪利酒,然后把杯子又放回桌上。我害怕他会注意到我的手在发抖。
“棘手就棘手在你丈夫一年前曾认领过一具女尸。”他说。
“我不太明白你的话。”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