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干的事情荒唐透顶,”迈克西姆说,“打碎了东西,为什么不把她叫来吩咐说‘喂,丹弗斯夫人,把这玩意儿修补一下’。她会听命的。你倒好,把碎片塞进信封藏到抽屉里。正如刚才所言,你的行为像个女佣,而不像一家之主。”
“我的确像个女佣,”我慢慢吞吞地说,“我知道自己在许多方面都跟下人一样,所以我和克拉丽斯有诸多共同之处。我们俩平等相待,因而她喜欢我。那天我去看望她母亲,你猜老人家说什么?我问她克拉丽斯和我们在一起是否快活,她对我说,‘当然喽,德温特夫人。克拉丽斯看起来非常快活,她对我说,“妈,我不像是在侍奉一位贵妇人,倒像是和自家人在一起。”’依你看,她是不是在恭维人?”
“上帝才知道,”迈克西姆说,“想起克拉丽斯母亲的寒碜样,我觉得是对我们的侮辱。她的小屋总是凌乱不堪,弥漫着煮白菜的气味。有那么一段时期,她的九个孩子都不满十一岁,整天见她光着脚、头上缠着袜子在那片园子里溜达。我们差点没把她辞掉。想象不来克拉丽斯怎么会这般干净利落。”
“她一直跟一个姑妈住在一起,”我说道,同时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我知道我的法兰绒裙子前摆的下角有块污渍。可我从没有光脚走过路,从没有把袜子缠到头上。”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克拉丽斯不像艾丽斯那样对我的内衣嗤之以鼻,“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情愿看望克拉丽斯的母亲,而不愿拜访主教夫人那种人,”我继续说道,“主教夫人从未说过我像自家人。”
“你穿着那条邋遢的裙子拜访她,我想她不会夸奖你的。”迈克西姆说。
“我拜访她的时候并没有穿旧裙子,而是穿的外套,”我说,“反正我是瞧不起那些以衣帽取人的家伙。”
“我觉得主教夫人并不怎么看重穿戴,”迈克西姆说,“不过,你紧靠着椅子边缘坐着,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活似个找工作的人,也许真会让她觉得意外哩。咱俩唯一回拜过人家一次,你就是那副尊容。”
“我在生人面前扭扭捏捏,也是身不由己呀。”
“我知道你身不由己,宝贝,可问题在于你不去努力克服。”
“这就对我太不公平了,”我说,“每天、每次出门访友或在家待客,我都努力克服。你是不理解的,因为所有的一切对你都很容易,你熟悉这种生活。而我却没受过这方面的教养。”
“胡扯,”迈克西姆说,“这不牵扯你所声称的教养,而是一个入乡随俗的问题。你不会以为我喜欢串门吧?其实我都烦透了。可身处这种环境,又不得不应付。”
“我们谈的并非烦不烦的问题,”我说,“光厌烦,不足以使人害怕。如果我仅感到厌烦,情况就不一样了。我讨厌别人上上下下打量我,就仿佛我是一头待估价的母牛似的。”
“谁上上下下打量你?”
“这儿所有的人。每一个人都是如此。”
“即便如此,又有什么关系呢?给他们的生活增加点情趣嘛。”
“为什么非得由我提供情趣,把我当作他们评头论足的对象?”
“因为这儿的人只对曼德利的生活感兴趣。”
“我在他们眼里一定是个十足的傻瓜。”
迈克西姆没答话,继续看他的报。
“我在他们眼里一定是个十足的傻瓜,”我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接着又说,“恐怕这就是你娶我的原因。你知道我乏味无聊,沉默寡言,又没见过世面,所以不会招致蜚短流长。”
迈克西姆把报纸往地上一摔,霍地站起来问:“你是什么意思?”
他脸色阴沉得有点古怪,声音粗暴,绝非平时说话的口气。
“我……我也不知道,”我说着,身子朝后倚在窗台上,“我没有恶意。你的脸色怎么这般吓人?”
“你在这一带听到什么流言蜚语啦?”他问。
“没有。”我说,他的眼神吓得我心里发毛,“我这样说,只想找点话说。请别那样看着我,迈克西姆。我说错什么话啦?究竟是怎么回事?”
“有人跟你嚼舌根啦。”他一字一板地说。
“没有,根本没那回事。”
“那你为什么刚才那样说话?”
“实话相告,没有任何原因,只是随便说出口的。我刚才的心情是又气又恼。我讨厌去拜访那些人,这种心情由不得我。你责备我忸忸捏捏,我又不是故意的。真的,迈克西姆,我不是故意的。请你相信我。”
“那种话并不十分悦耳,是吧?”他问。
“是的,是的,那话太粗鲁,让人讨厌。”
他心情愁苦地盯着我,两手插在口袋里,以后脚跟为支点前后摇晃着身子,慢条斯理、若有所思地说:“我怀疑自己娶了你,是不是做了件极其自私的事情。”
一股冷气透上心来,我感到非常难过。“你是什么意思?”我问。
“我算不上适合你的人吧?”他说,“我们俩年岁相差太大。你当时应该再等等,嫁一个跟你年龄相仿的小伙子,而不是像我这样一个已度过半生的老头子。”
“无稽之谈,”我连忙说,“你明明知道对婚姻而言,年龄是无关紧要的。咱俩当然般配。”
“是吗?这我可不知道。”他说。
我在临窗的座位上跪起身,张开双臂搂住他的肩头。“怎么对我讲这种话?你明明知道我爱你甚于世界上的一切。我心里只有你。你是我的父兄、我的儿子,我的一切。”
“都怪我,”他说道,似乎没在听我讲话,“我把你逼得太紧了,没给你时间仔细考虑。”
“我不想仔细考虑,”我说,“没有什么可选择的。你不明白,迈克西姆。当一个人坠入了爱河……”
“你在这地方住得快乐吗?”他把目光掉开,望着窗外说,“有时我真怀疑。你比以前消瘦了,气色也不如以往。”
“我当然住得快活。我爱曼德利,爱这儿的花园和一草一木。我并不是对拜访朋友斤斤计较,只是由于心烦才说了那番话。如果你让我天天去串门,我都在所不惜。随便做什么我都不在乎。至于嫁给你,我连一分钟也没后悔过,对此你肯定心中有数吧?”
他又带着那种可怕的心不在焉的态度拍了拍我的脸颊,俯身吻吻我的额头说:“可怜的小羊羔,你的日子并不太幸福,是吧?我这个人怕是很难相处。”
“你不难相处,”我急切地说,“你平易近人,非常容易相处,比我想象的要容易得多。我原以为结婚是件可怕的事,丈夫酗酒,脏话满口,早饭时见吐司没烤好便怨气冲天,整个儿让人讨厌得不行,可能身上还有难闻的气味。这些缺点你一样都没有。”
“老天呀,但愿没有。”迈克西姆说着,露出了微笑。
见他绽出了笑容,我趁机也笑了,拉起他的手吻了吻。“要说咱俩不相配,那简直太荒唐了。瞧,我们俩每天傍晚都坐在这儿,你看书读报,而我做编织活儿,多么和谐温馨,就像是一对结婚多年的老夫妻。谁说我们不合适?谁说我们不幸福?可你的一席话,让人觉得我们的结合仿佛是个错误似的。那不是你心里的想法,对吧,迈克西姆?你不觉得我们的婚姻是美满的,是天赐良缘吗?”
“如果你说是,那就是吧。”
“不,这不也是你的看法吗,亲爱的?这不光是我个人的见解吧?我们难道不幸福,不非常非常幸福吗?”
他没回话,眼睛仍凝视着窗外,而我执着他的双手。我的喉咙发干发紧,眼睛灼痛。我心想:上帝啊,我俩像在演戏,过一会儿幕就会降下,我们将向观众鞠躬致意,然后回化妆室去。这不可能是我和迈克西姆现实生活中的一个瞬间。想着想着,我一屁股坐在临窗的座位上,松开了他的手。我仿佛听见自己用冰冷严酷的声音说:“如果你认为我们在一起不幸福,干脆就明说吧,希望你能表里如一。我宁肯一走了之,也不愿再跟你生活在一起。”当然,这话并没有真的说出口。这是剧中女郎的台词,而非我对迈克西姆讲的话。我幻想着扮演这个角色的人物形象:高挑的个子,亭亭玉立,勇敢无畏。
“喂,为什么不回答我的话?”我说。
他捧住我的面孔盯着我瞧,此情此景就跟去海滩玩的那天,弗里思送茶进来时一模一样。
“我怎么能回答你呢?因为我并不知道答案。你说幸福就算幸福吧。我心里一点主意也没有。我相信你的话,我们是幸福的。问题解决了,我们的看法取得了一致!”他又吻了吻我,然后走到房间的那边。我仍僵硬笔直地坐在窗旁,两手放在膝上。
“你讲这话是因为对我失望了,”我说,“我不善交际,做事呆板,在穿着上窝窝囊囊,待人接物有欠大方。在蒙特卡洛时我曾告诫过你会是这种情况。现在你却嫌弃我跟曼德利格格不入。”
“别瞎扯。”他说,“我从没说过你穿着窝囊,也没说过你不善交际。这全是你自己的胡思乱想。至于在生人面前忸怩,日后会克服的。我刚才都告诉过你了。”
“我们的争论绕来绕去又回到了原处,”我说,“事情的起因不就是因为我打碎了起居室的爱神像吗?如果没闯下那祸,就不会有这场风波。说不定此刻我们已喝完咖啡,进花园散步去了。”
“唉,让那该死的爱神像见鬼去吧。”迈克西姆厌倦地说,“它就是碎成千万片,你真的以为我会在乎吗?”
“那玩意儿非常贵重吗?”
“鬼知道。我想是吧。我的确记不清了。”
“起居室里的摆设都很贵重吗?”
“是的,大概是吧。”
“为什么把最值钱的东西都摆进了起居室里?”
“不知道。大概是因为摆在那儿漂亮吧。”
“一直都放在那儿吗?你母亲在世的时候就在那里摆着?”
“不,不,我想不是的。那些东西原先散布在各个房间里。记得那几把椅子最初在杂物房里。”
“什么时候起居室布置成了现在这个样?”
“我结婚的时候。”
“爱神像就是那个时候摆进去的?”
“我想是的。”
“也是从杂物房找来的?”
“不,不,不是从那儿找来的。实际上我记得是件结婚礼品。丽贝卡对瓷器是很懂行的。”
我没用眼睛去看他,顾自修起了指甲。他非常自然、非常平静地说出了丽贝卡的名字,一点绊都没打。隔了片刻,我飞眼瞧了瞧他。他正站在壁炉旁,两手插在口袋里,呆呆地望着前方。我寻思他一定在想丽贝卡,在想着事情的奇怪性:我的结婚礼品竟毁掉了丽贝卡的结婚礼品。他一定想着那尊爱神像,在回忆是谁把它送给了丽贝卡。他重温旧事:当时怎样收到了邮包,丽贝卡是何等高兴。她在瓷器鉴赏方面是行家里手。也许他步入房间时,她正跪在地上撬那个装瓷器的小匣子。她一定抬头望望他,嫣然一笑说:“瞧,迈克斯,你看这是什么礼物。”她把手插入刨花填料里,取出那尊单脚站立、手持弓箭的爱神像。“把这个小像摆到起居室里。”她说。迈克西姆在她旁边跪下身,二人一道欣赏那爱神像。
我继续修着指甲。我的指甲很丑陋,跟小学生的一样,表层长过了头,已不再呈半月形。拇指盖几乎被啃进了肉里。我又望了迈克西姆一眼,只见他仍站在壁炉前。
“你在想什么?”我问。
我的声音沉着冷静,可心儿却在胸膛里怦怦乱跳,心情苦涩、怨恨。他点着一支烟——虽然刚刚吃过午饭,这已经是一天里的第二十五支了。他把火柴往炉膛里一扔,随手拿起了报纸。
“没想什么。怎么啦?”他说。
“哦,我也不知道。你的表情太严肃,太恍惚。”
他漫不经心地吹起了口哨,手指把香烟夹得变了形。“其实我在思考,他们是不是选中了苏里队到奥佛尔球场跟中塞克思队对垒。”他说。
他重新在椅子上坐定,把报纸折起来。我将目光投向窗外。不一会儿,杰斯珀跑过来,爬到了我的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