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的确是个船库,”他说,声音又变得局促不安,似乎对这个话题感到很不自在,“后来……后来她把小屋改装成了现在的样子,放入家具和瓷器。”
我原来想着他会称丽贝卡的名字或称其为德温特夫人,可是他总用“她”相称,这让我觉得蹊跷。
“她是不是常用那地方?”我问。
“是的,她常去那儿,举办月光野餐会以及……以及一些别的活动。”
我们又并排走在了一起,我嘴里仍哼着小调。“多有趣啊!”我用愉快的口吻说,“月光野餐会一定非常具有诗情画意。你参加过吗?”
“去过一两次。”他说。他的态度变得十分静默,显得不愿谈这种事情,我却假装没留意到。
“小港湾里怎么只有浮筒?”我问。
“那儿曾经拴过船。”
“什么船?”
“她的船。”
一种奇怪的激动感涌上我的心头,觉得必须追问下去。我知道他不愿谈这种事,可尽管我为他难过,并为自己的行为震惊,却还要盘根问底,因为我无法就此罢休。
“船到哪里去了?”我问,“她淹死的那天,是不是开的那只船?”
“是的,”他平静地说,“当时船翻了,沉到海底,她落到了水中。”
“那船有多大?”
“约三吨级,上面有个小船舱。”
“它是怎么翻的?”我问。
“海湾里也会起大风大浪的。”
我脑海中出现了那泛着泡沫的碧绿色的大海,仿佛看见一股股的水流冲过海岬。狂风是否骤起,形成风道从山上的灯塔处吹了下来?小船张着白帆在风浪大作的海面上飘摇,颤抖,是否最终葬身于狂风之下?
“没有人能去救她吗?”我问。
“没人看见她航海,也没人目睹那次海难。”
我留着心眼,不去盯着他看,害怕他瞧见我脸上惊讶的表情。我一直都以为事情发生在一次船赛中,参赛的还有别的从克里斯来的船,人们从悬崖上观看赛况。我不知道她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在海湾里驾船。
“家里该有人知道呀!”我说。
“没人知道。她常常一个人出海,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夜间就宿在海滩小屋里。”
“她不害怕吗?”
“害怕?不,她什么都不怕。”
“那么……迈克西姆就愿意让她一个人出海吗?”
他迟疑了片刻,然后简短地说了声不知道。我有一种感觉,他在为什么人保守秘密。是为迈克西姆、丽贝卡,还是为他自己呢?不知为什么,他的行为有些古怪。
“她一定是在船沉后往岸边游的时候淹死的吧?”我问。
“是的。”
我知道遇到这样的天气小船会左摇右摆,葬身于海底,海水涌入驾驶舱,在骤起的狂风里,船帆会把船体朝下压。当时,海湾里一定漆黑一片。对于一个拼命游水的人而言,海岸一定显得非常遥远。
“过了多长时间,才发现她的尸体?”我问。
“大约两个月。”
两个月!我以为淹死的人只消两天就会被人发现,因为尸体会在涨潮时被冲到岸边来。
“是在哪个地方发现的?”我问。
“埃奇库姆比附近,离此地约四十英里的海峡里。”
我七岁的时候曾到埃奇库姆比度过假。那是个大地方,有一个码头,还可以看到毛驴。记得那时我还在沙滩上骑过毛驴呢。
“隔了两个月,怎么能知道是她呢,尸体是怎么认出来的?”我问。
不知为什么,他每说一句话都要略加犹豫,仿佛在斟词酌句。难道他真的爱她,对她的死悲痛欲绝?
“迈克西姆到埃奇库姆比认的尸。”他说。
我突然不想再问了,为自己的行径感到恶心,既恶心又厌恶。我就像个瞧热闹的人,站在人圈外好奇地观看一个被车撞倒的人;又像是廉价公寓里的穷房客,听说死了人,就问能不能看看尸体。我痛恨我自己。我提的问题有失身份,叫人感到可耻。弗兰克・克劳利一定会为此而瞧不起我。
于是我赶快说:“那段日子对你们而言都不好受。你大概不愿再回首往事。我这里只不过是想问问能不能对那座小屋采取点措施,看着家具受潮烂掉怪可惜的。”
他没有言语。我觉得浑身燥热难受。他一定觉察出我并非因为关心那座空屋才提了这许多问题,而他此刻的沉默正说明对我的行为感到震惊。我们之间建立了自然、稳固的友谊,我把他视为盟友,而今这一切竟毁于我手中,他对我的印象再不会和从前一样了。
“这条车道真长啊,”我说,“总使我想起格林童话中王子走迷了的那条森林小径。想着快到了,但总是遥遥无尽头,另外还有这黑压压、密匝匝的林木。”
“是的,这样的车道是有些罕见。”他说。
可以看得出来他仍存有戒心,等待着我的进一步发问。我们之间出现了不容忽视的困窘局面。看来得设法弥补,即使忍屈含辱我也在所不惜。
“弗兰克,”我不顾一切地说,“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无法理解我刚才为什么要问那许多事情。你一定觉得我具有病态的好奇心,说话做事卑鄙可憎。我向你保证不是那回事。只是因为……因为我有时觉得自己处于一种十分不利的环境中。在曼德利居家过日子,一切对我十分陌生,跟我自小所习惯的生活截然不同。每当我像今天下午那样回访客人的时候,总觉得他们在上下打量我,似乎在琢磨我在曼德利能取得多大成就。我仿佛听到他们说‘迈克西姆究竟看上了她哪一点’。弗兰克呀,后来连我也开始纳闷、怀疑,产生了一种赶也赶不开的可怕念头,认为自己不该嫁给迈克西姆,认为我们不会得到幸福。每一次和生人见面,我都清楚他们有一个共同想法——她跟丽贝卡相比差得太远!”
我气喘吁吁地收住了话头,为自己的突然发作略微有些惭愧。我破釜沉舟,再也没有退路了。
他把脸转向我,表情十分关切,却又顾虑重重。
“德温特夫人,千万别这么想,”他说,“就我而言,你和迈克西姆结婚,我心里说不出有多高兴。他的生活会因此大为改观。我坚信你们一定能过得幸福美满。依我看,遇到你这样的一个不太……”他脸一红,想找个适当的字眼,“不如这样说吧,一个不太熟悉[11]曼德利情况的人,既新鲜又有趣。如果周围人对你评头论足,使你感到不快,那……那他们这是太无礼了。我从没听到一句微词,要是让我碰上,我会特别当心,再不许他们胡说八道。”
“谢谢你的好心,弗兰克,”我说,“你的话给了我极大的安慰。我觉得自己非常笨,不善于待人接物,因为以前没必要和人接触。我心里老是在猜想曼德利从前的情景。过去的女主人无论是出身还是教养都无愧于这座庄园,处理问题轻松自如。我天天都在想,我所缺乏的自信、仪态、美貌和聪明才智她全都具备——啊,这些素质对于一个女人是何等重要!没办法呀,弗兰克,没办法。”
他没吭气,仍带着关切和心事重重的表情。后来他掏出手帕擤了擤鼻子说:“你不应该有此言论。”
“为什么不?难道这不是事实?”
“你所拥有的素质同样重要,甚至比那些还重要得多。也许我说话有些冒失,因为我对你并不十分了解。我是单身汉,对女人知之不多。你知道,在曼德利这地方,我的生活比较单调,但要让我说,善良、诚恳以及——请恕我冒昧——以及谦逊,对于男人,对于做丈夫的来说,其价值远远大于天底下任何一种才智和美貌。”
他看上去情绪亢奋,又擤了擤鼻涕。我的话不仅搅乱了我自己的心情,现在看来对他的震动却更大,一旦意识到这一点,我反倒平静了下来,产生了一种优越感。我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小题大做。毕竟我没说多少话呀,只不过表露了些继承丽贝卡位置后内心的不安全感罢了。他安在我身上的这些素质一定是丽贝卡的长处。她一定是个善良、诚恳的人,要不怎么交那么多朋友,怎么那样受人爱戴。至于说谦逊,我吃不准他指的是什么,这个词我始终弄不明白。我总觉得这个词的意思从某种程度上是指,在到浴室的路上,走廊里碰上人要跟人打招呼……可怜的弗兰克呀。比阿特丽斯曾说他是个枯燥乏味的人,连句风趣的话都说不出来。
“这个……”我有些不好意思说,“你举的那些优点我还是不明白。我觉得我并不太善良,也不特别诚恳,至于谦逊,那是因为我选择的余地一直都不宽敞。单身住在蒙特卡洛的旅馆里,遇上个男人便匆匆忙忙结了婚,这总不能算是十分谦逊吧?不过,也许你并不愿考虑这种情况。”
“亲爱的德温特夫人,你应该清楚,我从不认为你们的相遇有什么摆不上台面的地方。”他低声说。
“不,你当然不会那样想。”我表情庄重地说。亲爱的弗兰克呀,我八成是吓着了他。“摆上台面”——多么典型的弗兰克式语言!这让人立刻会想到台面下发生的事情。
“我坚信,”他话刚出口便犹豫了一下,仍然显出忧心忡忡的样子,“我坚信,迈克西姆要是了解了你的心情,一定会非常担忧、非常痛苦的。现在他大概还一无所知。”
“你不会告诉他吧?”我慌忙问。
“不会,当然不会。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啦?可你要明白,德温特夫人,我非常了解迈克西姆,目睹他经历过了许多……心理上的变化。他要是发现你在为……哦……为往事担忧,那比任何事情都会令他伤心。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现在,他看起来气色很好,身体非常健康。不过,莱西夫人那天说的话也是对的,去年他已到了崩溃的边缘。当然,她当着他的面说那些话未免有些失策。所以,你对他是举足轻重的。你年轻,生气勃勃,而且通情达理,与过去的事没有一丝一毫的瓜葛。忘掉吧,德温特夫人,把过去忘了吧。感谢上天,他以及我们大家,都把往事抛在了身后。谁都不愿再缅怀过去,迈克西姆尤为如此。全要靠你领着我们摆脱过去,而不是再把我们送回过去的漩涡。”
他是对的,他当然是对的。亲爱的好人儿弗兰克,我的朋友、我的助手!我自私自利,神经过敏,好一个自卑心理的牺牲者。
“我早该把这些跟你谈清。”我说。
“那就好啦,”他说,“那可以使你少受些痛苦。”
“我现在感到心情愉快,愉快得多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是我的朋友,对吗,弗兰克?”
“对,责无旁贷。”他说。
我们走出幽暗的树林,车道又豁然明朗起来,前边闪现出了石楠花。那些石楠花已成强弩之末,全盛期已过,显得有点凋败。待到下个月,花瓣将一片片从硕大的花盘上飘落,园工会前来清扫。石楠花的美是短暂的,持续不了很长时间。
“弗兰克,”我说,“在结束这场谈话之前,也许是永远结束吧,你能不能答应我,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他一愣神,用狐疑的目光望了望我说:“这多不公平。也许你提的问题我无法回答或不可能回答呢?”
“不,不是那类问题。不涉及个人隐私或那一类性质的事情。”
“好吧,我尽力而为。”他说。
我们来到了车道的开阔处,曼德利跃然眼前,在草坪的怀抱中显得宁静、祥和,像往常一样以它对称典雅的美和朴实无华的风姿令我嗟叹不已。
阳光在竖棂窗上闪烁,爬满地衣的石墙上染上了一抹柔和、微弱的光辉。藏书室的烟囱里飘出一缕淡淡的青烟。我啃着大拇指的指甲,从眼角观察着弗兰克。
我以很随便的声音毫无顾虑地说:“请你告诉我,丽贝卡非常美丽吗?”
弗兰克沉吟良久。我看不见他的面部,因为他把脸掉开朝着房宅。
“是的,”他慢吞吞地说,“她大概是我一生当中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
我们步上台阶,走进了大厅,我摇铃唤仆人送点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