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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杰斯珀,”我喊道,“听话,好乖乖。”我弯下腰抓住它的项圈,这次它老老实实地听我摆布。

“我在那小屋里找到了些绳子。”我对那汉子说。而他却没有搭腔。

我把绳子松松地拴在项圈上,拉着杰斯珀跟他道了声再见。

那汉子点点头,用白痴似的眯缝眼注视着我说:“我看见你进那里了。”

“是的。这没什么,德温特先生不会见怪的。”

“她现在不到里边去了。”他说。

“是的,现在不去了。”

“她出海了,对不对?再也不回来了吧?”他问。

“当然不回来了,你别担心。”我说。

他又弯下腰挖贝壳,咕咕哝哝自言自语着。我穿过砾石滩,看见迈克西姆双手插进衣袋,站在礁石旁等我。

“对不起,”我说,“杰斯珀不肯过来,我只好去找绳子拴它。”

他猛然掉过身,向树林走去。

“不从礁石群翻过去吗?”我问。

“既然到了这儿,为什么还要翻过去?”他气恼地说。

我们经过那座小屋,走上了林间小道。“对不起,耽搁了这么长时间。都怪杰斯珀不好,”我说,“它一个劲冲那个人乱叫。那人是谁呀?”

“他叫本,”迈克西姆说,“是个毫无恶意的可怜人。他父亲曾是护林人,家就住在农场附近。那截绳子是从哪儿搞来的?”

“是海滩小屋里找到的。”我说。

“门开着吗?”他问。

“是的,一推就开了。绳子是在里间屋找到的,那儿还有一些船帆和一只小船。”

“噢,我知道了。”他应了一句就不做声了,过了一会儿才又补充道,“小屋应该是锁着的,门怎么会开着呢?”

我没吱声,因为这不关我的事。

“是不是本告诉你门开着?”

“不是,”我说,“我问的话他好像一句也听不明白。”

“他那是装傻,”迈克西姆说,“只要愿意,他是可以讲出明智的话的。他可能经常出入那座小屋,只是不想让你知道。”

“恐怕不是这回事,”我说,“那地方看起来很荒凉,不像有人去过,到处落满灰尘,地上连个脚印也没有。屋里潮湿得厉害,那些书、椅子和沙发怕是要沤坏。那里还有老鼠呢,把一些沙发罩都咬破了。”

迈克西姆没有答声。他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出了海滩,爬上了一个陡坡。这儿的景色与幸福谷迥然不同,黑压压的树木十分茂密,小径旁也没有杜鹃花。雨水从粗大的树枝上重重滴落下来,溅在衣领上,顺着我的脖子朝下淌。我打了个寒噤,那滋味很不好受,像是有个冰冷的手指伸进了领口。由于不习惯攀爬礁石,现在我觉得两腿发痛。杰斯珀因为疯狂地撒欢已累得筋疲力尽,吐着舌头落在了后边。

“杰斯珀,看在上帝的分上,快点走,”迈克西姆说,“你就不能让它加快速度,拉紧绳子或怎么的?比阿特丽斯的话一点不差,这狗养得太肥了。”

“都是你不好,”我说,“你走得太快了,我们跟不上。”

“当初你要是听我的话,而不是发了疯似的爬那些礁石,这工夫我们该到家了,”迈克西姆说,“杰斯珀明明知道回去的路,我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偏要去找它。”

“我以为它摔伤了,害怕潮水淹着它。”我说。

“如果有被潮水淹着的危险,难道我会丢下狗不管吗?”迈克西姆说,“我叫你别到那些礁石上去,你现在却累得乱发牢骚。”

“我没有发牢骚,”我说,“不管是谁,就是长一双铁腿,像这样追风逐电般的行路也会累的。还有,我去找杰斯珀的时候,以为你会跟我一道去,谁知你却留在了后边。”

“我为什么非要跟在这该死的狗后边瞎胡跑,把自己累得要死呢?”

“爬礁石找杰斯珀并不比在海滩上追逐漂木更累。”我反驳道,“你说这话只是因为你没有别的借口。”

“傻孩子,我为什么要找借口呢?”

“喔,我不清楚。”我厌倦地说,“我们不谈这个了。”

“不,要把话说清楚,是你先挑起来的。你说我想找借口,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为什么要找借口呢?”

“大概是为没有跟我一道爬礁石到这边来吧。”我说。

“什么?你为什么以为我不愿到这边海滩来?”

“算啦,迈克西姆,其中的缘故我怎么清楚?我又不是个善于揣测别人心思的人。我只是觉得你不愿过来,从你的脸上可以看出来。”

“从我的脸上能看出什么?”

“我已经告诉你了,我能看出你不愿过来。好啦,到此为止吧。我对这话题腻烦透了。”

“女人家争辩不过别人的时候,总以此为理由。也好,就算我不愿来这边的海滩吧。你该满意了吧?对于这鬼地方或那座该死的小屋,我从不涉足。你要是跟我一样有着相同的经历,你绝不愿意到这儿来,也不愿谈论这地方,甚至连想都不愿想。行啦,你可以把这话消化去啦。但愿这一下你该满意了。”

他面色苍白,眼睛显得疲倦和凄苦,又露出了我初次见到他时的那种阴郁迷惘的表情。我伸出胳膊拉住他的手紧紧地握住。

“求求你,迈克西姆,求求你。”我说道。

“怎么啦?”他粗暴地问。

“我不愿让你这样,看上去太叫人伤心了。求求你,迈克西姆,把我们刚才的话都忘了吧。那是一场无谓、愚蠢的争论。对不起,亲爱的,对不起。我求你振作起来。”

“真该留在意大利,”他说,“永远都不回曼德利。啊,上帝呀,我真蠢,为什么要回来?”

他急躁地穿行于林海中,步子迈得甚至比先前还要大。我只得气喘吁吁地跑着追赶他,眼睛里噙着泪水,用绳子拖着可怜的杰斯珀。

我们终于来到了小径的顶端。只见另有一条小径向左通往幸福谷。原来,我们一路爬上来的这条小径,正是下午刚开始散步时杰斯珀想走的那条路。这时我才知道杰斯珀当初为什么朝这边拐。这条路通往它非常熟悉的那块海滩以及那座小屋。这是一条它走惯了的老路。

我们一言不发地出了林子来到草坪上,又穿过草坪回到屋里。迈克西姆绷着脸,不带任何表情。他对我连看也不看,径直步入大厅,再从大厅到藏书室里。弗里思正待在大厅里。

“马上给我们送些茶点。”迈克西姆说完,便关上了藏书室的门。

我拼命忍住眼泪,不愿让弗里思看见。不然,他一定会认为我们俩吵了架,他会跑到仆人中间把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德温特夫人刚才在大厅里哭了,看起来好像情况不太妙。”

我扭过身去,不让弗里思看见我的脸。可他却走了过来,动手帮我脱雨衣。

“让我把你的雨衣拿到花房去,夫人。”他说。

“谢谢,弗里思。”我回话时,脸仍背着他。

“今天下午这种天气出去散步恐怕不太好,夫人。”

“是的,的确不太好。”我说。

“这是你的手帕吧,夫人?”他说着捡起了一样掉落在地板上的东西,我顺手装进衣袋里,对他道了声谢。

我踌躇着不知是上楼好还是随迈克西姆之后进藏书室好。弗里思回来见我没动地方,不由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现在藏书室里的火已生得旺旺的,夫人。”

“谢谢你,弗里思。”我说。

我慢吞吞地穿过大厅到了藏书室,推开门走了进去。迈克西姆坐在他的椅子上,杰斯珀卧在他脚旁,那条老狗则卧在篮子里。迈克西姆没有看报,虽然报纸就放在他身边椅子的扶手上。我上前跪倒在他旁边,使两张面孔凑得近近的。

“别再生我的气啦。”我柔声细语地说。

他双手捧住我的脸,低头用他那疲惫困倦的眼睛望着我说:“我没有生你的气。”

“我惹得你不高兴,这和让你生气是一样的。你的心被刺伤,悲痛欲绝。我不忍心看你这副样子,因为我太爱你了。”

“是吗?你爱我?”他紧紧搂住我,用阴郁、不安的眼神审视着我,那是受到惊吓的孩子痛苦的眼神。

“怎么啦,亲爱的?你脸色为何这般难看?”

未等他回答,我听见房门开了,于是急忙缩回身去,假装伸手取木柴往火里添。弗里思和罗伯特一前一后走进来,开始了上茶点的那一套仪式。

昨天的一幕又重新上演:摆桌子,铺上雪白的桌布,端上蛋糕、烤面饼以及煨在小火炉上的银质热水壶。杰斯珀摇尾贴耳,以期待的目光望着我的脸。大概过了有五分钟的时间,送茶点的人才走了出去。我瞧瞧迈克西姆,看见他脸上又有了血色,疲倦和迷惘的神情已荡然无存,他正伸手取一块三明治。

“那帮人来吃饭,搅得人心烦意乱,”他说,“可怜的比阿特丽斯老是跟我合不来。我们俩小的时候像狗一样,到了一起就打架。不过我还是非常爱她的,愿意为她祝福。幸好他们住得离这儿较远。说到这里我倒想起来了,我们哪天得去看看祖母。给我倒杯茶,亲爱的,请原谅我刚才的粗暴无礼。”

暴风雨过去了,一场插曲落下了帷幕。那事绝不应该再提起。他喝茶时冲我莞尔一笑,然后拿起了椅子扶手上的报纸。那笑容是对我的奖赏,就像在杰斯珀的脑袋上轻轻拍了一下,意思是说:小狗乖乖,好好卧着,不要再打搅我了。我又成了杰斯珀,成了我原来的角色。我取过一块烤面饼分给两条狗吃。我自己倒不想吃东西,因为我肚子一点也不饿。我蒙袂辑屦,非常疲惫,感到无精打采,浑身乏力。我望望迈克西姆,他仍在看报,已经把报纸翻过去了一页。我的手指沾满了烤面饼上的黄油,于是就把手伸进衣袋摸手帕。掏出来的是一块绣着花边的小手帕,我定睛一看不禁皱起了眉头,发现那手帕不是我的。我想起手帕是弗里思从大厅的石砌地板上捡起来的,它一定是从雨衣口袋里滑落了出来。我把它在手中翻过来查看。这手帕肮脏不堪,上面附着雨衣口袋里的绿色绒毛。它一定在雨衣里放了很长的时间。手帕的角上绣着字,高大斜体字母“R”与“德温特”几个字交织在一起。与其他的字母相比,“R”巍巍峨峨,尾巴从绣花边处甩开,直入手帕的中心。这只是一块小手帕,是个微不足道的东西,被人揉成一团塞进口袋,然后就忘了。

手帕塞入口袋后,我肯定是第一个穿这件雨衣的人。从前穿这件雨衣的女子是个瘦高个儿,肩膀比我宽,因为我发现雨衣又大又长,袖子没过了我的手腕。雨衣上缺几枚扣子,她也没把扣子缝上去,一定把雨衣当作斗篷披在身上,或穿雨衣时不系扣子,敞着怀,双手深深插在衣袋里。

手帕上有一团粉红色,那是口红留下的痕迹。她曾用手帕擦过嘴唇,然后揉作一团塞进了衣袋。就在我用手帕揩我的手指时,注意到上边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我认出这是一种自己所熟悉的香味,于是闭上眼睛竭力回忆。这是一种飘忽不定、隐隐约约、难以名状的芳香。就在下午散步的时候,我曾呼吸和触摸过这种香气。

接着我恍然大悟,原来手帕上的这种残留香气正是幸福谷里被捻碎的白色杜鹃花瓣发出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