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她为什么要说希望我们能生活幸福,而不说确信我们能幸福。她和蔼可亲,诚恳坦率,我非常喜欢她,但她的声音里含有一丝忧虑,令我感到害怕。
“当迈克西姆写信告诉我,”她挽着我的胳膊接着说道,“说他在法国南部发现了你,还说你年轻漂亮,我得承认我当时的确有些惊讶。当然,大家都以为你是个交际花之类的摩登女郎,脸上涂脂抹粉,因为在那种地方不会遇到别的类型的姑娘。午饭前你走入起居室时,我简直感到意外极啦。”
她开心地大笑,我也跟着笑了起来。可她没说明是对我的外表感到失望还是宽慰。
“可怜的迈克西姆,”她说,“他经历了一场可怕的磨难,但愿你已经使他忘掉了往事。当然,他对曼德利是一往情深的。”
我一方面希望她像这样轻松自然地讲述下去,多告诉我一些过去的事情,而另一方面,我心里却不想了解,不愿再听她回首往事。
“我们姐弟俩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性格差别太大。”她说,“我的好恶和喜怒都表现在脸上,胸内无城府之见。迈克西姆则截然相反,他非常沉静,非常矜持,让你永远也猜不出他那可笑的脑袋瓜里在想什么。我这人稍微一惹就恼,恼了就火,发完火便万事皆休。迈克西姆一年也发不了一两次火,可一旦发火——上帝啊——那可是动真格的。他可能永远也不会对你发脾气,我觉得你是个文静的小东西。”
她莞尔一笑,捏了捏我的胳膊。我心里则想,做一个文静的人,给人以何等安宁和舒适的感觉,膝上放着编织的活儿,眉宇舒展,不急不躁,无忧无虑。可是我想入非非,易激动,易恐惧,把烂指甲咬来咬去,心中无所适从,不知怎样才好。
“我提个建议,你不会介意吧?”她继续说道,“我觉得你应该把头发收拾一下。何不烫成卷发?你的头发太细了,披散在帽子下非常难看,你不妨把它们拢到耳朵后边去。”
我顺从地照办了,等着听她赞美。她把头偏到一边,以挑剔的眼光把我打量一番,然后说道:“不,不,我觉得反而更糟。过于严肃,不适合于你。你所需要的是烫发,再扎起来就行了。我从不喜欢圣女贞德式那种乱七八糟的发型。迈克西姆是什么意见?他认为这发型适合于你吗?”
“不清楚,”我说,“他从未提起过。”
“哦?也许他喜欢这样。别听我多嘴。告诉我,你在伦敦或巴黎有没有添置衣服?”
“没有,”我说,“当时没有时间。迈克西姆急着要回家。要添置衣服,随时都可以定做嘛。”
“看你的打扮,我就知道你对衣着一点也不讲究。”她说。
我带着歉意,低头看了看身上的法兰绒裙子,然后说道:“其实不然,我非常喜欢漂亮的衣服,只是截至目前还没有许多钱去买。”
“我不明白迈克西姆为何不在伦敦多留个把星期,给你买些像样的衣服穿,”她说,“在这一点上他就有点自私了,和他平时的为人不符。再说,他通常对衣着是很挑剔的。”
“是吗?”我说,“他似乎对我的衣着从不挑剔。我觉得我不管穿什么,他既不注意也不在乎。”
“哦?是吗?这么说他的性格一定是变了。”
她把目光调开,冲杰斯珀吹了声口哨,两手插在衣袋里,然后仰首望着楼上。
“原来你们没有住西厢房。”她说。
“没有,我们住东厢房,那儿的一切都收拾得停停当当。”
“是吗?我预先一点都不知道。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全是迈克西姆的主意,”我说,“他好像比较喜欢那里。”
她没说什么,一个劲盯着楼上的窗户瞧,嘴里吹着口哨。“你跟丹弗斯夫人相处得怎么样?”后来她突然问道。
我猫下腰,轻轻拍着杰斯珀的脑袋,抚摩着它的耳朵。“我不常见她的面,”我说,“她让我有些害怕。像她这种人我以前从没见过。”
“我猜也是这样的。”比阿特丽斯说。
杰斯珀仰望着我,一双大眼睛显得谦卑和羞怯。我吻了吻它毛茸茸的脑袋,把手放在它的黑鼻梁上。
“你没必要害怕她,”比阿特丽斯说,“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看出你的畏怯。当然,我没和她打过交道,而且也不想与她交往。不过,她见了我总是客客气气的。” 我仍在轻拍杰斯珀的脑袋。 “看她的样子友好不友好?”比阿特丽斯问。
“不,”我说,“不十分友好。”
比阿特丽斯又吹起了口哨,用脚轻蹭杰斯珀的脑袋。“我要是你,就尽量少跟她接触。”她说。
“我不接触她。她在管家理财方面十分精明能干,我没必要介入。”
“哦,我想对这一点她并不介意。”比阿特丽斯说。昨天晚上迈克西姆也说过同样的话,姐弟俩的看法竟不谋而合,这让我觉得奇怪。依我之见,丹弗斯夫人唯一不高兴的是别人对家务的干涉。
“到时候她大概会收敛的,”比阿特丽斯说,“但一开头事情会让你心情十分不愉快。当然,此人的妒忌心重得不可理喻。我老早就有这种顾虑。”
“为什么?”我抬头望着她问,“她为什么要妒忌呢?迈克西姆似乎并不特别喜欢她。”
“我的傻孩子,她心里想的不是迈克西姆。”比阿特丽斯说,“她对迈克西姆只有尊敬和服从,再无其他的什么感情可言。”
她停顿了一下,微微蹙起额头,心里游移不定地望了望我,又接着说道:“原因你应该清楚。她讨厌你到这儿来,这才是问题的症结。”
“为什么?”我问,“她为什么要讨厌我?”
“我以为你知道呢,”比阿特丽斯说,“我以为迈克西姆对你解释过呢。那只是因为她崇拜丽贝卡。”
“噢,这下我明白了。”
我们俩不住手地轻拍和抚摩杰斯珀,而杰斯珀难得受到这样的宠爱,于是欣喜若狂地打了个滚,仰面朝天躺在那里。
“男人们过来啦,”比阿特丽斯说,“我们叫人搬几把椅子来,到栗树下坐坐。贾尔斯吃得太胖了,跟迈克西姆一比,简直让人恶心。弗兰克大概该回办公室去了。这人枯燥乏味,从来说不出一句风趣的话。喂,诸位,你们在讨论什么?又在对世道说长道短了吧?”她说完哈哈大笑起来。男人们漫步走过来,大家围成圈站在一起。贾尔斯把一根树枝扔出去,让杰斯珀衔回来。我们都把目光投向杰斯珀。克劳利先生看了看手表说:“我必须走啦。非常感谢你的午餐,德温特夫人。”
“你一定得常来。”我和他握手时说。
我心里在嘀咕,不知其他人是否也准备走。不清楚他们只是来吃顿饭,还是要玩一天。真希望他们都走,因为我想和迈克西姆单独在一起,就像在意大利时一样。
大家到栗树下坐着,椅子和毛毯是罗伯特送来的。贾尔斯仰卧在地,帽子扣在眼上,不一会儿就鼾声大作,嘴巴张开着。
“把嘴闭上,贾尔斯。”比阿特丽斯说。
“我没有睡着。”贾尔斯睁开眼咕噜了一句,随后又把眼睛合上了。
我觉得他毫无吸引力,不明白比阿特丽斯为何嫁给了他。她可能压根儿就不爱他。也许,她也在对我作同样的感想,我见她不时把困惑和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仿佛在问自己:“迈克西姆究竟看上了她哪一点?”不过,那是和善的目光,没有丝毫的恶意。这个时候,姐弟俩正在谈论他们的祖母。
“我们得去看看老太太。”迈克西姆说。
比阿特丽斯则接口说道:“可怜的祖母,都老糊涂了,吃的饭都顺着下巴朝下流。”
我靠着迈克西姆的膀子听他们谈话,下颌搁在他的衣袖上。他和比阿特丽斯说话时,漫不经心地抚摩我的手,对我想也不想。
我暗自思忖:“我对杰斯珀也是这个样子。我现在就像是他的杰斯珀,依偎在他身旁。他时而想起来,就拍我几下。我一高兴,就把他偎得更紧一些。他喜欢我和我喜欢杰斯珀一模一样。”
风住了,午后一片宁静,令人昏昏欲睡。刚刚修剪过的草坪发出浓郁的芳香,像是夏日的气味。一只蜜蜂在贾尔斯的头顶嗡嗡盘旋,贾尔斯一挥帽子把它驱赶走。杰斯珀在太阳地里晒得浑身发热,伸着舌头跑到我们跟前。它“扑通”一声卧倒在我身旁,舔着它的肚子,大眼睛里含着歉意。房宅的直棂窗上阳光闪闪,从那儿我可以看见绿草坪和游廊的映象。附近的烟囱轻烟袅袅,我心里在思量,不知藏书室里是否已按惯例生起了火。
一只画眉掠过草坪,飞向餐厅窗外的木兰树。我坐在草地上,能够闻到木兰花淡淡的清香。周围静悄悄的,一片祥和的气氛。远处的海湾里传来阵阵涛声。这工夫潮水肯定已经消退了。那只蜜蜂又在我们头上方嗡嗡作声,停下来品尝栗子花蜜。
我心想:“这就是我一直梦想的情景,是我理想中的曼德利的生活。”
我渴望一直坐在这里,不说话,也不听别人交谈,永远记住这珍贵的时刻,因为我们享受到了安宁,像头顶嗡嗡叫的蜜蜂一样悠然和倦怠。再过一会儿,情况就会不一样。明日复明日,岁月更迭,我们的命运也随之发生变化,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坐在一起。有的人也许将远走他乡,或经受磨难,或迎接死亡。未来无根无底、无影无形地铺展在我们面前,也许跟我们所期待和规划的完全两样。不过,眼前的这一时刻固若金汤,是不会变化的。我和迈克西姆手拉手坐在一起,什么过去和未来,对我们都无关紧要。这是一个安全、奇特的时间片断,他过后就会忘掉,永远也不会再想起,不会把这当成一个神圣的时刻。他在谈什么要把车道旁的树丛砍掉一些,而比阿特丽斯表示同意,并加进一些自己的建议,同时还把一片草叶向贾尔斯抛去。对他们而言,这只不过是饭后休息,是一个普通下午的三点一刻,跟任何其他的时刻、其他的日子没什么两样。他们和我不一样,并不想保留和珍存这段时光,因为他们心里没有恐惧。
“好啦,我想我们该走啦,”比阿特丽斯把草叶从裙上拂去说,“今天请卡特赖特夫妇吃饭,我可不想误了时间。”
“维拉最近怎么样?”迈克西姆问。
“还不是老样子,逢人便讲她的健康状况。她丈夫现在显得老态龙钟,他们一定会问起你们二位。”
“请代我向他们问好。”迈克西姆说。
我们立起身。贾尔斯抖掉帽上的尘土。迈克西姆打个哈欠,伸了伸懒腰。太阳钻进了云层。我仰望天空,发现老天已经变了脸,布满了鱼鳞状的云块,翻滚的乌云一层一层朝一块聚拢。
“又起风了。”迈克西姆说。
“但愿别碰上大雨。”贾尔斯说。
“恐怕天气要变坏。”比阿特丽斯说。
我们缓步走向车道和等在那儿的汽车。
“你们还没看东厢房装修得怎么样呢。”迈克西姆说。
“上楼瞧瞧去吧,”我建议道,“花不了多长时间。”
我和比阿特丽斯进了大厅,往大楼梯那儿走去,男人们则跟在后边。
比阿特丽斯曾在这儿住过许多年,想起来似乎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小的时候,她跟着保姆在这楼梯上跑上跑下。她在曼德利长大,熟悉这儿的一景一物,无论何时,都比我更有资格做这儿的主人。她的心里一定隐藏着许多回忆。不知她是否追溯过逝去的岁月,是否回忆过那个扎着小辫的苗条女孩。与过去相比,她现在判若两人,成了一个四十五岁的精力充沛、安于现状的夫人……
我们到了东厢房,贾尔斯在过低矮的门道时弓了弓腰说:“太妙啦!装修得相当不错,是不是,比?”
比阿特丽斯对迈克西姆说:“喂,老弟,你可真会摆阔气。新窗帘,新床,所有的一切全是新的。还记得吗,贾尔斯,当年你腿疼,走不成路的时候,我们就住在这个房间?当时这儿肮脏不堪。我的老母亲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享福。迈克西姆,这地方你从来没让住人吧?过去,家里来的客人太多的时候,总是把单身汉安顿在这里。啧,现在布置得真漂亮。另外,窗外还有玫瑰花园,这始终是一大优势。让我给鼻子扑点粉好吗?”
男人们下楼去了。比阿特丽斯照着镜子说:“这些都是丹弗斯为了你们张罗的?”
“是的。我觉得她干得非常出色。”
“她训练有素,这不足为奇,”比阿特丽斯说,“用用你的梳子,你不介意吧?这两把发刷真漂亮。是结婚礼物?”
“是迈克西姆送给我的。”
“嗯,我很喜欢。我们也得送你一些礼物。你想要什么?”
“哦,我的确不知道。请不必费心。”我说。
“亲爱的,别再傻啦。尽管你们没请我们参加婚礼,我也不至于吝啬得连件礼物都不送!”
“希望你别见怪。迈克西姆当时想在国外办婚事。”
“我当然不会见怪。你们俩倒是非常明智。总之,这不像……”她把话说到半截,手中的包掉在了地上,“糟糕,把锁扣摔坏了吧?还好,没摔坏。我刚才说什么来着?一下子记不起来啦。啊,对啦,我在说结婚礼物。我们得想想送什么东西好。你大概不喜欢珠宝吧?”
我没有回答。她又接着说道:“这和普通的年轻人结婚大不相同。那天我的一个朋友的女儿嫁人,还不是老一套,礼品都是些衬衣、咖啡用具和餐室座椅之类的东西。我送了一盏很漂亮的台灯。那是我在哈罗德百货商店买的,花了五英镑。你如果到伦敦添置衣服,一定要去找卡洛克斯夫人,她的审美力极强,而且不敲竹杠。”
她从梳妆台旁立起身,拉了拉裙子。
“你们是不是打算请许多人来做客?”她问。
“不知道,迈克西姆没说过。”
“那家伙是个怪人,怎么都琢磨不透他。过去,家里宾客盈门,连张空床都剩不下。我简直不明白你们……”她猛然收住了话头,用手拍了拍我的胳膊,才又说道,“好吧,以后再看看情况吧。可惜你不会骑射,太遗憾了。你没有玩过游艇吧?”
“没有。”我说。
“感谢上帝。”她说。
她向门口走去,我跟着她来到了走廊上。
“哪天心情好,一定到我们家去玩,”她说,“我总希望客人能不请自来。人生短暂,我没工夫四处发请帖。”
“非常感谢你的好意。”我说。
我们来到了俯瞰着大厅的楼梯口,看见男人们站在门外的台阶上。贾尔斯喊道:“快点走,比。已经掉雨点了,我没打开遮雨棚。迈克西姆说,根据晴雨表天要下雨。”
比阿特丽斯拉起我的手,俯身在我的脸颊上匆匆吻了一下说:“再见。亲爱的,请原谅我提了一些无礼的问题,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我做事历来都不讲究策略,这一点迈克西姆会告诉你的。还有,正如我先前讲的那样,你跟我想象的完全不同。”她直视着我,噘起嘴唇吹了声口哨,然后从包里取出一支香烟,“咔嗒”点着了打火机。
“你要知道,”她关上打火机,边朝楼下走边说,“你跟丽贝卡截然不一样。”
我们来到外边的台阶上,发现太阳已遮在了云堆后,空中正下着蒙蒙细雨,罗伯特飞快地跑过草坪去搬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