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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居室里女人味十足,典雅而妩媚,每一样家具都是女主人精心挑选出来的。一把把椅子、一只只花瓶,乃至每一样小摆设都相映成趣,与她的性格相符合。仿佛她在布置这个房间时,拣自己最中意的,把曼德利的奇珍异宝一件件往怀里收,凭着可靠的直觉只拿顶好的,对二流货或者没有价值的东西置之不理,嘴里念叨着:“我要这个,还有那个……”家具的风格和制作年代清清楚楚,令人一目了然。因此,房间显得尽善尽美,使人赞叹和称奇。它不像对公众开放的客厅那般冷清、肃穆,而是荡漾着勃勃生气,似窗下那一簇簇的石楠花一样,光彩夺目,熠熠生辉。我还注意到,石楠花不满足于仅在窗外的小草坪上展露风姿,也钻进了这间屋子来。壁炉架上有它们艳丽的面孔,沙发茶几上的花瓶里有它们婀娜的身影,也可见它们亭亭玉立在金蜡台旁边的写字桌上。

起居室里摆满了石楠花,甚至连墙壁也被染得红彤彤一片,在上午的阳光下闪烁着火焰般的光芒,石楠花是这里唯一的一种花,我怀疑如此安排是有其目的的,当初布置房间时便以展示石楠花为目标。不然,在别的房间为什么瞧不见这种花?餐厅里摆着鲜花,藏书室里也摆着鲜花,但都修剪得整整齐齐,作为陪衬物,而不像这儿的石楠花一样触目皆是。

我走过去,在写字台旁坐下。我感到奇怪的是,如此漂亮、艳丽的房间同时又具有浓厚的办公气氛。我原以为,这个风格雅致、鲜花遍布的起居室,只是一个供人休息和闲谈的场所。

可这张写字桌虽然样子华美,却不是女人的小玩具,由你用来咬着笔杆写几行字,然后不经意地走开,日复一日地周而复始,墨台歪斜地放在桌上。这儿的鸽笼式文件架上贴着“待复信件”“存留信件”“家务”“庄园事务”“菜单”“杂务”和“通讯地址”字样的标签,每个标签都是我已经熟悉了的那种潦草、遒劲的笔体写成。认出这笔体时,我惊骇万状,因为自从把诗集的扉页毁掉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的字,想不到在这儿又撞上了。

我随手拉开抽屉,发现里面也有她的字迹,这次是写在一个打开的皮封面记事簿上。记事簿以《曼德利宾客录》为标题,内容按星期和月份编排,记载着来往客人的姓名、他们住过的房间以及他们的饮食。我一页一页地翻着,看出里面记录的是整整一年的情况。女主人只消把记事簿打开,就能够知道哪位客人哪一天在她家过夜、睡在哪个房间以及她给他提供的是什么样的饭菜,日期乃至时辰都有案可稽。抽屉里还有些又厚又白的信纸,是随便记事用的。另外,还有印着徽章和地址的家用信笺以及盛在小盒子里的雪白名片。

我取出一张名片瞧了瞧,拆开包在外边的薄纸,看见上面印着“迈・德温特夫人”的字样,底角是曼德利的地址。我把它放回盒子里,合上抽屉,突然产生了一种做贼心虚的内疚感,仿佛我在别人家做客时,女主人对我说“当然可以,尽管用我的桌子写信好啦”。而我却鬼鬼祟祟偷看人家的私信,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她随时都可能走进来,发现我拉开了我根本无权触动的她的抽屉。

蓦然,我面前的桌子上电话声大作,吓得我心往上一提,跳起身来,以为自己的不良行为已被人发现。我用哆嗦的手拿起话筒问道:“哪一位?你找谁?”电话线的彼端传来一种古怪的嗡嗡声,接着响起一个低沉、冷酷的声音,也分不清是男是女。“德温特夫人吗?”那声音问,“你是德温特夫人吗?”

“恐怕你搞错了,”我说,“德温特夫人去世已一年多了。”我傻坐着等对方回话,迟钝地望着话筒。那声音不相信地略微提高了些,又问了一遍名字,这时我才恍然大悟,顿时红了脸,知道自己做了件无法挽回的错事,真是覆水难收。“我是丹弗斯太太,夫人,”那声音说,“我在用内线跟你通话。”我的口误过于明显,愚蠢得让人不能原谅,如置之不理只会使情况雪上加霜,那自己就会显得更加愚不可及。

“对不起,丹弗斯夫人,”我结结巴巴磕磕绊绊地说,“电话铃一响吓了我一跳,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没意识到是我的电话,也不知道是内部线路传来的。”

“很抱歉,夫人,我打扰了你,”对方说,我心想她一定猜到我在翻人家的抽屉,“我只想问一声,你是否要见我,以及你对今天的菜谱是否满意。”

“哦,”我说,“我当然愿意,我是说我当然对菜谱满意。就按你的意思准备吧,丹弗斯夫人,不必征求我的意见。”

“我看你最好还是过目一下吧,”那声音接着说道,“今天的菜谱就放在你手边的墨台上。”

我在桌上乱寻一气,终于找到了一页自己先前没留意到的纸。我匆忙浏览一遍,上面有:咖喱对虾、烤小牛肉、芦笋、巧克力冻慕斯。这是午餐的菜肴?我猜想可能是的。

“看到了,丹弗斯夫人,”我说,“非常合适,的确都很好。”

“如果哪样菜想换掉,请告诉我。”她回答,“我立刻吩咐下去。我在‘调味汁’一项旁边留了一块空地方,供你填自己喜欢的调味汁。我不清楚你平时吃烤牛肉以哪种汁为佐料。德温特夫人对调味汁是极端讲究的,每一次我都得跟她商量。”

“这个……这个……容我想想,丹弗斯夫人,”我说道,“我不太清楚,最好和往常一样,就要德温特夫人喜欢的那种吧。”

“你没有自己的偏爱,夫人?”

“没有,的确没有,丹弗斯夫人。”

“要是德温特夫人,肯定会选葡萄酒调味汁,夫人。”

“那就用葡萄酒调味汁吧。”我说。

“请原谅,我不该在你写信的时候打扰你,夫人。”

“一点也没打扰,”我说,“请别客气。”

“家里的信件中午送走,到时候罗伯特会去取你的信,并负责贴邮票,你只需在电话上通知他一声就行了。假如有紧急信函,他可以叫人立刻送到邮局去。”

“谢谢,丹弗斯夫人。”我说。我停了一会儿,可她没再说话,随后那一端“咔嗒”一声响,她把话筒挂上了。我也放下了话筒。我低头瞧瞧桌面,见墨台上放着现成的信纸。那个鸽笼式文件架凝视着我,上边贴的“待复信件”“庄园事务”和“杂务”诸标签似乎在责备我无所事事。那个从前坐在这个位子上的女主人可没有像我这般把时间白白浪费掉。她会抓起内线电话,雷厉风行、斩钉截铁地发号施令,用铅笔画掉自己不中意的菜目,而不是跟我一样只会说“是的,丹弗斯夫人”“当然,丹弗斯夫人”。她打完电话就开始写信,也许一口气要写五六封或者六七封回信,全用的是那种我非常熟悉的奇特斜体字。她撕下一页又一页光滑的白纸,纸用得很浪费,因为她写字时笔画特别长。在每封私信的底部,她都要签上自己的名字“丽贝卡”。那个高大、倾斜的字母R,跟旁边的字母在一起如鹤立鸡群。

我用手指敲着桌面。文件架上现在空荡荡的,既无待复的信件,我也不知道有什么该清算的账单。丹弗斯夫人说如有紧急信函,就给罗伯特打电话,由他派人送往邮局。不知丽贝卡都写过多少紧急信函,也不知信发往何处。也许是写给裁缝:“我的白缎子衣服星期二必须赶出来。”或者是写给她的理发师:“我下个星期五去做头发,我想跟安东尼先生约在三点钟。我要洗发、按摩、固定发形和修指甲。”不,写这种信太浪费时间,她只要让弗里思给伦敦挂个电话就行了。弗里思在电话中会这样说:“我这是代表德温特夫人讲话。”

我仍在一个劲儿地用指头弹桌子,想不出自己该给谁写信好。只认识一个范・霍珀夫人。我待在自己的家里,守在自己的桌旁,竟无事可做,只能给范夫人,一个自己所讨厌的、今生今世永不愿再见到的女人写信,想起来实在荒唐可笑。我把一页信纸移到跟前,操起一支笔尖明晃晃的细长钢笔写道:“亲爱的范・霍珀夫人……”我写写停停,非常吃力,在信中祝愿她旅途愉快,愿她的女儿身体健康,愿纽约的天气晴暖。我平生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笔体竟是如此蹩脚难认,如此缺乏形体,既无个性又谈不上风格,甚至像出自未受过教育的人之手,完全是二流学校的劣等生写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