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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等他们都离去以后,瑞秋表姐就开始拿我问罪了。“当我招待你的朋友时,”她说,“指望你能配合,你是怎么了,菲利普,坐在那里闷闷不乐,拉着脸,对你的邻座不发一言。那些可怜的姑娘们⋯⋯”她很不满地向我摆摆头。

“你那里欢乐四溢,”我回敬道,“我看我没必要再锦上添花了。全都是些希腊话的‘我爱你’之类的胡言乱语,牧师用希伯来语对你说了什么‘我心之悔’听上去满不错的嘛!”

“是这样。”她说,“他舌头一卷脱口而出,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你教父想让我看月光下的信号灯头,他告诉我说,会一见难忘。”

“好了,他不能向你展示信号灯头,”我回答,“信号灯是我的财产。有一样陈旧的土木建筑是属于派林庄园的,让他给你展示那个东西吧,它被荆棘盖得严严实实。”我说着朝火里扔了块煤,希望噼啪声使她烦乱。

“我不明白你是怎么了,”她说,“你失去了幽默感。”她拍了拍我的肩膀上楼了。这是让人对一个女人最为气恼的事了,总是由她们下结论,让人怒不可遏,她们自己却心安理得。似乎一个女人永远都不会错。要么即使她错了,都要让自己错得很有理,反倒像是别人错了。她毫无顾忌地说一些刺耳的话,什么与教父月下散步,或其他诸如去洛斯威勒市场逛逛一类的活动,她会一本正经地问我她是否该戴伦敦邮来的新圆帽——那顶圆帽的面纱网孔很大,遮不住她的脸,而教父说过,她戴上那个显得很漂亮。而当我烦躁起来,说我才不管她要不要用面纱遮面时,她心安理得,情绪更高涨,这次谈话是在周一用餐的时候,我皱着眉头坐在那儿,她就有意和斯考比谈话,更衬托得我愠色满面。

后来在书房,因为没有旁人在场,她就宽厚些,虽然依旧心安理得的样子,但多了些温顺。她既不笑我缺乏幽默感,也不抱怨我郁郁寡欢。她请我给她拉线,让我选择我最喜欢的颜色,因为她想给我做个庄园办公室里使用的坐垫。她心平气和地问我一些白天的事,问我见过谁,做过什么,这样我所有的气都消了,感到很舒心。看着她的手在丝线中从容游移,我心里在想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这样,干吗先要唇枪舌战,怒语相伤,破坏了气氛,然后又费一番周折平息和缓呢?似乎我情绪转好会让她欣喜,但我却一点都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我只知道她刺我时我很反感,很难过,而她温柔时,我就感到快乐安逸。

到月底时,天气变了。连着下了三天雨,没有园艺活儿,我在庄园也无事可做,骑马来回被雨浇得透湿。郡里所有的来访者都和我们一样被困在了家里。倒是斯考比提议说这个时间是清理安布鲁斯遗物的好机会,对此我们两人好像一直都退避三舍。一天上午,当我和瑞秋表姐站在书房窗口,望着外面的瓢泼大雨时,他提出了这个建议。

“我在办公室,”我说道,“你在闺房待一天。这些伦敦运来的箱子怎么办?是不是还有外套要整理?试试再还回来?”

“不是外套,”她说,“是窗帘罩,我觉得波比姑妈缺乏眼光,蓝色卧室应该名副其实,但目前它是灰色调的,根本不是蓝色调,而且被褥里有蛀虫。可别告诉斯考比,是多年的蛀虫。我已给你选了新的窗帘和被褥。”

就在这时,斯考比进来了,看到我们显然无事可做就说:“天气这么糟,先生,我想是不是派个男佣打扫一下室内?你的房间需要打扫。但他们却无法除尘,因为艾什利夫人的箱子把地板占满了。”

我瞟了她一眼,生怕这种不老练的言辞会伤害她,她也许会转身走开,但令我惊讶的是,她坦然处之。

“你说得对,斯考比,”她说,“箱子不收拾,男仆们就无法打扫房间,我们拖得太久了,菲利普,你说呢?”

“很好,”我说,“只要你觉得行就行,我们让人把火生着,房间暖和了我们就上楼。”

我觉得我们彼此都在竭力掩饰感情。我们尽量使自己的言谈举止都欢快轻松。为了我,她努力掩盖自己的不快忧伤,而我呢,也同样希望她能少受煎熬,装出一副对我来说全然违背性格的好脾气。雨抽打在我的旧房间的窗户上,屋顶出现了一块湿斑。从去年冬天就生起来的火,不合时宜地发出毕剥声,箱子在地上排成行,等人打开。一个箱顶上放着一条记忆犹新的藏蓝色旅行毯,毯角上两个很大的黄色AA字样。我忽然记起在他坐车离开的最后一天,我曾把它盖在他的膝头。

瑞秋打破了沉默。

“来,”她说,“我们是否先把衣箱打开?”

她的语气生硬而平板,故意摆出一副就事论事的腔调。我把钥匙递给她,这是她一到这儿就让斯考比代管的。

“随你。”

她把钥匙插进锁里,旋转,打开箱盖。他的旧睡衣放在最上面。我太熟悉它了,是件深红重磅真丝睡袍。拖鞋也在,又长又大。我站在那里看着这些东西,仿佛重返往昔。我记得有次早餐他剃着胡须,走进我的房间,脸上还有肥皂沫。“看,孩子,我在想⋯⋯”他边说边走进我们现在站着的这个房间,当时就穿着这身睡衣,穿着这双拖鞋。瑞秋把它们从箱中取了出来。

“我们怎么处理这些东西?”她问道,先前生硬的声音也变低了,变柔和了。

“我不知道,由你定吧。”

“如果给你,你会穿吗?”她问。

这太奇怪了,我戴了他的帽子,用了他的手杖,他最后踏上旅程时留下的那件肘部有块皮的猎衣,我也常穿。而这些东西,睡衣、拖鞋——简直像打开棺材看到死了的他一样。

“不,别这样。”

她没说什么,而是把它们放到床上。接着翻出一套衣服,一套轻巧外套——肯定是他热天穿的,我不太熟悉,但她肯定很清楚。衣服已在箱里压皱了,她掏出来,把它和睡衣一起放在床上。“得熨一下。”她说。突然,她快速地从箱中把一样样东西取出来,堆成一堆又一堆,几乎不碰它们。

“我想,”她说,“菲利普,如果你不需要,这个庄园里敬爱他的人可能会乐意要。你该清楚哪些能送,又该送给谁。”

我觉得她并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我站在一旁看她狂乱地从箱中取东西。

“箱子呢?”她说,“箱子总是有用的。你看怎么用?”她抬头看着我说,声音有些发颤。

突然她扑到我怀里,头贴在我的胸口上。

“噢,菲利普,原谅我。我应该让你和斯考比整理。我真蠢,怎么能上楼来。”

真奇怪,如同拥着一个小孩,一个受伤的动物,我脸颊贴在她头上,手抚摸着她的头发。

“没关系,”我说,“别哭,回到书房去,我可以一个人干完。”

“不,”她说,“我这么差劲,这么傻气,对我对你其实都一样,你爱他爱到这么⋯⋯”

我的嘴唇在她的头发上蹭来蹭去,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小巧的她靠着我站在那儿。

“我不介意,”我说,“一个男人能做到这些,但对女人来讲太不易了,让我做吧,瑞秋,到楼下去。”

她稍站开了点,用块手帕擦眼泪。

“不用,”她说,“现在好些了,再也不会这样了。我把衣服都取出来了。如果你把它们送给佃户们,我会很感激的,你喜欢的都可以穿。别担心,我不介意,我会高兴的。”

那些书籍离火比较近。我给她搬了个椅子,放在离火近的地方,然后跪在其他箱边,一个个打开。

我希望她没有注意到——连我自己也几乎没有意识到——我第一次,没叫她表姐,只叫瑞秋。我不知怎么回事,想必一定是站在那里拥着她,她显得比我小了许多的缘故。

书籍比衣物少了些他本人的味道,有一些他至爱的书,旅行时总要带在身边,她递给我,我就放在我的床边。还有他的衬衣袖扣、领扣、表和笔——这一切她都要我收下,我也欣然接受。有些书我从未见过,她就向我介绍,捡起一本,再来一本。现在做这些事已不再那么让人忧伤了。这本书,她说,是他在罗马买的,是本特价书,他很满意。那本装帧很古旧的和另外那本,是从佛罗伦萨买到的。她向我描述着购物的地方,那个卖书的老人。听着她闲聊,似乎气氛已缓和,随她的泪水一起拭去了。我们把书在地板上一本本摆好,我给她找来个拂尘,她就开始擦拂尘土。有时她给我读一篇文章,告诉我这一段如何使安布鲁斯开怀,或让我看幅画,看尊雕刻,我看到她在某些美好回忆的书页间微笑。

她发现了一卷花园格局图。“这对我们会很有用。”她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边光亮的地方好看个清楚。

我不经意地打开另一本书,一张纸从书页中掉出来,上面是安布鲁斯的笔迹。像是一封信中的一段,从什么上撕下来,遗留在书里的。“这当然算是一种病,我常听人说起过,像偷窃癖或者什么其他的病,毫无疑问是她那挥霍成性的父亲亚历山大・科林遗传给她的,她到底深受其害有多久,我也说不上,恐怕永远也不清楚,当然这很大程度上解释了至今为止困扰我的原因。孩子,我确实清楚我不能,也不敢再由她掌管我的钱袋,否则我就完了,庄园也就惨了,现在迫切需要你提醒肯达尔,如果有机会⋯⋯”句子中断了,话没说完,纸上也没注明日期,笔迹很正常。正在这时她从窗口转了回来,我赶紧把纸揉成一团。

“你拿的什么?”她问。

“没什么。”我回答。

我把纸扔进火里,她看着纸燃烧,看到了纸在火焰中蜷缩时上面的笔迹。

“是安布鲁斯的笔迹。”她说,“是吗?是信吧?”

“只是他记的一点笔记,”我说,“一张很旧的纸。”我感到自己的脸在火中发烧。

然后我从箱子里拿另一本,她也继续取书。我们肩并肩继续整理书籍,但两个人都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