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义……苏年锦又簌簌落下泪来,他活的意义,只是为沐原复国么……
满是伤口的面颊上又渗出许多血迹来,皇甫澈张了张略有皴裂的唇,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微微扬了唇角,对她笑了笑。
苏年锦许久之后还记得那笑容,如蒹葭玉树,明媚清澈。
德宗一年五月,皇甫澈斩于午门。皇后苏氏病重,卧床不起。
十月。
苏年锦想了想,十五似乎是沐原的忌日。
玉生天天去找陌雨玩,天晚了允儿就留他用膳,到如今玉生跟她还没有跟允儿亲。云娘倒是常常来看她,只是待不多久便去安胎了。那肚子越来越大,算着,该是年底出生的孩子。
夏芷宜有些疯癫,笑笑哭哭的,成天拿着慕嘉偐的玉佩看。那是她专门跑明月镇赎回来的,刚从老板怀里赎回便一下子捂在怀里,自此近不离身,一见玉佩便掉泪。从春日到现在,她瘦了要有三十斤,整个人都垮垮的,再不似以前没心没肺的样子,苏年锦想,夏芷宜也快要活不下去了。
偶有一次听雨,苏年锦与门娇娇坐在廊口,看满目花草被雨打的摧折。门娇娇感叹,当年在江南见俞濯理时,怎能知道如今这些境况,此起彼伏波澜壮阔,觉得一辈子活成这样,也值了。
是了,人生若只如初见,多好。以后什么样都不必去理,单单就定格在最初的时候,无忧无虑。
苏年锦眯了眯眼,最初时候,她、皇甫澈还有沐原一起在岭上狂奔,呼吸着秋日的凉风,笑得开怀。那时一行大雁南飞而去,越过崇山峻岭遥遥袅袅,秋草正盛,遍地金黄。他们一起躺在草地上,谈天说笑互相追打,笑声如银铃一般荡在树梢上,那是她——最好的曾经。
十五夜里的风,凉了些。
苏年锦咳了许多日,手上帕子换了一条又一条,身子愈发不行。如今皓月当空,明色千里,苏年锦就坐在宫口前抬头看天,数着星星。想来沐原也真会挑日子,死在十五,万家团圆的时候。
慕宛之着了一色白衣轻轻走过来,苏年锦见是他,缓缓一笑,“你来与我同坐。”
“好。”
福子搬了凳子放在宫口与苏年锦一处挨着,而后悄悄退下。慕宛之踏着宫前的汉白玉台阶上来,笑了笑,撩袍而坐。
“要不要听好消息?”
“什么呀?”
两人窃窃私语,声音犹如秋夜蛩鸣。
“皇甫没有死。”他握住她的腕子,指尖用力。
“爷当真?”苏年锦挑眉看他,两侧壁灯映着他的眉目清秀如画,“何故没死?”
“我让别人替了他,面貌也可以模仿啊。如今他身在胡地,安全着呢。”慕宛之扬唇一笑,似乎颇为自己的明智而骄傲。
“有阿方薇罩着他,我也就放心了。”
时有侍婢要上茶过来,却被福子一忙拦住,二人听了听他们的对话,心下皆是一惊。福子惊的是皇上竟然偷偷放了皇甫澈还蒙骗过了大臣,当真是菩萨心肠,而另一个宫女惊的是,天哪!当今皇上与皇后,一个不称“朕”,一个不称“本宫”,对话犹如平常夫妻一般,恩爱得让人嫉妒。
“你呀,还真是皇甫澈的救星。”
慕宛之将她的腕子放在自己的左心上,抬头看着当空一轮明月,“我不要当他的救星,我要做你的救星。”
苏年锦只松松挽了一个髻,发丝垂散在肩头,看起来清爽别致。她看着慕宛之,眸中生挥,笑了笑,“爷,我很幸福。”
慕宛之心头一暖,将她搂入怀中,下颌抵住她的额顶,浅浅道:“等佑泽的孩子出世,我就带着你走。再也不在这皇宫了,我们一起红尘策马可好?”
“想得美,你怎知云娘就会生出个男孩来?”她捶打他,笑笑闹闹的。
“一定是。”
慕宛之眸光坚定,应得格外认真。
苏年锦就这样趴在他的怀里,一面看明月一面听虫鸣。四下风来,他的呼吸缭绕在她周身,让她觉得温暖安静。
慕宛之将她护得更紧一些,苏年锦笑着睡了过去,哪怕唇角没有忍住的血迹喷在了他的白衣上,她也没觉得什么。只觉得当下,最好。
十月末,天降大雨,乌云密布,密雷滚滚。
苏年锦死死咬牙撑着才走到了后花园的古井边,四下宫女皆为她执着伞,皇上有令,不允许皇后再感染一丝一毫的凉气。如今若让她淋病了,她们死十次都是轻的。
苏年锦唇色寒凉,自十月起她就觉得今年天气反常,便吩咐福子让他常常留意一下古井。方才福子急忙来报,说是古井旁边盛开莲花,十分诡异,她连哭叫的玉生都没顾,直接奔到这里来。喉咙里又涌出一股腥甜,她用掌心一接,又是一大片的血迹。大概,真的是时日无多了。
她缓缓迈步上前,大雨滂沱,那古井旁边果然以雨水作基,开满了白色的莲花。她嗓子一疼,若是此时跳进古井,她就真的能回去了。
只是,她还没迈开步子,便见夏芷宜也火急火燎淋雨而来,连伞都没打,直接奔到古井旁,看清那些莲花后忽地哈哈大笑,笑的前俯后仰。
众宫女太监都面面相觑,不知眼前二人到底是怎么了。
苏年锦刚想迈开的步子,却又生生停下了。
夏芷宜浑身淋的通透,一边扯了裙子一边跑到苏年锦身侧,隔着雨帘看着她笑道:“可以了!可以回去了!”
苏年锦颤了颤长睫,眸中一湿,点了点头。夏芷宜又瘦了,下巴突起,轮廓尖锐,自从慕嘉偐死后,她便活得生不如死。如今能回去,她一定是很高兴的。身居长宫十个月,若不是有慕嘉偐的玉佩和她对他的相思,夏芷宜该早走了。这皇宫不适合她,这朝代也不适合她,没有慕嘉偐,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是……”苏年锦缓缓启唇,落下泪来。
“别哭别哭,我们一起跳进去,就可以回去了。”夏芷宜赶忙给她抹眼泪,大雨中她早就淋湿了,如今反而沾的苏年锦也浑身是水。
“好。”苏年锦点了点头,哭声更凶。当日她告诉夏芷宜回去的办法,并没有告诉她两个人不可以一起跳,若是一起跳,便是同死……
古井周围的莲花愈来愈盛,苏年锦连忙推她,“你快跳,一定可以回去的!”
夏芷宜笑着点了点头,“这里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了,我会为嘉偐好好活着。”
苏年锦很久没有看到夏芷宜笑的这样开心了,真的很久了。她心头忽地释然开来,即便自己死在这里,也是和宛之共同在一个地方,而夏芷宜,已经孤零零一人很久了。
夏芷宜抹了一把雨水,缓缓转身,一步,一步走向古井。泼天大雨让她淋成落汤鸡一样,而她唇角的笑意却一直未散去。直到走到古井旁边,她向下看了看,只见一片漆黑,隐隐通向未知的彼端,方才又转回头来,对着苏年锦大喊:“井口太小了,你先跳还是我先跳?”
苏年锦抿了抿唇,心口五味杂陈,亦向她笑了笑,“你先吧。”
“好!我在那边等你!”
浅绿色团褂挺身吸气,夏芷宜一脸坚决,似乎是对这个世界的最后告别。脚下莲花渐次盛开,夏芷宜吸了口雨丝凉气,而后轻轻闭眼,身子一倾,纵深一跃,便向着古井投奔而去。
扑通一声,四周莲花逐渐散去,雨势渐小,古井凄凄,一切恢复如常。
苏年锦惶然落泪,想到夏芷宜初到王府的样子。一身玛瑙珠玉,鬓上钗钗点点,告诉她我才不去看和尚,我对秃瓢过敏。
哗啦啦的雨声盈在耳侧,苏年锦一下子跌在地上,口吐鲜血,指尖攥起,目色暗沉紧紧盯着井口。只是那里再也没有什么了,唯余风声、雨声,弥少一人。夏芷宜就像,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一般。
“皇后,皇后……”
眼瞧得她晕在地上,众人大惊,一忙前去扶她,只是一碰,各个都是一手的血。福子大骇,连忙骂道:“还不快去请太医!”
一行人窸窸窣窣各司其职来回奔跑,再也没有人在意夏芷宜投井的事情了。雨帘中,苏年锦听见花园栖露河流过的水声,淙淙潺湲,如云上的雀鸟,空中的风铃。
似乎,撑不到了……
苏年锦双目凹陷,昏厥时忽地想起一句诗词,和着雨嘶风鸣,尤为寂寥。
行人莫听宫前水,流尽年光是此声……
德宗一年十二月,云娘诞子,名宾白,德宗帝昭告天下,举国欢庆。
德宗二年,四月。
“听闻皇后连吐了两日的黑血,醒来便疯了。”
“啊?这么严重了吗?可怜了皇上连早朝都不上了,天天守在皇后身边。”
“我还听说啊,皇后现在谁也不认得,发起疯来连福公公的一条胳膊都砍断了。”
“啊?这么惨……我们会不会也……”
“呸呸呸,你可别瞎说!”
两个当守太监一边窃窃私语一边向着长乐宫而去,他们是专门去送药膳的,只是还没走到,腿就已经吓软了。
长乐宫。
福子在慕宛之耳边私语了两句,便见慕宛之点了点头,“让他进来吧。”
福子领命而去,一条空荡荡的袖口随风一摆,又及时被他扯住,这才出了宫。不多时,玉生带着陌雨走上前来。
“娘亲好些了吗?”
慕宛之看着床榻上的人儿,摇了摇头,“没有。”
玉生低头抿了抿唇,“儿臣替父皇守着母后吧。”
他方想跪在床前伺候,却一下子被慕宛之扶起来,“不必了。朕来就好。”
“玉生哥哥,玉生哥哥……”陌雨奶声奶气地拉住玉生的袖子,摇了摇,“雨儿想吃糖果,想吃糖……”
玉生皱了皱眉,又看了看慕宛之,才道:“好吧。”
“父皇若是累了,随时喊生儿替换。”玉生给慕宛之行了礼,方才领着陌雨下去。
窗外春风怡人,慕宛之痴痴看着榻上人儿,心口愈来愈沉。
是夜。
“咳咳……咳咳咳……”
苏年锦醒时,慕宛之正握着她的腕子给她读书听。见她咳了,忙吩咐福子拿来痰盂伺候。福子低身道:“皇上先退避退避,万一皇后还是谁都不认识,怕皇上身子有恙。”
只是慕宛之却摇了摇头,一直站在榻侧。见她吐完了,忙又上前来,拿了锦帕给她擦嘴,“你先下去吧。”
福子暗暗叹气,却也无奈,“是。”
长乐宫外,明月千里。
“宛之,”苏年锦幽幽睁开眼睛,见他拿着帕子,轻轻喊着,“宛之……”
慕宛之一惊,连忙去握她的手,“我在。”
榻上衾被捂了几层,苏年锦有些喘不上气来。慕宛之忙去扯那鸳鸯被子,却被苏年锦截住了手,笑了笑,“大冬天的,多盖一些暖和。”
慕宛之一怔,坐在榻前看着她。
“宛之啊,今天疏涵来找过你,你不在。不过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儿,就是疏涵又和四王妃吵架了,心里赌气,打算在咱们府里住几日。”苏年锦想了想,又是一笑,睫毛扑闪扑闪像个小扇子,“不过被我骂回去了,他可真是有心机,妄图在咱们府里白吃白喝不给钱,那怎么行!”
慕宛之愣了好一会,清风在侧,他借着烛影缓缓看她,只见她面色红润,笑声甜美,竟不再似个病人。
“还有啊,木管家给我看府中的账簿,我发现有几处开支特别大。我想着节省王妃和侍妾的月俸,开源节流,省下些银子来,多犒劳犒劳那些家丁。”
苏年锦紧紧握着慕宛之的腕子,唇角一直笑,“宛之,我想和你有个孩子。就是我和你的,最好是个女孩,我喜欢女孩子,乖巧,疼人。”
“好……”慕宛之似乎终于意识到苏年锦的记忆退化到这种地步了,指尖微颤,声音喑哑,缓缓对着她笑,“好……”
“我今天听司徒给我弹琴,好听极了,问过之后才知道是他新谱的曲子。我打算写个词,回头唱给你听好不好?”
“是,好……”
“坏了,”苏年锦忽地想起来一件事,忙看向他,紧张道,“吟儿,吟儿烧死了,吟儿烧死了怎么办……”
慕宛之眸子一湿,一忙贴在她的身上,嘶哑道:“没有没有,是你做梦了。”
“做梦了……噢……”苏年锦微微合了合眼皮,又重新张开,“那就好,那就好。”
宫外的清风与明月一起倾洒进来,云帐飘飞,层层叠叠。
“宛之,我想,我要死了。”
她不知怎地说出这样的话来,让慕宛之一下子惊在那。
苏年锦缓缓转头,明月在外,她借着月影看他,鼻息渐弱,缓缓一笑,“可是我不想死,我想陪着你一起变老,然后再死。”
“傻丫头……”慕宛之一个没忍住,眼泪顺着眼眶便下来了,他将她搂在自己怀里,不断地碎碎念着,“不可以死,我不让你死,不可以……”
“疏涵说,他见到幼荷了,可还是不喜欢她。”苏年锦眼角也流下泪来,糯糯着,“幼荷还给他生了个儿子呢,他怎么还不喜欢她。宛之,我们还能回去吗?我想回去再见见沐原,让他不要复国了,复国不好,好辛苦……”
“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慕宛之扶着她坐起来,让她的额头贴着自己的肩侧,哭着说,“丫头,我再也不让你承受那么多了,再也……”拳头狠狠攥起,一下子捶在榻角上。慕宛之哭得说不出话来,只埋在苏年锦的长发里,哭得声嘶力竭。
“宛之,你看,花……”苏年锦颤着长街,嗓间喑哑,手指微微指着宫外,“下雪了,开花了。花……”
“丫头,外面的海棠开了,你要不要看?”
苏年锦气若游丝般地点了点头,“嗯。”
慕宛之满脸是泪,打横将她抱起。她一身白衣如雪,衬着他的青衣如濯濯春柳。他抱着她,踏出宫,一步一步走到海棠树下。夜风习习,海棠花瓣缓缓飘下,飘在她的头发上,眉毛上,飘在他的长衣上,锦靴下。
“海棠树下,是相思。”
苏年锦缓缓张口,苍白的面色浅浅一笑,“好美的花。”
慕宛之就站在树下,一面流泪一面看满空的花瓣飞舞。哽了哽,“你若愿意,我日日陪你看花。”
“宛之,我好困。”苏年锦伸手捧起一片花瓣,眼睛干涩,眨了又眨,“宛之,你读些诗词好不好,带海棠的,带相思的,我好想听……”
“好,好……”
眼泪顺着面颊留在她的脸上,慕宛之声音嘶哑,喉头发颤。
“四海应无蜀海棠,一时开处一城香。晴来使府低临槛,雨后人家散出墙。”
“垂丝别得一风光,谁道全输蜀海棠。风搅玉皇红世界,日烘青帝紫衣裳。懒……”
“景暄林气深,雨罢寒塘绿,置酒此佳晨,寻幽慕前躅。芳树丽烟华,紫锦散清馥,当由怀别恨,寂寞向空谷……”
“重叠泪痕缄锦字,人生只有情难死。”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怀中的花瓣随风舞起,她笑着笑着,一滴泪从眉角流到唇里。双手下垂,滑到他腰间的玉佩上,触感冰凉。
“丫头,你醒醒……”慕宛之抱着她,清风吹拂,落花无数。他一下子跪到地上,嚎啕大哭,“丫头,你醒醒,皇后,皇后……丫……”
“丫头!”
那声音撕心裂肺,另天地暗色。整个皇宫都蒙上一层阴翳,让人闻之心惊。夜里星辰无数,月光倾洒,脊吻兽朝天嘶吼,寂寞恢弘。
德宗二年四月初九,宣宜皇后苏氏,薨。
同年五月初,德宗退位,宾白登基,号景睿。太上皇慕佑泽,长辅身侧十数年。
景睿十二年,王爷玉生与陌雨成亲,膝下育二子。
景睿三十三年,允妃长病,死于秋日。
景睿三十五年,太后玉娘逝世,不一年,太上皇慕佑泽病逝。
景睿四十年。
漫漫长雪。
慕宛之将他毕生所有的画都贴在墙上,而后缓缓躺在榻上。门扉轻掩,有长风呼啸而来。一幅画自墙间剥落飞到脚下,细看是个清秀女子,柳叶弯眉,仪态万方。再看墙上,亦是同样一人。有豆蔻年华,春半桃花;有笈笄之年,脱俗淡雅;有碧玉花信,傅粉施朱;有耄耋苍苍,横横白发。所有的画连成女子的一生,手如柔荑,颜如舜华,长眉连娟,微睇绵藐。对着榻上之人浅浅而笑,似如仙来。
雪似乎停了,碎冰从山头化开,流水淙淙,叮咚悦耳。
冬日的阳光兜头洒下来,榻上之人轻轻展开笑容,缓缓闭上了眼。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