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罢,便用身前的剪刀递到火苗上扑扑地烧了几烧,而后狠狠向允儿刺去。
雨势渐大,哗啦啦又是一天。
听闻允妃孩子出生时,皇后俞氏口吐鲜血昏厥过去。仁惠帝感念皇后不易,彻夜守在其榻前,寸步不离。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夜里苏年锦悠悠醒来,便见萧沐原趴在自己床头那,沉沉睡去了。她心里一惊,忙想坐起身子,却不料萧沐原睡眠极浅,她动还没动,他便醒了。
长信宫灯一十八盏,默默被侍婢一一撤去。如今宫里只有几尾灯火摇曳,暗凄凄的。他知道她不喜欢太亮的东西,为了让她好好睡眠,才专门吩咐宫人撤去了明灯。
斜屏半倚。
苏年锦靠着蒲团半坐在雕花廊架的床头前,细细看了看他。
“皇上气色好多了,面容也红润许多。”
萧沐原皱了皱长眉,忽地一笑。唇角似带了夏日晚风,凉洇洇的。
“允妃好些了么?”苏年锦探头问他,“孩子呢?”
更漏缓滴,一时极静。萧沐原哽了哽喉头,浅浅握住她的腕子,轻道:“她们都好。是个女儿,朕的公主。朕给她起名曰陌雨,号长璇公主。”
“允妃难产,孩子能顺利出来,上天保佑。”
“是你保佑。”萧沐原嗔了嗔她,“娇妃也知你会医术,所以才专门去找你。几个太医都束手无策,若不是你,她跟孩子早就死了。”
“上天保佑皇上得了公主。”苏年锦苍白的面色哑然一笑,只是喉中极痒,这一笑没有忍住,噗的一声又吐了一口鲜血出来。
“太医说你身子不好,需静养。”萧沐原似乎一下子变得静默而安忱,缓缓自袖口掏出锦帕来,给她拭了拭唇角,“以后宫中的事情就少操些心,身子重要。”
“皇上不也会医术么。”苏年锦看着他,任他为自己又是掖被角又是递锦帕的,眉目一扬,“我还能活多长时间,我自己知道。”
血痨最初还是在胡地得的,疏涵死后更加严重,以致这几年每每夜里干咳难忍,她给自己看过病,知道自己时间也不会太长了。
萧沐原低了低眸,半晌才喑哑一句,“是。朕也看不好,朕的医术还没有皇后的好。”
“皇上,”苏年锦反握住他的腕子,平了平心绪,才道,“你为何迁都?为何将那些大臣全部处死?乱世之秋,你不是不知道这样做有多大的害处……”
她不能理解,不能理解他现在的举动。若为大雍着想,先除瘟疫,再除胡地,而后再除大臣,才是上上策。而如今,他身为帝王,不顾百姓,却一下子将朝中近乎一半的大臣全部处死,那些臣子再不济,也是这大雍脊梁。
“朕的好皇后,沈棠在知道朕杀死那些大臣时,还拍手称快呢。”
苏年锦一怔,淡淡别过头去,“我不想提她。”允儿怎么可能好端端地摔倒,想必这里面也没少有她沈棠的功劳。
萧沐原握着她的掌心,又重了一分力气。他的掌心温热,记得年少时常常给她暖手。只是如今他再碰她。她只觉得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朕曾想,若是没有慕宛之,你会不会安心做朕的皇后。给朕出谋划策,匡扶社稷。朕特别需要你,真的特别需要你……”萧沐原哽了哽,苦笑了笑,“沈棠、允儿、门娇娇乃至后宫诸多妃嫔,不敌皇后一人在朕心中的分量。只是你已经不是朕的人了,在慕宛之将那帅印丢给朕的时候,你就已经不是朕的人了。这几年朕牢牢将你锁在宫中,折磨你,冷淡你,疏远你,其实都是朕在报复自己而已。朕……想着哪天你还能回头看看朕,只是,你永远不可能回头了……”
声音苍凉喑哑,隐着一抹苦意,闻之心有戚戚。
“还记得我们小时吗?”萧沐原见她不说话,眉目一弯,在淡雅如雾的灯火里愈发隽秀,“我们在陌上走,你骑着马,我牵着它。我们一路谈天说地,最后迷了路,被皇甫和师父找了两天。还有,梨花如雪,我在夜下读书,你就捧着烛火给我照明,我让你回去,你却哈欠连连,死死撑着。十五岁时,我在岭上执了青伞,在伞上描了你的模样,你说那极好看,要留一辈子。还有十六岁,你我同在树杈上埋伏,那海棠花的香气差些要让我们醉了,结果错过了最重要的一次堵截,被师父骂的狗血淋头……”
“沐原,别说了。”苏年锦眼眶通红,每听他说一个字,心里就如针扎一般。
唇角笑意渐渐敛去,萧沐原紧闭了唇,缓缓看向她。
“自古不由人,生在帝王家。”
他又浅浅一笑,信手拿起桌案上的酒壶斟了一口。腕子却紧紧握着她的,凄凄道:“回不去了梨儿,我们都回不去了。”
“少喝一些吧。”苏年锦看着他,知那酒壶是故意拿来的,他想痛痛快快饮一壶,也胜过如今这样山穷水尽,身不由己。
“这锦帕,还是当年你送朕的。”萧沐原凛冽了一口夜风,皱了皱眉,“这么多年朕一直带在身上,怕丢了。”
苏年锦记得那锦帕,他方才给自己拭唇角时她便认得。彼时他中箭假死,她来不及埋他,将身上唯一一块帕子放在了他的身上。那曾经是他们之间的信物,如今看,只觉得讽刺。
萧沐原再次抬头,冲她浅浅一笑。那是苏年锦最喜欢的笑意,清爽风流,俊逸潇洒,以往他着白衣似玉,如今着这九五龙袍,明黄莹润,似日月山河,巍峨挺拔。
她的沐原,永远都是这般器宇轩昂,熠熠生辉。
灯火也暗了下去,永寿宫只有夜风习习,蝉鸣虫叫。
萧沐原缓缓站起身来,掌心拍了拍她的腕子,哀叹一声,才转头向着宫外而去。门吱呀合上,长袖翩飞,月光碎在锦靴之下,他信手又喝了口酒,眼眶中一下子夺出泪来。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皇图霸业谈笑间,不胜人生一场醉。
不胜人生,一场醉……
萧沐原丢了酒壶,踉踉跄跄,发丝凌乱,身形寂寥。
唇角笑意和着泪水,词句皆咬在唇齿里。漫宫山岚明盛,花木葳蕤。
明月镇。
夏芷宜要和慕嘉偐洞房啦,整个人欢天喜地的,一大早就嘻嘻哈哈地笑,笑到后来肚子直痛,在茅房待了一天,出来时整个人都软了。
慕嘉偐身披红色大服,打横将她抱起,见她险险要晕倒在那,摇头直叹,“我上辈子欠了你什么吗?”
“是……”
夏芷宜用尽浑身最后一丝力气答着。
慕嘉偐一脸黑线,白了她一眼。省省力气,别说话。
“上辈子,你说你上上辈子欠了我……”
拉稀拉了一天,夏芷宜真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说完这句话,当场昏厥过去。
“哈哈哈……”
慕嘉偐加快了步子,在这一方小屋里,没有唢呐没有宾客没有好酒,只有他与她一身新服,两张喜字,三对红烛,就算成亲了。
“就当本王欠你一次。”慕嘉偐看着怀中的人儿,双目一软,轻轻探上她的唇角,吻了一口。
“王爷。”
他方想进屋,却见一行人突地出现在自家门口,不觉皱了皱眉。
“说。”声音一下子寒了下来。
“怡睿王已经回雍了,只等我们一起动手杀进皇城。”
“三哥回来了?”慕嘉偐看了看怀中的人儿,眉心紧成川字,“都准备好了吗?”
“是!”
“好。”
他的步子,似乎也变得沉重起来。慕嘉偐轻轻将虚脱熟睡的夏芷宜放在新床上,而后解了自己的红衣,换了一色青衫,才缓缓转了头。
“此一去,危险重重。”慕嘉偐微微眯了眯双目,透出一丝危险的气息,“你们记住,最重要的,是怡睿王爷的命!”
“是!”
众人颔首,皆整饬有序,低声应道。
一时之间风起,慕嘉偐又看了一眼夏芷宜,才随着一众将士离开。他知道他下面走的每一步都性命不保格外艰难,他不能允诺她什么,干脆这样静静离开,少些伤害。
原来熙攘的院子一下子清静下来,风起,红烛俱灭,榻上之人眨了眨睫,梦见他娶了她,唇角也溢出一丝笑意来。
……
七月又下了雨,整个皇宫都焕然一新,草木横翠,清清丽丽。
苏年锦执青竹伞换了身平常的衣裳,玉生一直闹着要去长安城的半步桥,听闻那里集肆繁华,人来人往,而且可以站在桥上远瞻十里外的青冥山,一条翠链,沐沐苍苍,令人心旷神怡。
玉生从池塘里摘了片大大的荷叶,而后反盖在自己头上,一路蹦蹦跳跳挽着苏年锦的手,与门娇娇笑嘻嘻地出了宫。
只是一时下雨,长街行人并不多。苏年锦在前,玉生与门娇娇一边逗留一边看各式玩意儿,在后,三人走走停停,不亦乐乎。
雨丝子打在四周的君子兰与绣球花上,发出丝丝淡雅的香气。直到她们走到长街一尾时,看见半步桥就在面前,才不觉加快了步子,笑意染在唇角。
“哎,哎,你们看,有卖炊饼的!”
门娇娇眼睛一亮,一下子走不动路了。
苏年锦与玉生面面相觑,最后笑了笑,“你且吃着,我与生儿先去半步桥上看看。”
“好好,我先去买饼吃,好饿!”门娇娇一听她如此说,忙撒开步子直奔炊饼摊而去。苏年锦笑着摇了摇头,随后扯过生儿的胳膊,青伞打在两人身上,浅道:“半步桥上人少,待会娘亲给你讲讲山上的景儿,你听着。”
“嗯,一切都听娘亲的。”
玉生咧嘴一笑,奶牙露在外面,极是好看。
她今日着了藕荷色的杏花衫,整个人看起来明媚动人,不似在宫中的苍老。雨丝子不断下坠,两人一左一右,缓缓踏上了半步桥。那拱桥不长,只是最高点却能看到十里之外的青山长链,让人唏嘘。苏年锦一边半弓着身子牵着小儿的手,一边还要打着伞,有些费力,刚一走到桥顶,便重重撞到了身侧之人的肩。
苏年锦忙低头道歉,也顾不得看是谁,怕玉生看不见,连忙又去扯小儿的手。
“对不起。”
那三个字,生生让那一袭长衫站在那许久许久。
“王爷,怎么了?”
木子彬看慕宛之打着伞呆呆地站在那,皱了皱眉,“可是落了什么东西?”
青伞下,一袭白衣飘飞,染着雨丝子的泥香气,风神秀异,朗然照人。
木子彬刚与慕宛之碰面不久,原本是去找户部尚书,不料刚走到桥上,慕宛之便停着不动了。自从六年前慕宛之丢下帅印独自离开,木子彬便率着一众人隐姓埋名分散在各处,甚至连朝堂里都有他们故意安排的人,就等这个怡睿王爷重新杀回来。只是,木子彬避开伞抬头看了看天气,微滞了呼吸,“王爷若是不舒服,我们就改天再去找他吧。”
“玉生玉生,青冥山真长,崇山峻岭,层峦叠嶂,云霞蒸蔚,水气渺渺,绵延数里,下雨天真是美极了啊。”
“娘亲你再多说一些,玉生也好像看噢呜呜呜。”
“来,娘亲拉你再走高一些。”
“娘亲娘亲,我差不多也能看见噢,看见青山连绵,好漂亮。”
“是吧,山上真美。半步桥下的水也很漂亮噢,乌篷船,划桨人,还有蓑衣斗笠,贩卖吆喝。下雨天清清爽爽的,生儿觉得呢?”
“嗯嗯,最喜欢娘亲和下雨天……”
声音渐杳,白衣人这才回过神来。
慕宛之眸中一暗,低了低头,吩咐道:“走吧。”
“是。”
木子彬鲜少见王爷这样呆滞,不知他方才是怎么了,像一下子被闪电击中一般。那样魂不守舍,心不在焉。
长衫带雨,缓缓下了半步桥。身后声音离自己愈发远了,慕宛之挺身噙了口夏风,眸色深邃有神,脚下步子也愈发快了。
雨声淅沥,桥下鲤鱼摇尾而去,一派风倘。
大雍六年八月,慕宛之反攻,四地揭竿而起,又有胡地相助,不到一月,便连连攻克江苏、安徽、河南三地。
同年九月初,宰相沈倾岳派人暗杀慕宛之,无果。九月中旬,慕嘉偐与皇甫澈交锋,皇甫澈重伤失踪,慕嘉偐战死。
大雍六年十月,御花园。
听闻萧沐原自刎时,苏年锦正在园中浇花喂鸟。福子来报,她便恍恍惚惚曝晒在那太阳底下,好一会没有反应过来。
提裙疾奔,风声呼呼在侧,苏年锦这才明白过来,彼时沐原杀尽大臣,就是为了如今的自杀。他不放心那些鱼肉百姓贪污成风的大臣们活在世上,干脆在自己死前,一并杀掉他们。大雍灭了,不是沐原这个帝王不励精图治心系百姓,实在是因为那些复国的大臣只为朝夕保命享尽富贵荣华,才一下子让大雍垮掉的。沐原一个人的力量太小了,怎能敌那成百成千的大雍旧部如此肆乱挥霍……
直到站在长乐宫前时,她仍不敢相信,孤零零躺在地上的,是仁惠帝萧沐原。
四下宫人已经了无痕迹,都不敢上前来。如今这长乐宫中只有她与他,呼吸都重的让人发慌。
暗色凤袍一下子奔到他的面前,将他护在自己的怀里。苏年锦低头啜泣,恨道:“为何,为何要死!”
萧沐原已是进气少,出气多。面色苍白,眼眶深陷,“朕……朕救不了大雍……”
苏年锦大哭,看着他身下的一摊血迹,双目直痛。
“我救你,我救你……”
萧沐原摇了摇头,眼白一直上翻,唇角却又是一笑,“丫……丫头,好想回到过去,回到一起长大的山上……”
“我们回去,我们回去……”苏年锦跌坐在那,抱着他的身子嚎啕,“沐原你不能死,你不能死啊!”
“真……真好。”他以极弱的语气对着她说,笑意渐浓,“皇后肯原谅朕了是么……”
“是,是,原谅,原谅了。”苏年锦慌得不住点头,眼眸中忍不住地泪扑簌簌地直落,“沐原你坚持住,我去喊太医,我去喊太医……”
“这锦帕,朕带走了。”萧沐原苍白地看着她,“这是……这是你唯一留给朕的东西了……”
“还有,还有……”苏年锦惶惶然抬头,心尖一痛,“你不要留下我,不要留下我……沐原你醒醒,你别睡,你别睡……”
他似乎再也没有力气了,手心被苏年锦紧紧握着,却是冰凉。苏年锦将头埋在他的胸口上,他脖颈上的血一下子染在了她的身上,苏年锦哭得说不上话来,一直摇着萧沐原大喊:“沐原我求求你,别睡,沐原别睡……”
她想起来那年冬日她冻得昏死过去,沐原就这么抱着她大喊梨儿别睡,梨儿别睡。冰天雪地里生生用自己的身子将她暖回来。而如今,苏年锦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将身子紧紧贴着他,绝望地大哭大喊,“沐原求求你别睡,沐原,沐原……”
萧沐原眼睛都似要睁不开了,唇角贴着她的耳朵,以极弱极弱的语气道:“君看世间黄衫客,多少恩仇报不成……”
手无力地垂下,锦帕随风荡到远地。萧沐原缓缓闭上了眼睛,任苏年锦嘶喊的声音旋在耳侧,却再也没有力气醒来了。
“沐原啊……”苏年锦双手晃着他的身子,哭得喉咙撕裂,“沐原别睡,沐原啊……”
声音凄惶,漫宫哀野。
她抱着他哭着,想着小时候他们在路上乞讨,听见有人唱着歌谣,沐原说他们没唱全,我来给你唱全吧。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却见沐原一边唱一边哭,她才知道,沐原那么小,心里却那么苦。
白水绕东城,孤篱上暮鸦。
一日妾入宫,三日妾断发。
公主和亲去,王子葬冷洼。
日午鸟歇啼,青山披红纱。
六月天飞雪,疏磬夕阳斜。
富贵本无根,徒做枝上花。
帝后两无好,白骨委泥沙。
自古不由人,生在帝王家。
自古不由人,生在帝王家……
大雍六年十月十五,仁惠帝于长乐宫自刎而死。死前以血拟诏:
朕自登基六年,大燕旧部直逼京师,虽联薄德匪躬,上干天怒,然皆诸臣之误联也。朕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去朕冠冕,以发覆面,任人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
大雍六年十一月,宰相沈倾岳惨死沙场,万箭穿心。
同年十二月末,德宗帝慕宛之登基为皇,国号大燕,不顾朝臣反对,誓立苏氏年锦为后封号宣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