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蒋熙元风评那么差。
一路到了衙门门口,夏初远远地便见告示栏前面围了一堆人嗡嗡地议论,有的笑,有的骂。她不喜欢瞎凑热闹,准备直接进衙门,可走近后听了几耳朵便听出了不对,忙拨开人群钻了进去。
蒋熙元早已经到了衙门,此时拿了本郡志在书房里,但心思却没在郡志上,正支着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不一会儿就听远远的脚步声传来,重得几乎踩碎了灰砖,从步伐里都听出了咬牙切齿的味道。
他暗笑了一下,换了个自认为更潇洒的姿势坐好。须臾,便听得书房门“砰”的一声被踹了开来。
“蒋熙元!你这是什么意思!”夏初手里拿着张皱巴巴的纸,往蒋熙元的书桌上一拍,怒声道。
蒋熙元慢悠悠地放下郡志,瞟了一眼:“你怎么把告示撕下来了,有什么问题吗?”
“你说有什么问题!我昨天才刚刚与你说了,不必宣扬我女子的身份,身为捕头有诸多不便,你是听不懂吗?还敲锣打鼓贴了告示,你是存心与我过不去吗?”
蒋熙元站起身来道:“你这一路也听见了我的风评有多差,我思来想去,最好便是借用你的这个来头,以期以最快的速度树立起衙门形象。你要知道,景国上下有多少郡县,却没有一个衙门能有御旨亲封的捕头,除了你。”
他朝天拱了拱手:“我是一方郡守,百姓父母,如此浩荡皇恩自然要与民同飨才是。百姓感天恩,咱们的工作也会好做很多。”
夏初把那个告示团成一团往蒋熙元身上一扔,骂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蒋熙元绕出桌子欺近到夏初身前。夏初往后退了几步,蒋熙元便跟着往前进了几步,一直把夏初逼到了墙边,才伸出胳膊来撑住了墙壁,把她箍在了自己面前,笑吟吟地轻声道:“我怎么想的?”
夏初的心空跳了一拍,脸也不争气地红了,抿了抿嘴嘟囔道:“你就是自私!还扯那么多冠冕堂皇的……”
“可不就是自私嘛。”蒋熙元用额头顶了顶夏初的脑门,“我是要娶你为妻的。要是你一直以男人身份示人,到时让全灵峰的百姓看见我突然娶了个男人,岂不是闹了大笑话。”
“干什么要让全灵峰知道,低调点不行吗?”
“我蒋熙元的妻子自然是八抬大轿敲锣打鼓迎娶的。这辈子就娶你一个,必须热闹。”蒋熙元低头在她唇上啄了一下,“我恨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我有媳妇了,那些美的丑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不管什么样的女人都不要来惹我。”
夏初抿着嘴唇,抿了半天也抿不回去羞赧的笑意。蒋熙元顺势又亲了一下:“想笑就笑出来嘛。”
“我为什么要笑?这都是你应该做的。”夏初睨了他一眼,“你还挺自信,真以为那么多女人愿意惹你。”
“要不试试?”
“你敢!”
蒋熙元手臂一收将她抱进怀里:“昨天你与我闹什么脾气?明知道什么正房偏房的不过就是说房子,你胡想什么。我还以为你这没心没肺的性子不爱吃醋呢,到底还是女子。”
夏初从他怀里抬起头来,不满道:“这话说的,好像男人不爱吃醋似的。”
“那当然,男人的心胸。”
“要不试试?”夏初笑着说。
“你敢!”
如此,蒋熙元与夏初正式上任了。
这上任的第一天,两人就把灵峰城搅了个沸沸扬扬。一来是那个传闻中脑满肠肥的蒋熙元竟然好看得紧,二来是皇上钦封的捕头居然是个女的。
这俩消息足够全灵峰的茶馆青楼嚼上大半个月了。
蒋熙元的本意,原是想破釜沉舟地捅破夏初的女子身份,让她名正言顺地穿上女装。可如今身份是直接捅破了,可结果却与蒋熙元所期待的差了十万八千里。
蒋熙元上任后,以其磊磊君子的风度和俊逸潇洒的模样迅速攻破了之前的谣言,风评翻个彻底。而夏初那边在整饬了捕快的队伍,办了几个漂亮的案子后,不拿百姓一针一线的清廉作风,也让她的声望水涨船高。
百姓果真是感天恩浩荡,觉得皇上派了这样两个人来灵峰郡,简直是灵峰人民的祖坟集体冒青烟了。可是皇上太远,这份感激之情无以表达,便悉数投射在了皇上钦封的捕头夏初身上。
没过多久,蒋熙元便惊诧地注意到,大街上的姑娘少女好像都消失了似的,满街形态各异的公子晃得他头都晕了。
说是公子,稍稍细看便能分出不同,那些依旧细腰妖娆的、依旧脂粉敷面的、依旧眼波如丝的,分明都是女子。正如家中那虽扮了男装却娘气十足的九湘管家一般。
“刘起,这外面怎么回事?灵峰变了男人国吗?”蒋熙元抓着刘起到书房,心惊肉跳地问他。
“少爷啊。”刘起搓手笑了笑,“我夏兄弟现在名声可是盖过你去了。灵峰的少女们如今皆以她为偶像,说什么飒爽巾帼之姿更盛须眉气概,纷纷效仿夏兄弟的装扮。您还没瞧见柳巷那边……”
“谁是你夏兄弟!”蒋熙元噌地站了起来。原想逼着夏初换女装,结果反倒搞得全灵峰的女子都扮了男装。自己这番弄巧成拙,真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越想越憋气。
“少爷,我知道您想看夏初穿女装,可是她穿什么还不都是那个长相那个人,您何至于这么在意?”
“你知道什么!这不是女装的问题!要是夏初这么每天求着我让我穿女装,保不齐我都……哼!”蒋熙元恨恨地一拍桌子,夺门而出。
刘起挠了挠头,默默嘟囔道:“不是女装的问题又是什么问题?奇怪……”
蒋熙元一个人沿街胡乱地溜达,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他不知道多少次与夏初提这穿女装的事了,可夏初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每次都是推三阻四的,就是不肯。
他也知道,对于夏初穿女装这事儿他有点太执着了。
有些私心,他不好与夏初明言,但自己心里却是清楚的。他之所以执着这件事,还是因为苏缜。
夏初第一次穿女装就是因为苏缜,在宫里时,夏初也一直是以一个姑娘的模样面对着苏缜。襦裙罗裳,金钗玉环,胭脂水粉,那样的夏初是什么模样,他居然到了今天都没能看上过一眼。
这么劝,这么求,这么期待,夏初为什么就是不肯呢?
夏初越是不肯,他就越是胡思乱想,想她不肯再穿女装是不是有苏缜的缘故。如此一来所以夏初越是不穿,他就越是执着。
他还是介意的。
与其说是介意一身女装,倒不如说是他介意自己在夏初心中的位置。究竟自己是真的赢得了夏初的心,还是说,自己不过是夏初在权衡之下的一个选择,虽然选择了,却在她心里永远越不过苏缜。
苏缜是皇上,可男人的骄傲与自尊并不会因为地位高低而有所不同。
他真的在意。
路过了灯暖酒香的酒楼,蒋熙元没进去;路过了刺激喧哗的赌坊,蒋熙元没兴趣;路过了莺声燕语的柳巷,蒋熙元看都懒得看。
走了半个灵峰城,蒋熙元思绪慢慢地想了许多许多,虽仍是有些沮丧,但也想通了不少。
大抵是自己的问题,怪不了夏初。他觉得夏初在这件事上一直在搪塞,可其实人家说的也不无道理。毕竟她是捕头,一身零碎的钗镮怎么佩刀,怎么骑马,怎么去办案?
不过一身衣裳,夏初穿什么不是夏初呢?她就在自己身边,这么大老远跟着自己来了灵峰,这还不能说明什么,还要如何呢?假使他在夏初心里的位置如今仍不如苏缜又怎样,他有一辈子的时间去占据,急什么呢?
蒋熙元驻足街上看着夜色压过晚霞,像有人倾翻了砚台,墨汁渐渐沁透赤色的锦缎,又洒下了点点碎水晶般的星子。
灵峰的夜晚很美,很高,很阔。他深吸了浸满青草香的夜色,想起夏初该是在等他吃晚饭,想起饭厅里的一盏灯,一个人,一句嗔怪,一个笑容,便觉得心里满满当当扎实的幸福。
还矫情什么呢?
蒋熙元快步匆匆地回了家,原想着饭厅灯下会有一个等他等得不耐烦的身影,可到了饭厅一看,别说身影了,灯都是灭的。借着月色一看,桌上连个碟子都没有。
刘起也不在,九湘也不在,目力所及一个下人也没有,耳力所及连丁点儿动静都听不见。
蒋熙元这个心酸啊!说好的幸福呢?
呆愣愣地在饭厅站了一会儿后,蒋熙元自嘲地一笑,慢悠悠地踱回了后院。沿游廊进了后院,第一眼先看夏初住的厢房,黑乎乎的,显然是不在。他又是一声叹息,正准备回自己的厢房时却忽然发现正房的灯是亮着的。
正房是蒋熙元留着与夏初成亲后住的,除了日常的洒扫不会有人进去,但是这个时间不该是下人洒扫的时间才对。
一边想着,蒋熙元一边轻手轻脚地往正房门口走过去。至门边,屏气将耳朵贴在门缝上听了听,只听得房间里有沙沙的脚步声响。那脚步声听着似乎挺急,可细听却发现不过是在原地来回走。
蒋熙元正准备推门,却忽听得房内的人清了清嗓子,声音软软绵绵地唤了声“大人”。门外的蒋熙元一惊,觉得这声音又熟悉又不熟悉,再细听下去,房内人却又“呸呸”两声,自言自语道:“我去,恶心死了!”
蒋熙元悄无声息地咧嘴笑了起来,抬手将门板两边推开,一边迈步进去一边道:“大人我听着甚是顺耳,再来当面叫两声……”
话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生生噎了回去。蒋熙元还维持着一个迈步的姿势,却已经冻在原地,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偏厅的方向。
偏厅里一桌饭菜,谈不上丰盛却很是精致,瞧着并不是家中厨娘做的。桌上放了个青瓷酒壶,两只酒杯,其中一只正被夏初捏在手里,斟满了淡淡的梅子酒。
夏初此刻也愣在那里,一手兰花指捏着酒杯,一手揽着宽大的袖子。手臂半遮半掩处,浅青的纱抹在胸前,细细的银链子嵌了细碎的蓝宝石,从锁骨一路洒洒落下。
一袭轻软的襦裙,草青色的缎带束着从胸前坠下,衬得夏初本就高挑的身材愈发颀长,多了几分妩媚。外罩的广绣薄裳轻纱裁就,原本瘦削平直的锁骨和肩膀也柔软了起来,若隐若现格外诱人。
蒋熙元咽了咽唾沫,好半天才开口道:“你这是……”
夏初这才回过神来,把酒杯往桌上一放站起身来,脸色有些发红。站起来整了整裙子,不知又想起了什么,回身又把酒端了起来。端起来想了想,重又放下,手忙脚乱地把扔在一边的团扇拿了起来。
蒋熙元莫名其妙地看着夏初,只见她调整了个角度,半侧身对着蒋熙元,把团扇掩在嘴边,只露出眉眼,对着蒋熙元浅浅一笑,柔声道:“大人,等你好久了。”
蒋熙元“噗”的一声就笑了。
紧接着一柄团扇直飞到蒋熙元脑袋上,蒋熙元一边笑一边抬手接住,捏在手里向夏初走过去。
夏初白他一眼,一屁股坐回椅子上:“笑什么笑!有那么好笑吗!”
蒋熙元走到夏初身边,手扶着椅子背,低头在夏初额头上亲了一下:“不好笑,我不是笑你。”
“嘁,我还不知道你,分明就是笑我。”夏初挽起袖子摆了摆手,“笑吧笑吧,想笑就痛痛快快地笑。”
夏初说这话,原本是想要蒋熙元来哄她的。可没想到话音刚落,蒋熙元真的就蹲在她身边肆无忌惮地大声笑了起来。
夏初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心里的火往上拱,一把薅住蒋熙元的肩膀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
“有完没完!让你笑你还真笑!你什么意思!”她一指头戳在蒋熙元的胸口上,用力地点了点,“是你天天哭着喊着让我换衣服,我今天换了你又笑成这样!行!我要是以后再穿……”
“很好看的。”蒋熙元把她的手从胸前拿开,将她抱进怀里,“很好看。我不是笑你穿女装,我是笑你刚才说话的样子。”
“很恶心啊?”
“不恶心,但是不像你。”
“我就说嘛。”夏初叹口气,“九湘非说男人都喜欢这样子的,说你之所以生气就是因为我没女人味,不温柔。”
“谁说我生气的?”
“刘起啊。他下午来找我与我念叨了一会儿。”夏初仰起头来看着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真的不知道你这么在意我穿不穿女装的事,要是早知道,我也就不死拗着了。”
“那你为什么要死拗着不肯穿?”
“哦……”夏初瞟了他一眼又转开了目光,舔了舔嘴唇,低声道,“也没有,我其实是想……等到成亲再穿的,那时候你一定特别激动,特别开心。”
蒋熙元一愣,心里像化开了一片蜜糖,又软又热又甜。忽然觉得自己这一下午想的事情都分外可笑。
他想那么多干什么呢?他为什么不自信又为什么不相信夏初呢?把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搞得如此复杂。
真是庸人自扰。
夏初等了一会儿,见蒋熙元只是看着她却不说话,不禁皱了皱眉头:“怎么,还不行啊?还生气?”
“没有,怎么可能。”蒋熙元手臂收得更紧了,脸颊贴在夏初的耳边蹭了蹭,“臭丫头,干吗非要等到成亲再穿,害我抓心抓肺的。你什么时候穿我都激动,都开心。”
“那不一样。这人啊都是这样的,一个欲望被压制的时间越久就越强烈,达成之后的印象就越深刻,也越珍惜。”夏初振振有词地说道,“我觉得婚礼是个不错的时间点啊。不过……”她笑了笑,“算了,还是提前让你开心开心吧。”
“你什么样子我都珍惜。”
“去!肉麻死了!”夏初回身从桌上拿起酒杯来,“喝了吧,好歹九湘帮我打扮了好久,我也等了你半天,这就算我赔礼道歉。”
蒋熙元接过酒杯来一口饮下,梅子酒的香气在口腔散开,甜而微酸,恰似这爱情的滋味。他轻按着夏初的脑后,低头将半杯酒哺给了她,凝视片刻后才轻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什么?”
蒋熙元悄然一笑,却没把心里话说出来。他半屈身一下子打横将夏初抱了起来,道:“对不起破坏了你成亲穿女装的计划。”
夏初伸出胳膊勾住了他的脖子,讪笑道:“对啊,怎么办啊?”
“嗯……”蒋熙元侧了侧头,佯作苦恼地想了一下,道,“还是得想办法圆满了你的这个计划才行,怎么能让我小娘子失望呢,对不对?”
夏初眨了眨眼,看着蒋熙元脸上的笑容,本能地嗅出点危险的感觉,不禁在他怀里缩了缩身子:“怎么圆满?”
蒋熙元低头在她唇上吻了一下,然后慢悠悠调转方向往卧室走过去,一边走一边慢悠悠地道:“既然女装已经穿了,那不妨就今日成了亲吧。”
“喂!”夏初大叫一声,“岂有此理!你这个……”
话没说完,蒋熙元又是一个吻将她后面的话给堵了回去,这个吻又深又长,认真而深情。蒋熙元把所有的歉意和感动,把所有的甜蜜和幸福都融了进去。
他不知道要怎么样去表达,表达自己有多爱这个姑娘。在茫茫人海之中,看见了她、爱上了她、拥有了她。这一生,便再没有什么事可以让他觉得遗憾了。
夏初几乎化在了他的温柔里,只觉得眼前一片绚烂,觉得爱情这么美好。
蒋熙元,这个名字早已深深写进了她的心里,他是她的爱人,是她的亲人,是她的家人,让她孤独了十多年的心灵终于有了安稳停靠的港湾。她觉得自己何其有幸,被这样一个人爱着、陪伴着、保护着。
那一年在家人的墓碑前无声许下的愿,以这样一种奇迹般的方式实现了。不管是千年的距离,还是异世相隔,终究她找到了。
蒋熙元用唇瓣轻轻刮着夏初的嘴唇:“娘子,叫声相公听听。”
“我才不……”话未说完,蒋熙元的嘴唇便又覆了上去,直吻得夏初大脑缺氧,天旋地转,脸红得几乎要冒出火来。
走进卧室,蒋熙元抱着夏初坐进了床里。他低头看着怀里的人,轻声笑道:“一会儿会让你叫我相公的。”
“我偏不。”夏初红着脸,嘴硬地顶回去。
蒋熙元弯唇一笑:“不信就试试。”说完,抬手摘下了铜钩上挂着的幔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