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晌午时,蒋熙元和夏初进西京城直奔了府衙,车停下后,夏初先一步钻了出来,跳着脚一跛一跛地飞奔而入。蒋熙元在她之后下来,看着她的模样暗暗发笑。
夏初进了捕快房,屋里只有王槐和裘财在:“许陆呢?”她问道。
“城东有个伤人的案子,许哥带人过去了。有啥吩咐您跟我说,我去办。”裘财起身说道,目光扫过夏初的脚踝,“头儿,你脚又怎么了?”
夏初摆了摆手:“我脚没事。这样,裘财你现在就去百草庄把喻温平带来。”
“怎么?案子破了?”裘财上前一步问道,声音大得夏初直皱眉头。
“你小点声说话,早晚让你给震聋了。”夏初掏了下耳朵,“有进展,你先把人带来,还要审。”
“行!”裘财利落地应下,转身就要走,王槐从旁边过来一把拽住了裘财,转头对夏初道:“头儿,你是不打算再用我了吗?”
夏初眨眨眼:“这是哪里的话?”她看王槐脸色微微地有些涨红,神色似怒似哭,十分复杂,这才想起之前的事来,于是转而笑道,“大老爷们的,一点儿小事哪至于这么憋屈。我最近忙得没顾上找你,没有别的意思。你也别多想,好好做事、查案就是了。”
“那我……”
“跟裘财一起去百草庄带人过来吧。”夏初轻拍了王槐肩膀一下,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笑容,“带人就是,尽量少惊动无关的人。”
王槐与裘财一起出了门去套车,裘财见王槐脸色仍是闷闷的,便宽慰道:“我说,你这真不至于的,头儿不是那种给人小鞋穿的人,想太多了你。”
王槐把马牵过来递给裘财,依旧沉着脸,硬邦邦地道:“把车套上。”
裘财也有点不高兴,没接缰绳:“你给我甩脸色干什么?我又没得罪你。你不高人一等我不低你一头,你这命令谁呢?”
王槐冷笑道:“你不低人一等?这两天许陆让你干什么你不屁颠颠的就去了?从前我混得得脸的时候让你套个车,你也有这么多话?”
裘财也恼了:“货!就他妈跟我这儿强横,刚才在头儿面前你怎么连个屁都不放!你还得脸?”他哼了一声,“别说头儿了,你就是有许陆一半的能耐,我他妈甘心叫你一声爷。”他啐了一声,心里惦记着夏初交代的事儿,也不想在府衙里把事儿闹得难看,便缓了缓情绪,劈手夺过王槐手里的缰绳把车套上了。
王槐心里憋屈得很,恨得直咬牙。他一直是瞧不上裘财的,可今天夏初一进门直接就找裘财,完全当他不存在。搁以前,总归是他出门办事带上个谁,今儿夏初说的却是让他跟着裘财。
“你上不上车!”裘财吼了一声。王槐运了口气,跳上车钻进车厢里不再言语。
王槐心里过不去的事,其实在夏初那里压根儿没当回事。要不是王槐说起来,夏初都要把之前他与许陆的那点儿龃龉给忘了。她之所以让裘财去带喻温平,完全是因为裘财之前去过百草庄,也是他从兴州带喻温平回来的,相对熟悉一点儿罢了。
此时夏初坐在捕快房里拿着把蒲扇扇风,哪里知道王槐的心情。
蒋熙元推门进来,看见夏初手里的蒲扇后愣了一下:“你怎么用蒲扇?”
夏初手里一顿,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蒲扇:“扇风不用蒲扇用什么?刀啊?”
“我送你的扇子呢?”蒋熙元一边说一边往里走,直奔放卷宗的柜子。夏初跟着他的背影转头过去,问道:“什么扇子?”
蒋熙元把柜门一打开,就看见那只锦盒歪躺在柜子的灰暗角落里,一副明珠蒙尘的委屈样。他有点发呆地看着盒子,忽然觉得自己就跟这礼物一样委屈。
夏初好奇地凑过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看见了那个盒子,不禁笑道:“这盒子是大人你的吧?我还说是谁的东西呢,这么精致的东西一看就不是捕快的。”她猛摇了几下大蒲扇,“放在这儿也不怕丢了,赶紧收好吧。”
“夏初!”蒋熙元咬牙切齿地瞪着她道,“你就没打开看看?你就不好奇这是个什么东西?你平时那点机灵都抖到哪儿去了?”
夏初觉得蒋熙元这股子邪火来路不明,便有丝不悦地打量了他几眼:“有话好好说,我又没得罪你。又不是我的东西,我不打开还有错了?再说,我机灵不机灵跟这有什么关系,我抖在哪儿又碍着大人你什么事了?”
蒋熙元被她给气着了,倒不是气她跟自己抬杠,而是气她这么理直气壮地就把自己的心意给辜负了。他把盒子掏出来,砰的一声拍在桌子上:“打开!”
夏初被蒋熙元的举动吓得一愣,看看盒子又看看他,冷着脸往椅子上一坐,摇着蒲扇道:“就不!”
夏初这个人基本上属于顺毛驴,吃软不吃硬。蒋熙元这个人比夏初的毛还顺,更是吃软不吃硬。
那可怜的生日礼物被拍在桌上,无奈地等待着去承受自己不可预知的命运。蒋熙元写了一脸的不高兴,阴云密布地看着夏初,夏初梗着脖子看着另一边,一把蒲扇摇得呼呼作响。
“打开!”
“不开!”夏初瞟他一眼,“大人,你说出个道理来!”
“你要什么道理?”蒋熙元叉起双臂俯视着夏初,“我是你上司,让你打开你就打开,这就是道理。”
夏初把蒲扇往桌上一扔:“又来了!一有什么事就摆出上司的身份压我。你是我的上司不是我的少爷,我是你的下属不是你的奴仆。这盒子里是什么东西?是证物吗?要是证物我就开,公事上说一不二。不客气地说,出了府衙的大门我喊你一声大人,那是我心存敬意,可你不能什么事都摆身份强令我执行。这就是道理!”
“行行行。”蒋熙元被她给气得冷笑连连,“倒是谁在管阳城的时候说要对我好一些的?原来出了这府衙大门,你恨不得认都不认识我。嗯?”
“大人你这是偷换概念,是欲加之罪。”夏初清了清嗓子,耐下性子说道,“理想的同事关系难道不是上班时责任分明,下班后挽手逛街吗?但这得建立在互相尊重的基础上,而尊重是双方面的,你尊重我,我当然也会尊重你。对不对?”
“挽手逛街?什么玩意儿?”蒋熙元撇了撇嘴。
“就是这个意思,这不重要。大人你刚才一进门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吆喝,为什么?我要是有错你就说错,我要是没错那就是你错。盒子开不开根本不重要,但是道理咱们要先说清楚。”
盒子开不开不重要?蒋熙元的心已经在暴走了。他精心准备的礼物,虽然送的方式蹩脚了一些,但心意总是真诚的。亏得这几天他在京兆郡还时不时地猜测夏初会不会喜欢呢!
合着人家根本就没看。没看不说,还把礼物扔在角落里,现在让她打开,她竟然还要跟自己讲道理,还说不重要!
蒋熙元简直沮丧到了极点。
表错情!用错心!夏初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
蒋熙元心口起伏,脑子被情绪顶得一阵阵地发蒙,勉强地压制住内心的狂躁,缓缓地沉声问道:“我不想跟你讲道理,我就希望你把它打开。”
“我说了,这不重要啊。打开一个盒子……”夏初话还没说完,蒋熙元猛地上前推住了她的肩膀,把她推抵在了墙上。
肩胛骨撞在墙面,倒是不疼,不过夏初被吓了一跳,心里的火腾地一下就上来了。她昂起头,可看见蒋熙元的神情后,想要冲口而出的话却哽在了喉咙里,愣没说出来。
蒋熙元的眼神有些复杂,目光直逼进她眼中,眸子好像被火灼热的黑色宝石,莫名地就觉得有温度,烧得夏初脸直发烫。
按她惯常的性格来说,这时候她应该会飞起一脚把蒋熙元踹开,大不了再打一架,等气氛冷静了再跟他把相互尊重、人与人是平等的这类概念灌输一下。
可现在看着蒋熙元的目光,夏初竟然有点不知道如何是好,因为她看不明白,这不像是愤怒却又比愤怒火力更甚的眼神,究竟是怎么了。她有点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大人你……”
蒋熙元脑子里轰的一声,就觉得一股热血直冲上头顶,排山倒海似的覆盖住了自己的理智,几乎窒息。这一刻他好想吻上去,想让所有一切都去他妈的算了!
如同驾着一叶舟,不顾一切后果地要撞上礁石,听一声回响,受一刻震颤,就此沉入海中换取一刻的痛快,哪怕结果是溺死也不管了。
蒋熙元往前探了半寸的距离,却终于还是倾尽全力,用最后一丝的理智拽住了冲动,硬生生地转过头去,往后退了一步。这才喘出了一口气来。
这感觉实在是让人恐惧。蒋熙元怕自己再崩溃,索性不看夏初,低头垂手地站在桌边平息自己心口的叫嚣。
夏初活动了一下肩膀,想了想,道:“行吧,大人我也不跟你辩论了。可能是旅途劳顿你心情也不太好,我一时逞口舌之快。一点儿小事,真没必要。”
口舌之快……
蒋熙元脑子又是一晕,眼前全是刚才夏初看着他时的表情,还有舌尖滑过嘴唇的画面,弄得他连个“口舌之快”都要想歪了去。
夏初干笑了两声:“我打开就是了。大人你有大量,就别生气了。”说罢,她便伸手去拿那锦盒,可还不等她的手碰到盒子,蒋熙元却先她一步将盒子抽走了。
夏初手空空的,抬头看他,哄小孩似的说道:“好了,我道歉。上司就是上司还不行吗?以后您指哪儿我打哪儿,好不好?”她凑近一步,探过头歪着脑袋去看蒋熙元的表情,“别生气了。咱们不是经常这么唇枪舌剑的吗?”
唇枪舌剑……
蒋熙元心神又是一荡,别开了头去不敢看着夏初。
“到底还要不要打开?”夏初挪了一步,再次出现在蒋熙元的视野里。蒋熙元摸了摸鼻子,他自己也很纠结。
送个礼物送到这样的地步,这还怎么往下送,送出去了要说什么?太尴尬了。
“不用了。”蒋熙元浅浅地叹口气,把盒子拿在了身后,“也没什么重要的,谁让你非跟我杠上了呢?”
“怎么是我……”夏初刚说出口,又马上摊了摊手,“好吧。那大人我请你吃包子去吧,算我惹你生气的赔礼,行不?”
“我没生气。”
“还没生气呢?”夏初夸张地揉了揉肩膀,笑道,“凶得啊,简直是想把我生吞活剥了似的。”
生吞活剥……
蒋熙元又情不自禁地产生了联想,心里随即就是一声哀号。这可要了命了!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行了!你你你,你别说了。”蒋熙元神色慌乱地说道,话音还没落下,人已经逃似的快步离开了捕快房。
“大人!还吃不吃包子啊!”夏初追出门去喊他。蒋熙元瞧着轻功是不错,眨眼的工夫就跑得看不见人影了。
夏初看着蒋熙元消失的方向耸了耸肩:“怎么了吗这是。”她走回屋里重新坐下来,拿起蒲扇扇风,觉得好像漏了点什么事儿似的。
刚才到底是因为什么跟蒋熙元呛起来的?
她正想往回倒一倒事情的经过,许陆推门进来了,看见夏初后愣了一下:“头儿,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才回来。听裘财说你去城南办案子了?”
“嗯,报案的说是被人伤了,查了一下其实是起口角打了一架,他打不过人家就来报案,想讹点钱。错虽不在对方,但出手的确是狠了点儿,我让那方出了些医药费。平了。”许陆简单地说了说,又笑道,“头儿,这才三四天的工夫就回来了。看来管阳郡那边有收获?”
“嗯。我让裘财和王槐去百草庄拿人了。”
“是喻温平?”
夏初点点头,不等许陆再问什么便站起身来:“吃饭去,边吃边说。等吃完了饭喻温平大概也就带回来了,下午跟我一起审审。”
许陆揉了下鼻子,思忖了一下道:“我下午还得去处理点别的事,恐怕没空。”
“那算了。”夏初随口应道,但回头看许陆的表情又感觉不是太对劲,便追问道,“要是真有案子你就去忙你的,但要是有什么别的事儿,许陆,你可得跟我说。”
“没什么。”许陆犹豫了一下道,“既然是王槐去百草庄拿人,头儿你就带着他审吧。我跟他之前结的疙瘩还没解开,没必要非这会儿让他吃心。”
“他吃什么心?”夏初讶然。
许陆苦笑地摆摆手:“没事,过一阵儿也就好了。走吧,再晚就抢不上饭了。”
夏初还是想问许陆,可许陆说什么都不肯再详谈了,只是说王槐这人心重,让夏初别太针对他。夏初深感无奈,她确实没有半分针对王槐的意思,连许陆都这么说,可见她做得到底有多差劲了。
一顿饭吃得相当沉闷,夏初觉得搞人事工作真难!大有死人好查活人难缠的意思。
下午许陆果然是外出了,未时刚过,喻温平就被带到了府衙。
夏初看见他的时候惊讶了一下,这喻温平也不知道是病情沉疴还是意识到了什么,脸色白里透黄,嘴唇干巴巴的暴着皮,眼白里尽是血丝,眼下乌青一片,看上去苍老而颓废。
“夏捕头。”喻温平缓慢地拱了拱手,虽中气虚弱不堪却仍没有失了礼,甚至还勉强地堆出了一个笑容来。
夏初也勉强地笑了笑,心里竟泛出一丝同情:“喻东家这身体还没好利索?”
喻温平轻笑了一声,没有说话,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夏初让王槐和裘财把喻温平先带去班房,自己则跑去找蒋熙元,问问他要不要来一起听听案子。
夏初到了蒋熙元的书房敲了半天的门也没动静,路过的府衙杂役见了,说蒋熙元半个多时辰前就出门了。夏初一听也只得作罢,心里倒是有点不太踏实,一路往班房走一路进行了深刻的自我批评。
细想蒋熙元对自己是相当不错的,领导做到这个分儿上跟妇联主任也是有一拼了,从生活到心情关心得很全面。夏初反观自己,的确是差了一些。
可是……
她仰头看了看天,浅蹙眉头。客观上她应该做出调整,对蒋熙元要尊重礼让,那是个恩人来的。但主观上却好像有个声音告诉自己:就这样挺好。
这样的相处模式,好像很……安全。
安全?这个词合适吗?夏初挑挑拣拣也找不出一个别的词来形容微妙的感觉,如同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或者说,这更像是她的一个直觉。
她分析不出来,也无法像那时推断柳槐实那样去推断自己,因为她连个立足点都找不到。所谓医不自医,自己想弄明白自己,实在太难。
走到了班房的门口,夏初敛吧敛吧发散的思绪,推门而入。
王槐和裘财都跷着腿坐在凳子上,喻温平靠墙而立,半低着头,一副随时要晕过去的样子。夏初看见王槐后发自内心地有点不自在,不知道自己怎么做怎么说才算是对的,她轻咳了一声,目光在裘财和王槐身上扫了一个来回后,对裘财道:“去搬个凳子让他坐下。”
王槐挺了挺脊背,呼了口气,坐姿都松快了几分,道:“头儿,没必要吧?他来的路上还好着呢,这会儿装得半死不活的。”
夏初笑了一下,想反问他,是不是让别人站着自己坐着,特别威风?她动了动嘴,又想起许陆说的话来,终于还是把这句讽刺给咽了回去。
裘财还是听夏初的搬来了凳子,让喻温平坐下了。夏初带着一点儿同情,问话问得相对比较温和。喻温平的情绪恹恹的,问什么回答都是“不记得了”或者“夏捕头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喻东家是个倔强的人呵。”夏初笑了笑,喻温平虽然呈现出一种消极抵抗的态度,但她倒也不急不恼,“没关系,记忆时常会有差错,但有些东西不会。”
夏初让裘财把喻温平带去牢房羁押,让牢头给他床被子,添些热水。王槐看着喻温平被带走,讽刺道:“这老东西嘴倒是硬。”
夏初嗯了一声,耸耸肩:“你去牢里看看,喻家两个少爷还有祥伯是不是还关着呢,是的话……”她想了想,“先放回去吧。”
“头儿你干什么去?”王槐跟着夏初走了一步。
夏初回头对他笑道:“我回家啊。从管阳回来直接就过来了,回去收拾收拾。有什么急事的话……”她本想说先找许陆商量,觉得不妥,便摆了摆手,“应该也不至于有什么急事,不行就去家里找我吧。”
天气越来越热,夏初走回家时已是一身的汗,进门便赶紧担水烧水洗澡。洗过澡又洗裹胸布和中衣,晾晒的时候她琢磨了一下,便把裹胸布拿了下来在里屋找了个地方挂了起来。
她怕苏缜再像上次那样突然造访,总不能次次拦着不让进门。
拾掇完了之后,夏初舒了口气,这才从包袱里把紫玉坠子取了出来,放在手里看了又看。
“黄公子,这是我在管阳看见的一个坠子,虽然不值什么钱,但是我的一点儿心意。”夏初唇角弯出一个笑容来,把葡萄往前递了递。
房间里空荡荡的,并没有人接过去。夏初默默地看着前方,仿佛是看见了苏缜浅浅的笑容,听见他语气清淡却又郑重说了一声谢谢。
“不用谢,祝你新婚快乐,多子多福……”夏初说着,笑容却微微一僵,缓缓地把手缩了回来,笑容也跟着一并消失了。
“黄公子,这是我送你的新婚礼物。其实……其实我是个女的。”夏初对着葡萄低声地说,说完又摇了摇头,“算了,其实我是个男的。黄公子,你要结婚了,结了婚可别忘了兄弟……”
她又摇摇头。
“黄公子,其实我是个同性恋。”夏初说,说完拍了自己脑门一下,“什么玩意儿啊……”
她用手指捋着嫩绿的流苏,沉默了半晌后喃喃自语道:“我还是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可能幸好是你要结婚了吧,不然我更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她叹了口气,拉开柜子里的小抽屉。抽屉里还静静地躺着苏缜送给他的东西,两封信,两张纸笺,两张包装纸,还有一罐药膏。
夏初把这些东西一样一样地拿出来,展开仔细地看了,又一样样地收好,连同那个坠子一起放了进去。
是谁说的那种屁话?什么我喜欢你与你无关?我喜欢你,就好希望你也能喜欢我,希望牵着你的手,希望月上柳梢头,希望每一天都是春暖花开,我静静地看着你,希望看见你也是如此地看着我。
可是那种屁话似乎也是真的,我喜欢你,看来真的跟你无关了。
夏初趴在床上满腹惆怅,不一会儿,睡着了。
梦中,院子里的葡萄架上结满了熟透的葡萄,一粒粒的闪着幽紫光芒,她站在架子下仰头看着呵呵地笑:“有钱了!这下好了!”
她伸手去摘,却有另一双手先她一步把所有的葡萄都摘走了,放进了一个锦盒里。夏初急得要命,大喊那些葡萄都是她的。蒋熙元的脸忽然出现在她面前,目光灼热地看着她,就像在捕快房时那样。
“还给我。”夏初说。
“就不。”蒋熙元说。
她飞起一脚把蒋熙元踹在墙上,焦急地看了一眼大门:“快给我,黄公子来敲门了!我要送给他!”
蒋熙元无动于衷,那敲门声却越来越大。夏初急得快要哭出来了,伸手去抢,手一下子拍在了墙上,把她从梦里给拽了出来。
夏初睁开眼看了看灰暗的房间,梦中那焦心的情绪还没退下去,有点恍惚。尚不等她完全清醒过来,敲门声便再度传来。
不是梦?
她愣了一下,腾地翻身而起,一边冲着门外大喊等一下,一边手忙脚乱地缠上裹胸布,然后才冲了出去。
夏初还以为梦境成真,真的是苏缜来了,可门一打开却见门外站的是郑琏,不禁有些失望。郑琏见夏初开了门,便拽着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急火火地道:“头儿!出事儿了!”
“怎么了?”
“喻温平快要不行了!”郑琏一跺脚,重重地叹了一声。
“什么不行了?”夏初愣了愣,瞬间又反应了过来,拔高了声音道,“不行了?!怎么回事!”
“先走,先走,我路上跟你说。”郑琏拉着夏初就要走,夏初一抬手,蹙眉想了一下,“你现在赶紧去柳大夫家把他带去府衙,把情况跟柳大夫说仔细。他清楚喻温平的身体状况。”
郑琏犹豫了一下:“大夫?那你……”
“我自己去府衙就行。你赶紧的。”
郑琏咽了咽,没再多说什么,转身走了。夏初回屋拿了锁头把院门锁好,一瘸一拐连跑带颠地往府衙去了。
到府衙的时候酉时已过,但不少捕快并没有走,捕快房里还点着灯。夏初进去看见了一屋子的人,神情各异地回头看她。
“人呢?”夏初着急忙慌地问道。
裘财用下巴指了指一个角落,有人闪开视线,夏初便看见了坐在角落椅子上的王槐。她啧了一声:“我问喻温平呢?”
“还在牢里。”许陆走了出来,沉声对夏初道,“看上去不太好,我们也不敢动他,你去看看。”
“头儿!”裘财大声地喊了一句,许陆回头对他皱了皱眉,裘财哼了一声没再说话。夏初也没顾上看这许多,跟着许陆往牢房去了。
进了监牢夏初让牢头开门,见喻温平躺在干草铺上,身上盖着床破被子,脸色看着比被子还破败,浑身紧绷绷地抽搐,气若游丝。草铺旁边一滩污物,应该是吐出来的。
“怎么回事?”夏初蹲下去看了看,回头问许陆。
“病着,不扛打。”许陆道。
夏初一听就火了,站起身来推了许陆一把,吼道:“谁让你们用刑的!我说了多少次了!”
许陆没说话,牢头在一旁插话道:“夏捕头,不是许老弟打的。”
“谁?!”
“下午王槐过来,说您交代他把喻家那三个人先放了,我就去提人。”牢头道,“后来他又让我打开这个牢房,说要问喻温平话,我寻思着应该也是您交代的,就给他开门了。等我回来,就这样了。”
“混账!”夏初转头往外看了一眼,见王槐不在这儿,也不知道该骂谁,只得暂时按下怒气,对牢头道,“你赶紧去看看郑琏回来没有,来了赶紧把柳大夫带过来。”
“夏捕头,这本就是个杀人的嫌犯,咱给他操的什么心呢?”牢头指了指喻温平,“反正也是该死。”
“放……”夏初把那个屁字生生地咽了回去,“让你去就赶紧去!”
牢头这才悻悻点点头,返身出去了。
柳槐实来得还算快,步履匆匆一脸急色地跑了进来,进门一看见喻温平的样子,声音里都带上哭腔了:“东家?东家……”
夏初拍了拍柳槐实的肩膀:“柳大夫,您先稳稳情绪,救人要紧。”
柳槐实点点头,抹了一下额头上的细汗,将身上的褡裢拿了下来。夏初看了一会儿,也帮不上什么忙,便让许陆在这盯着。
牢房门口站着几个捕快正闲聊天,看见夏初出来了,便都噤了噤声,夏初扫了一眼:“王槐呢?”
其中一个捕快笑了一声,有点幸灾乐祸地说:“捕快房呢,裘财看着他呢。”
夏初白了他一眼,亦是冷笑了一声:“看见共事的闯了祸,你倒挺高兴啊?”那捕快不说话了,夏初甩袖而去。
进了捕快房,王槐站起身来,刚开口喊了一声头儿,夏初冲过去就给了他一拳,把他后面的话都打了回去。
“王槐!能耐大啊你!”夏初指着他怒道。
王槐擦了下脸,有点不可置信地看着夏初,沉默了片刻后大声吼道:“怎么了!怎么了!我替你问供审犯人我还错了?!”他从桌上抄起两张纸来,又重重地一拍,“你问不出来,我问出来了!我他妈的哪儿又不对了?”
夏初把口供拿起来,两手一攥,用力地掷在地上:“我他妈的用不着!我说了多少次,府衙审案不能用刑讯!你当我说话是放屁?!”
王槐看了一眼地上的纸团,怒气勃然:“我为什么!我他妈的难道不是为了办案!”他扬手一指监牢的方向,“他杀了人,死了也是活该!”
“他杀了人自有审判,只有律法能让他死!你算个屁!”夏初指着王槐,恨道,“我告诉你,今儿喻温平要是死在牢里,你就是杀人犯!”
王槐愣了一下,打开夏初指着他的手,有点歇斯底里地喊道:“放屁!我没杀人!他自己病了那是他的报应!他死了也是他的报应!你就是看我不顺眼!我做什么错什么!我做什么都不对!”
“错了就是错了!你狂妄自大,目无法纪,执法犯法,你想让我怎么看你!”夏初气得嘴唇直抖,“冯步云为什么被流放,前任赵捕头还在死囚牢里关着,你都忘了是不是!”
“我没杀人!我是捕快!我是为了办案!”王槐一步站到夏初面前,红着眼瞪着夏初。裘财一看,赶紧上前把王槐推到一边:“你还来劲了你。”
王槐被推了个趔趄,靠在墙角似哭似笑,指了指夏初又指了指裘财:“王八蛋!你们都看我笑话,你们这群王八蛋……”
夏初心情败坏,烦躁到了极点,转身出了捕快房。外面天已经黑了,夏初往牢房方向走了一段后,在廊下倚着墙坐了下去,抱着膝盖发呆。
蒋熙元下午回了将军府,帮着家里忙了忙即将到来的纳采礼事宜,他看着咏薇娇羞而喜的样子,心情很复杂。原本要在府里待上一晚的,结果晚饭前刘起来了,告诉他衙门里出了事。
蒋熙元匆匆赶来,进到府衙找了一圈后才看见在墙根蜷成一团的夏初,夜色里灰墙下,看上去小小的很可怜。
“夏初?”蒋熙元扶着膝盖弯下腰,轻轻地唤了她一声。
夏初动了动,抬起头来瓮声瓮气地叫了一声大人。蒋熙元被她叫得心都疼了,便也依着她身边坐了下来,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怎么了?”
“喻温平……要是就这么死了可怎么办?”夏初抹了把脸,“王槐太可恨了,一点儿都不想后果。”
“其实……”蒋熙元想了想措辞,“也不至于那么严重,你别担心。”
“是吗?”夏初叹了口气,“大人也是这么觉得的?喻温平杀了人就该死,所以怎么死不是死呢?”她转头看着蒋熙元,“对吗?”
蒋熙元并不觉得这是个多严重的事情,他知道夏初希望他否认,可他也知道,就算自己否认了她也不会信,索性便没有说话。
夏初没有再追问,仍是浅浅地叹气:“可是这样一来,我们与冯步云他们有什么区别呢?”她仰头看了看沉沉的夜色:“莳花馆的案子,如果当初不是大人和我一起找疑点,查出凶手,那时案发的情形府衙也可以认定李二平就是凶手,是不是李二平也死得无所谓呢?”
“喻温平的事情已经清楚了,这……不一样。”
“一样。大人,我想做个好捕快,想维护正义,可什么是正义?”夏初看着他缓缓地说道,“不是我们认为是对的才叫正义,因为我们也会犯错。结果正义,程序也要正义,所有人看得到的正义才是正义。这个案子查了这么久,如果最后却要用一顿拳脚来审判,那不是很荒唐吗?”
“我觉得你有时候太理想化了。”蒋熙元轻声道。
“嗯。”夏初点点头,“我……我是不是不太适合做捕快?”
“乱说。”蒋熙元伸出胳膊绕过夏初的身后,犹豫了一下后轻轻地放在了她的肩膀上,拍了拍,“你做得很好。王槐的事你不用这么紧张,我倒是能理解他。”
“其实我也理解。”夏初苦笑了一下,“这些日子我好像不太重用他,他偏又是个好面子的人。王槐不是坏人,也谈不上作恶,他用他以为对的方式处理了这件事,大概是想证明给我看,给所有人看。”
“既然如此,说说也就是了,下不为例。”
“大人……”夏初沉默了一下,“我好像说过,我的父亲也是个捕头。”
蒋熙元点了点头。
“他死的时候我还太小,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一个好捕头。我相信应该是的,记忆中他很爱笑,很爽朗,我觉得那样的人都不会是坏人。可他死得很冤枉。”
“是得罪了什么人?”蒋熙元问道。
“不算是吧。”夏初摇摇头,停顿了一下,“他是被人杀死的。那个凶手有个弟弟,他俩犯了案被我父亲抓了。可能是审理过程中有人用刑,他弟弟死了,死得不明不白。他坐了几年的监牢,出狱后要讨个说法却没人给他,他便杀了当初抓他们的人。”
蒋熙元捏了捏夏初的肩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是妥当的,还没组织好语言,便又听夏初继续道:“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家人。”
蒋熙元愣了愣,随即心里像是被人狠狠地一揪,有点不知所措地重复着夏初的话:“一家人……”
“嗯。”夏初飞快地眨了眨眼,挠了一下眉毛,“有人说我父亲太倒霉了,有人说我太可怜了。他们的惋惜是真的,同情也是真的,可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到头来也没人与我说清楚。我是不是也应该去找出当初用刑的人?我是不是也应该杀了他?归根结底是那个人害了一对兄弟,害了我们的一家。”
她转头看着蒋熙元,努力地笑了一下:“我那样算不算正义?大人你觉得呢?”
蒋熙元还是没有说话,也说不出话来。他从没听夏初说起过自己的身世,他猜测过她的家人都不在了,但他猜不到她的失去是如此惨烈。
他忽然觉得夏初每天的笑容原来那么可贵,可贵在她有多么的积极和努力,才能笑得那样明朗。在有理由颓废时选择坚强,如此可爱。
可爱得让人心疼。
夏初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轻声道:“当初审案的人也是以正义的理由吧?犯人嘛,不老实交代就打,反正是个坏人。杀了我父亲的人也觉得他自己是正义的吧?你们不给我公道我就自己去讨公道,反正都是捕快。结果又如何呢?那谁来给我父母,给我哥哥一个正义的结果?他们何辜?”
“我明白了。”蒋熙元隔着帽子揉了揉夏初的脑袋,“夏初,你期望的正义,你要维护的正义,你想要做的,我一定都帮你,好吗?有我呢。”
夏初听了,心里像是忽然被人撑住了一角,即便他只是安慰着说说,便也如同大雨天气里不期然罩在头顶的伞。夏初鼻子一酸,把头埋在了胳膊上蹭了蹭:“大人……”
“嗯?”
“你真是个好人。”夏初埋着头闷闷地说。
蒋熙元无声地笑了一下:“还……行吧。”
“大人,我觉得你好像我的哥哥……”
“是……是吧。”
“上午的事我向你道歉。”
“那倒也不用了,反正道了歉你也不改。”蒋熙元搂了搂她的肩膀,收回了手臂,他仰头看了看天空,温声道,“我没生气,我不会生你的气。”
“大人大量。”夏初抬起头对他笑了,让他觉得很美好,他便也笑了。
没有风的夜晚,月亮初升,蒋熙元从未如此不顾及形象地坐在地上。此刻与夏初并肩,其他的倒也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