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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尾汤 陈霓琪 3407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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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折射在雾岛号上,金光闪闪,一如那位知道它名字的男人的金牙。我搓搓手,庆幸自己穿了夹袄。一阵带着海藻味的轻风吹过脸颊。突然,藏在海滩下面的一只白鹭嗖的一声轻快腾空。我回头再去看邮船,船头激起的浪花在不停翻飞。蓦然间,不知怎的,我心中浮起一个念头,今天将非同寻常。今天,无论如何,我都会收到他的消息。

回家路上,这个念头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我走过剧院、澡堂,几乎脚不沾地,感觉不到脚下的鹅卵石,接着我走入房屋店铺林立的蜿蜒小巷,钢琴声从一扇打开的窗户里飘出来。我想象着聿明的笔迹,他的字潇洒自信,而且,身为工程师,他总是习惯性地为信件段落一一编号。

很快会有的。我一边想,一边为麻将牌局穿戴打扮。很快就能收到他的信。我拿出他走之前做的粉色旗袍。真好看。我抚摩了一下缎面,又放回原处。等他回来我再穿。今天穿这件兔毛里子的绿缎子旗袍就可以了。我把旗袍从头上套下,扣上侧边的金属暗扣。我心里暗喜,生了阿州才一个月,穿这身旗袍就已经毫不费力了。

佩俪让我带宝宝和奶妈一起去,我还叫上了婆婆。她是麻将和象棋的高手,却少有机会跟人切磋对弈。我想不会有人介意。

“记住,”离开前我告诉阿桂,“如果有信来,马上让素莉来叫我。我在黄府。”

“是商会主席黄立松府上吗?”

“没错,我朋友佩璐姐妹俩的娘家。一有信就马上让素莉来。”

***

黄府的内厅中,一个富贵之家为女眷聚会准备的东西一应俱全——窗边摆着玉树花,孔雀开屏的黑色漆木屏风上镶有用母贝和玉石拼成的梅花,麻将桌上备有西瓜子、五香花生、盐渍酸梅。桌边餐具柜上摆着一套为我们准备的茶杯,印着牡丹花,有杏、黄、白三色。茶具旁是一大束新鲜菊花,金色和绯色相间,还搭配了南天竹。

我很高兴能和她们一起坐下来,暂时把日寇抛到脑后。我们洗牌发出的轻柔碰撞声,像是退潮时海浪中的贝壳碎片在翻腾,让我想起大海、沙滩,以及曾经无数次的麻将牌局。有人在笑。窗栏在微风里咯吱作响,像水杯里冰块融化时发出的声音。是的,和朋友们在一起真好。我有些日子没见到阿玲和琪琪姐妹俩了。我们在美容院聊过几句,但距现在已经有好几个月了。阿玲暂停洗牌,手指理了理乌黑的秀发,“你烫的波浪真好看,安丽。”她说,“我的发卷都快没了。”

“你擦太多发油了。”琪琪说,“有什么好奇怪的?”

阿玲和琪琪是我的上下家,我看向坐在对家的佩璐,她脸色黯淡,头发笔直,显得太朴素、太正经了。我想起美发师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太久没有和佩璐一起打发时间了,尽管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我们洗好麻将牌,码成整齐的牌墙,上下两层各十八张。没人知道倒扣的牌面是什么图案。我们把各自码好的牌墙推向桌子中间,形成一座四方的牌城。

“他长得真俊。”佩璐边晃骰子边看着阿州说。

“你马上也会生个俊小子。”我说。

“或者是个俏小妞。”阿玲又加了句。

佩璐脸红了,“哎,阿玲啊。你女儿才是个小俏妞呢。”

“那就是她小名啊,俏妞。”阿玲回答道。

真不该提起儿子这个话题,我怎么就忘了阿玲和琪琪在美容院的对话了呢?她说的那些命理和解梦的灰心话,还有阿玲多么希望给本辉生个儿子。不知道她有没有去找昌佑寺的老住持解梦。

轮到阿玲扔骰子,她扔了一个5和一个4,因为她坐在东风的位置,所以要从自己面前的牌墙开始拿牌。她又扔了一次骰子,这次的数字决定要从牌墙的什么位置拿牌。“还是得靠运气。”她说着,在面前的牌墙上放了两张牌。

我的心思有些飘忽,从安逸的室内飘到远方已是断壁残垣的城墙,又回到我们这个依然受幸运眷顾的小岛。我宁可相信聿明靠聪明才智幸免于难,不过运气也是不能少的。我听到声响,立即回头,盼着是素莉拿信来找我,却只看到黄府女佣端着托盘从门口走进来,盘子里装有几杯柠檬水。她给佩璐姐姐那一桌上柠檬水时,我们继续一次四张地摸牌,把东、北两面的牌墙各拿掉了一小半。我们接过杯子,喝几口酸酸甜甜的柠檬水,拿走各自的最后一张牌。我们三个人手里都是十三张牌,阿玲要多拿一张。

小时候,父母也打麻将。客厅的牌桌是为女眷摆的,书房里则为男人摆着一桌。夏天他们在院子里打,脚边蚊香袅袅。我坐在角落里听他们的动静,先是哗啦啦的洗牌声,然后是比较规律的摸牌出牌声,自始至终伴随着的吃喝声——杯子叮当作响、嗑瓜子、剥核桃,到了晚上,就是碗筷瓢盆、蟹腿鸡骨的大合唱。我最喜欢他们出牌和吃牌时喊出的声音——红中、西风、六条。一开始我把红中、白板、发财几种麻将牌编成各种故事。后来我开始默记他们每个人坐的位置、他们的嗓音、他们要和不要的牌,然后我就能猜出每个人手上有什么,谁又会和牌。

这会儿,嚼着花生呷着汽水的同时,我也观察着每个人的牌风。阿玲热情有余而定力不够,琪琪头脑精明但不善计算,佩璐跟我才是棋逢对手——从前读书时她也一直是我的竞争对手。第一圈是东风局,我和佩璐轻而易举地占了阿玲姐妹俩的上风。我用门牙磕开一颗瓜子,含了一会儿瓜子壳,品尝着盐和八角的滋味。虽说西瓜子并没有多少营养成分,我还是庆幸我们囤积了足够的零食。我知道军队不会浪费空间来贮存瓜子,可我希望聿明能吃到像样的食物。他是不会在信里写这些事的。我倒是盼望他写。婆婆见我瞟向门口,对我摇了摇头。

轮到我坐庄。我连糊了两把牌后,阿玲抱怨道,“哎呀,安丽又翻倍了。”大家算好点数,付清各自的账。佩璐摇了摇小银铃,女佣过来拿走饮料杯,换上茶杯。

“你该搽点胭脂。”阿玲歪头打量着佩璐,说道,“再涂点亮色口红。你丈夫一定会喜欢。”

佩璐示意女佣倒茶,“他太忙了,哪顾得上我擦不擦口红。”她丈夫家经营着一个酱菜厂,岛上人人都知道,自从厦门失守后,酱菜厂就日夜不停工。他们腌萝卜、大头菜、莴苣,反正家家户户都是要吃酱菜的,但大部分时候是在熬粥赈济难民,每人每天四碗。我们很多人都捐了钱,但多亏了酱菜厂提供大锅和美国标准石油公司捐出汽油罐用来煮粥,不然厦门来的难民就得挨饿了。

阿玲吹着热茶。“我丈夫对我总是很上心的。”她说,“无论他什么时候下班回来。”

“或是赌完回来。”她姐姐接口道。

我们把余下的牌墙推倒,重新洗牌。“佩璐的丈夫可是平民英雄呢。”阿玲说,“我们家本辉,怪可怜见的……”她的下巴颤抖了一下。“他担心得要命。国内的生意完蛋了,又去不了吕宋岛和雅加达的分公司。”她从袖笼里拈出一条手帕。

“安丽的丈夫正在为我们大家冒生命危险。”佩璐说,“他才是真正的英雄。”

阿玲和琪琪的红色指甲在浅象牙白麻将牌上转动着——喜庆的红、利是封的红、鲜血的红。“邮政又通了,你一定很开心。”阿玲的红宝石戒指在灯下闪耀。

我摸麻将牌的手迟缓下来。通了邮政,却没收到邮件。我从阿玲的肩上瞥了一眼那盆玉树花。阿州在轻声啼哭,奶妈把他跑在胸前又摇又拍,最后伸出小指头让他吮吸。

我看着宝宝一边吮,一边不安地扭动,阿玲也伸出涂着红指甲的手指,舔上面的盐味和蒜味。奶妈摇阿州摇得更快了,却毫无效果。

我摇摇骰子,刚要掷下,阿州尖叫起来。我扔掉骰子,推开座椅。够了!

“安丽,”阿玲和琪琪不约而同地抗议道,“你让奶妈照顾嘛。”

我抱起阿州,亲了亲他咸咸的脸蛋。“您帮我打牌行吗?”我问婆婆,“我想回去,在家里才好给他喂奶。”

“当然可以。”婆婆说。

佩璐的母亲送我到大门口。“要不你一会儿再来。”她说。

“谢谢,我不过来了。”

外面很冷,太阳垂头丧气地挂在空中。送信时间还没过去。我把阿州的小毯子拉上来盖住他的脑袋。黄太太关上大门,金属门发出空荡荡的撞击声,在一棵光秃秃大树的深色枝丫下久久回荡。然后一切陷入沉寂。我抱着阿州站在广袤的星空下,尚不明朗的星星彼此间遥不可及,从天上冷冷地打量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