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安丽,你这样子只会让大家都为难。”
“你不能让他违抗军令。”
我还没来得及道歉,母亲和婆婆又异口同声地开始指责我。
“对不起。”我对她们说。“对不起,聿明。”他的目光柔和下来。不过,我在他眼中发现了别的东西。不知为什么,他眼神躁动不安,像是一只正在抓猎物的猫。“你去哪里了?”我问。
“我不能告诉你。”
当然了,他什么也不能说。实在太可怕了,他竟然去当兵!我打了个寒战,突然想到聿明当工程师和当兵的不同,他当兵后我们会分离。
“啊,海蛎煎。”素莉端菜进来时聿明说,黄灿灿的鸡蛋包裹着新鲜的海蛎,散发着蒜头和大海的味道。他舀了一些放到婆婆的盘子里,然后再舀给我。
我转了一下转盘,母亲也舀了些海蛎煎。“宝贝,吃海蛎吗?”母亲转头问阿梅。
阿梅的头垂在一旁,眼睛快要阖上了。
“我来抱她。”说着,我把阿梅从高脚椅上抱起来,她的两条腿搭在我腰部,热得汗津津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阿梅,阿梅。”我在她耳边哼着,“爸爸回家了。你的爸爸回家了。”我一边轻拍她的后背,一边朝楼上走,嘴里为她哼起另一首歌曲,歌词大意是,第二天早上醒来时,爸爸已经再次离开。
***
那天晚上,我们床罩的两侧都掀开了,羽绒被的两边各折出一个三角形,露出镶着白色花边的玫瑰色被里。书桌和五斗橱上的两盏小台灯映出淡淡的光晕,似乎在欢迎归家的人。我关上卧室房门时觉得这个房间不再是空荡荡的,那种熟悉的温暖感觉又回来了。“你的外套。”我说。
他解开扣子,脱掉外套。终于脱掉了。“日军正在逼近福建。”他说着把外套递给我。
“我知道。他们的军舰和飞机在轰炸沿海一带。”
他惊讶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
我耸了耸肩,打开衣柜门。我知道这些有什么好惊讶的?
“我不在的时候,”他说,“你们必须待在这里的公共租界区。只要西方国家继续声明保持中立,日军就不会入侵鼓浪屿这样的通商口岸。安丽,现在外面很危险。不仅是日本人,土匪也经常从山寨下来。从南京和上海逃出来很多难民,他们大半是向西逃,不过有些人会到我们这里来。”
我挂好他的外套,等他说完。他说完正事前是不愿我碰他的。
“告诉佣人们不要买走私货。”他继续说道,“别人会把我们当汉奸。”
“我会跟她们说的。”我轻轻抚摸着他的胳膊。
但他的话还没说完。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皮靴踏在地板上发出轻轻的嗒嗒声。即使穿着皮靴,他的脚步也很轻。聿明不是一个强迫别人接受自己观点的人。“你必须囤积些粮食。”他再次转身走过来。我注意到他转身时有着军人的利落。“你必须多储存一些大米、面粉、糖、盐和大豆。还有肉干。”他在房间里踱着步,边思索边说出一串食物的名称,“鱼干、虾米、酱菜、花生油、芝麻油、咸蛋、果脯、罐头。”
果酱,我心里帮他补充,干菇和面线。他还忘记提蜡烛和火柴,不过我什么也没说。我越少插话,他就能越快说完,尽到他觉得自己必须尽到的责任,然后我们就能早点相拥在一起。虽然我觉得他实在太小瞧我,难道我连储藏室该存放些什么食物都不清楚,还需要他帮忙。不过我理解他。聿明是一个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谦谦君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认为保护家人和国家是他的责任。我从五斗橱里取出他的睡衣。“我明天第一件事就去采购你说的那些东西。”我说。
他点了点头,放松下来。我看着他微翘的嘴唇,忍不住笑了,我喜欢他丰厚柔软的双唇。要是聿明知道我多么喜欢他脸上矛盾的组合,大概会不赞同地摇摇头。他一向严肃的鹅蛋脸像他的母亲,他有一双充满智慧的眼睛、挺直的鼻子和性感的嘴唇。我的聿明像《三国演义》里的刘备一样,有股桀骜不驯的危险吸引力。“上大学时,”他嘴唇再次绷紧,“我们被称作狂热分子。我们占领校长办公室,上街劝说人们抵制日货。但是,连我们这些最激进的人都没料到日本人的狼子野心,不知道他们的胃口有那么大。那时,谁也想不到他们居然这么贪得无厌。屠杀我们的同胞,占领我们的国土。”他叹了口气坐在床边。
聿明说的没错。十个月前,我们根本没想过北平会沦陷,接着是上海和太原,最后连首府南京也落入日寇手中。我拿出睡袍,关掉一盏灯,只留下对面书桌上的小台灯。我坐在他身边,轻轻解开他衬衫的扣子,手指的动作如同蜂鸟翅膀般轻盈。“你怎么会在路上刚好遇见李军长呢?”我问。我们眼看就要依偎在一起,我心头的疑问和身体的渴望在斗争,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他。
“我正在为九龙江水电站的大坝选址。”他站起身脱掉长裤,“李军长的部队刚好驻扎在其中一个地点附近。”
“那他是怎么说服你参军的?”
他把长裤搭在椅背上,“他说,他的部队迫切需要工程师。”
这个解释不能令我满意,可我还是接受了,因为我们已经拥抱在一起,我们的身体交缠,血液加速。哦,不管它了,随它去吧!他把我轻轻放倒在床上,我的每根血管和毛孔都充满了渴望,和他共赴巫山云雨。
之后,我依偎在他怀里,我的腿压着他的腿,胳膊搂着他的胸,头枕着他的肩。我亲吻他的脸颊,他吻了下我的嘴唇。然后他闭上了眼睛,我用手肘微微撑起身体,亲上他的眼睑。
***
第二天,聿明天不亮就起来了。我睁开眼睛,看着他扣上衬衫扣子,然后我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天还太早。”他说,“你接着睡吧。”他明知道不能阻止我的,我们身上还留着彼此的温度啊。
“不,我想送你去码头。”
他不置可否,于是我们各自去穿衣服。我穿了一件简单的棉布裙,颜色跟外面的天空一样灰暗不清。聿明穿好棕色的国军军装,把手枪绑在身上。他转头看我时,他的眼睛告诉我,我们要再一次离别。
“两位母亲要由你来照顾了。”他说,“照顾好阿梅。为了没出生的孩子,也要照顾好你自己。还有,安丽,佣人们也要你费心看顾。”
“我会照顾好大家的。”我向他保证。
我套上件毛衣,他抓紧行李袋的背带。我们没有跟母亲和婆婆告别,蹑手蹑脚下楼出了门。
我们朝码头走去,整座岛屿还在沉睡,四周几乎没有一丝声音。我对聿明的军旅生活充满好奇,也很想跟他分享我平凡生活中点滴,可现在我脑子里只想着一个问题。我沉默地思索着,就这样一直走到渡船码头。淡淡的晨光从海面洒向对岸的厦门岛。我们周围是来回走动的黑色人影,人们正忙着搭乘今天的第一班渡船。“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我终于问了出来。
他看了一眼渡船,“我不知道。”
“估算一下。工程师最善于估算。”
“话是没错,但我们的估算要有科学依据,可我没有。”
“那就猜一下吧。”
铁链在叮当作响,发动机噗噗地开始轰鸣。“我不做猜测。”他说,“我告诉你我的想法。如果可以的话,下个月我会回家待几天。我不能保证,但我尽力而为。”
我张开嘴,还有话要对他说,还有很多话。“聿明。”我所有的念头如同被狂风卷走的落叶般转眼消失。“请你,”我低声说,“请你一定要回到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