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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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永远都在餐桌上念书,永远都在研究人体生理的图表跟化学公式,要不就是在记笔记,战胜一次又一次的考试。他在三年之内以最优异的成绩完成了学业,然后到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担任实习住院外科医师,举家迁到巴尔的摩市。那时他认识到,自己应该选择外科:医学界的其他领域都需要人际关系的技巧,可是保罗既不善交际也不善客套,但外科不一样,病人在乎的是医术,而不是沟通技巧。保罗不但有能在手术前稳定病人心情的自信,也有精湛的医术。在实习的最后两年,他每星期工作九十个小时,每天只睡四小时。可是说来奇怪,他丝毫不觉得疲惫。

实习结束之后,他又完成了颅面手术的研究,举家搬到罗利市。在当地人口渐渐增加之际,他与另一位外科医师合伙开了一家诊所。那是当时附近唯一的外科诊所,生意蒸蒸日上。他在不到三十四岁时就还清了念医学院的贷款,三十六岁前,诊所已经跟邻近的各大医院都建立了合作关系,而他的大部分工作都在北卡罗来纳医学中心完成,此外,他还在那里和来自梅奥诊所的医师共同参与了一项纤维神经瘤的临床研究。一年后,他在《新英格兰》医学期刊上发表了关于兔唇的文章;四个月后又发表了一篇关于血管瘤的文章,重新界定了婴儿外科手术的开刀步骤。他的声望越来越高。当时诺顿参议员的女儿因为车祸伤及脸部,保罗为她成功地动了手术,在那以后,连《华尔街日报》都在头版报道了他。

除了为伤员进行脸部再造手术,他也是北卡罗来纳州首批开始为病人整形美容的医师。因为正巧赶上了那股热潮,他的诊所生意好得不得了,日进斗金。他开始积累财产,陆续买了一辆宝马、一辆奔驰、一辆保时捷,后来又买了第二辆奔驰。他和玛莎开始建造两人梦想中的家,同时又买进股票、公债和好几笔共同基金。等到这些投资变得太过复杂时,他雇了一位理财专家帮他管理。之后,财富便每四年涨一倍,直到他拥有了这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后,财富竟然开始以三倍的速度增长。

然而保罗还是继续工作,不但星期一到星期五要动手术,连星期六都排满了,星期天下午的时间也都花在了办公室。当他迈入四十五岁时,那样的生活步调终于让合伙人举白旗投降,跑去跟另外几个医生合伙了。

在马克刚出生的头几年,玛莎经常提起想再要一个孩子,但后来,她就渐渐不再提了。虽然她会逼他度假,但保罗永远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玛莎后来终于放弃了。她自己带着马克回娘家,留保罗一个人在家里。保罗的确抽空参加了儿子生活里的重要活动,可也仅限于那种一年一两次的大活动,其他则全部缺席。

他告诉自己,我是在为了这个家打拼,或至少是为了早年陪他吃苦的玛莎,或是为了纪念爸爸,或为了马克的将来,但在内心深处,他知道他是为了自己。

如果要他列出这些年来最令他后悔的事,那一定是对儿子的亏欠。尽管父亲总是在生命中缺席,马克却依然决定要当医生。马克被医学院录取以后,保罗高兴地在医院四处张扬,为儿子即将加入自己的行业而骄傲。他以为他们能有更多时间相处了。有一天,他带马克去吃午饭,想要说服他当外科医生,没想到马克摇头说:“那是你的人生,而我对这种生活一点兴趣也没有。说实话,我为你感到悲哀。”

那是多么伤人的话啊。他们吵了一架,马克毫不留情地指责他,他则大发雷霆,最后马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餐厅。保罗连着好几个礼拜都故意不跟儿子讲话,马克也丝毫没有服软的意思。几个礼拜、几个月、几年过去了,虽然马克跟妈妈仍旧感情融洽,但每次当他知道爸爸在家时,就坚持不回家。

保罗用他唯一懂得的方式和儿子僵持着。他的工作仍忙得天昏地暗,他还是每天跑五英里,还是每天早晨读报上的财经新闻,可是玛莎眼中的悲哀,却经常让他在深夜的某一刻无法入眠,思索着该如何修补与儿子间的裂痕。他想拿起电话打给他,却没有足够的勇气。他从玛莎那里知道,没有他,马克照样过得很好。马克后来成了一名家庭医师,而不是外科医生。在经过几个月的充分训练后,他加入了国外的一个志愿性质的国际救援组织。尽管这是一份神圣的工作,保罗却不得不认为,马克这么做是为了离自己越远越好。

马克出发后过了两个星期,玛莎提出了离婚。

如果马克说的话曾经令他愤怒,那玛莎的话则令他震惊。他试着说服她改变心意,却被温和地打断。

“如果我们分开,你真的会想念我吗?”她说,“我们几乎已经不认识彼此了。”

“我可以改。”他说。

玛莎笑了。“我知道你可以,而且你也的确应该改,可是你应该发自内心地想改,而不是因为我要你改。”

保罗在接下来的几个礼拜都处于茫然之中。一个月后,当他为一位来自北卡罗来纳州罗丹岛、名叫吉儿·多里森的六十二岁女士进行一项例行手术时,她却死在了恢复室中。

他知道,是这些接踵而来、糟到不能再糟的事,令他踏上这趟旅途。

喝完咖啡,保罗回到车上重新朝公路出发,四十五分钟后抵达了莫尔黑德城。他开过桥到达布佛市,转了几个弯,往东朝着锡达波因特方向前进。

海岸边的低地又静又美,他把车速减低,好好地欣赏。他发现这里的生活截然不同。对面车道的驾驶员竟然会跟他挥手示意,令他感到惊讶;还有坐在加油站外长椅上的老人们,除了望着川流的车辆外,好像都无所事事。

下午,他搭上了去欧克洛克的渡船,来到这个位于外滩南边的小村子。渡口总共只停了四辆车,他花了两个小时跟其他几位旅客一同游荡,然后在欧克洛克的汽车旅馆过夜。隔天,他在太阳刚跃出水面时吃了一顿很早的早餐,之后花了几小时信步走过朴实的村庄,看着村民因为即将到来的风暴,在替房子做防御工作。

当他终于觉得自己准备好了后,便把行李袋丢进车子里,开始往北行进,去他必须去的地方。

他觉得外滩这个地方既奇特又神秘,螺旋状的沙丘上缀着锯齿状的野草,海边的橡树因长时间受到海风吹拂而往两边倾倒,真是独一无二的地方。这座岛原本跟陆地是相连的,但在最后一次冰河时期,海水淹到了整个地区的最西边,形成了帕姆利科湾。直到1950年,岛上才有第一条公路,居民得沿着海岸线才能抵达沙丘后方的家。这已经成了当地生活习惯的一部分,他开过时发现水边轮胎痕迹清晰可见。

天空时阴时晴,即便云朵快速地向海的尽头移动,仍然无法阻挡阳光倾泻,把世界照耀成刺眼的白。即使有车子的引擎声,仍旧听得到海水的咆哮。

每年的这个时候,外滩总是空无人迹。这段公路由他一人独享。在寂寥中,他想起了玛莎。

几个月前,他们心平气和地办完了离婚手续。他知道她有男友,而且怀疑他们在分居前就已经开始交往,但是那些都不再重要。这些日子以来,似乎任何事情都不再重要。

保罗忆起,当玛莎离开之后他减少了工作量,他需要时间把发生的事理出头绪。但是几个月后,他不但没有恢复以往的生活,反而更减少了工作量。他仍然维持每天早上跑步的习惯,但是却对报纸上的财经新闻完全失去了兴趣。长久以来,他只需要六小时的睡眠,但说来奇怪,繁忙的生活步调一旦放慢,他却感觉需要更多时间休息。

保罗的身体也有了改变。好几年来,他第一次觉得肩膀上的肌肉放松了。脸上随着岁月日渐加深的皱纹虽然还很明显,但是从前镜子里所反射出来的紧张,现在却被漠然的忧伤所取代。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幻觉,连渐渐变白的发际似乎都停止了上移。

曾经,他以为自己什么都有了,他不断地冲,冲到了成功之巅,但是现在他才明白,原来自己并没有听进父亲的意见。直到现在,他的人生都在逃避,而不是追寻目标;他心底知道,所有的逃避都白费了。

五十四岁的他,此刻孑然一身。当他注视着横亘在前、一望无际的柏油路时,不禁想着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如此拼命。

抵达罗丹岛边缘就离目的地不远了,保罗此程的最后一站停留在高速公路旁一间小小的民宿。他观察了一下周遭市区的环境——如果那也能叫市区的话,各种商店贩卖着各式各样的物品,普通的商店从五金、垂钓用品到食品杂货都卖,加油站兼卖轮胎和汽车零件,还提供修车服务。

他根本不需要问路,又开了一分钟,下高速公路再转进一条短短的碎石路,他便发现了比想象中更迷人可爱的罗丹岛旅馆。那是一栋白色的古老维多利亚式建筑,有着黑色的百叶窗户和迎宾的玄关。栅栏上盛开着一盆盆三色紫罗兰,一面美国国旗迎风飘扬。

他抓起行李甩过肩膀,爬上门前阶梯走进屋里。这儿不像他以前的家那样拘谨,松木地板上满是被客人鞋底的砂砾经年累月磨损的痕迹。左手边是个温馨的小客厅,火炉上方有两扇大窗户,充足的光线照亮了客厅。他闻到咖啡香,也看到一小盘为他准备的饼干。他往右边走,以为可以找到旅馆的主人。

过了一会儿,他又按了一次铃,却隐约听到屋后传来一阵低低的啜泣声。他把行李放下,绕过桌子,推开好几扇门,走进厨房,看到台子上放着三袋还没打开的食物。

他朝开着的后门走去,把脚下的阳台踩得嘎吱作响。他的左边有一张小桌子,周围摆着几张摇椅,而右边正是哭声的来源。

她站在角落眺望着海面,跟他一样穿着褪色的牛仔裤,却裹着一件厚厚的高领毛衣。淡棕色的秀发别在耳后,几缕发丝在风中舞动。他见她因听到阳台上的脚步声而吃惊地转过身来,在她身后,几只燕鸥向上盘旋。栏杆上有一只咖啡杯。

保罗转移了视线,却又不由自主地看向她。她虽然哭过却还是很美,但她转身的样子有种说不出的哀伤,他知道她并不明白自己的美。日后,每当回想起这一刻,他都认为,正是这一点让她更吸引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