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来了,空气干燥又寒冷,清晨,宿舍的窗户上总蒙着一层密实的水汽。
于采薇用指头在水汽里画——季,明,朗,再画一个大大的红心将这三个字圈起来。
画未笑她:“幼稚。”
她反驳:“你闷骚!我知道你把魏泽川的名字在心里写了几百万遍了!”
外面下着蒙蒙细雨,晨跑取消了,画未吃过早餐到教室自习。她拉开抽屉,抽屉里躺着一个白色的大信封。信封里有一支新鲜的月季,花瓣还是湿润的。
还有一封信。
画未只瞄了一眼,巨大的喜悦就在胸膛里像烟花一样爆炸开来。
是魏泽川写来的。
他说:“王八蛋的事我也知道了,太赞了!不过以后不许再这样瞒着我去冒险。你不知道,我每天都能看到你,看到你和王小帅走在一起,我真是像吞了一千把刀子那么难受。我以为你误会了我,在跟我赌气呢。”
他说:“我和梁阮阮真的没什么,虽然被人误解,但我一直当她是好朋友。我只想帮她,她也需要我帮她。我希望她振作,考上大学,那样我也就不会内疚。画未,你愿意和我一起坚持吗?等我们都考上大学,我一定牵着你的手,在阳光下散步。”
画未捧着信,认真把那句话看了一遍又一遍:我一定牵着你的手,在阳光下散步。
画未马上回信,可她迟迟没写一个字,她想说的太多,又太羞怯。她又抓起英语书读了一阵,读不下去,她还是想写点什么。
最后,她也写了一封短信。她在信里说:“魏泽川,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我都没有忘记。牵手在阳光下散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而我只希望,那个人是你。”
画未把信和魏泽川的信放在一起,她在想,要怎么给他呢?她准备先把月季拿回宿舍插在瓶子里养起来,放在抽屉里会枯死的。
早自习下课,她捧起月季花,一路小跑回宿舍。
她跑回教室时,一群同学围在黑板前。黑板上赫然贴着一封信,那是她写给魏泽川的。
他们看到了她,慌忙收敛起嘴角的笑意,眼里流露出同情和叹息。
画未的脑袋嗡嗡轰鸣,突然失去思考的能力。她机械地走向黑板,撕下那封信。
她坐在座位上,用了好大的力量才使自己平静下来。是谁从她抽屉里拿出信贴在黑板上的?除了梁阮阮,她想不出其他任何人。
那么,梁阮阮一定也看到了魏泽川的信。他说只当她是好朋友,她一定失落难受极了。她是因为他那句“我在乎你”才焕发出新的力量啊!
画未也能理解,梁阮阮把信贴在黑板上,不过是借侮辱她来发泄自己无能为力的绝望。
她理解,但不表示她要一次次容忍、退让,要她退到悬崖还要再退。
她朝梁阮阮的座位望过去,梁阮阮竟是一副心安理得的表情。
画未心中的小恶魔出现了,她一步步走向梁阮阮。
她问:“是不是你偷看我的信,还把它贴在黑板上?”
梁阮阮毫不畏惧:“是,那又怎么样?我想警告你,不要妄想,魏泽川说他在乎我,所有人都听到了,对不对?他在乎的人是我!”
她用尽力气在嘶吼。
小恶魔驱使着画未,她也吼起来:“他只是想帮你!”
梁阮阮抓狂了,她将自己的桌子狠狠一掀,书本哗啦一声散落一地。
此时,魏泽川就在走廊上。画未一扭头看见了他,他大概听到议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她们刚才的争吵,全都被他听见了。
他转身就跑,画未追出去。
他撞在了木栏杆上。这是旧楼,栏杆修了又修,但魏泽川撞上的那一块,也许正好被遗忘,脆弱得竟然被他撞断。
画未眼睁睁看着他和破栏杆一起消失了。
这是二楼,楼下是草地。
魏泽川并未受伤,画未跑下去时,他已经从草地上爬了起来,他踉踉跄跄地往足球场跑。
他在足球场上狠命地跑,一圈又一圈,画未看着他跑。
他跑到再也无力挪动一步时,一头扑倒在草地上,他就那样趴着,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
画未远远地站着,犹豫着,终究没有走过去。
她即使过去,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一定被刚才的情景打击到了,他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她深信,他不愿意她受委屈,可他也一定不忍心伤害梁阮阮。
他也无能为力吧?除了难受。
空旷的足球场像一片汪洋大海,衰草像海上的波浪,将她和他远远地隔开。这距离仿佛不可逾越,仿佛无论她如何努力,如何坚定,如何无所畏惧,她都无法靠近他。
冬天灰蒙的天空下,她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他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可他们又是如此在意着对方的两个人啊!
魏泽川在草地上趴了很久,又站起来,从足球场另一侧的小门出去了。
画未一整天都没再看到他,她暗暗地担心着他,牵挂着他。
晚自习时,画未收到魏泽川发来的信息,说:“到后校门来。”
画未起身出去。
后校门边,魏泽川和魏一聪都在。他们的脚边放着行李箱。
“我和家里商量好了,我去当兵,后天就走。”他说得那么轻松,就好像不过在说,明天我要去哪里爬山一样。
画未的心顿时一沉:“是吗?为什么要去当兵?不考大学了吗?”
“我这成绩,想考好大学是没指望啦,烂大学我又不稀罕,再说家里人难得支持我一回呢。”
魏一聪走到一边去。
画未才问:“你没事了吧?我看到你摔下去的……”
魏泽川长叹一声,勉强笑了:“你们都没错,是我太脆弱了,所以,我认为自己该到严酷的环境里去磨一磨,这样成熟些、坚强些,才能承担自己的人生嘛!”
画未想问,你走了,我怎么办?不是说我十八,你十九,我想去哪里,你都会带我去吗?
在她将问未问的瞬间,她听到魏泽川说:“无论什么时候,你想去哪里,只要你愿意,我都带你去。”
她笑了。
“这个约定,永远为期。”他又说。
一辆黑色的小车开过来,车子鸣响了催促的喇叭声。
魏一聪拎起箱子朝车子走去。
魏泽川轻声说:“我要走了……”
他的肩膀抽动了一下,似乎想拥抱画未,又不敢,手足无措之下,他握住了画未的手,紧紧一握,轻轻放开。他又笑起来:“拜托,你也笑一笑嘛,我又不是去和亲!”
画未挥手,勉强一笑:“拜拜,保重。”
魏泽川也挥手,姿态潇洒,义无反顾。
魏一聪放好行李,转身过来,车子开走了。
这离别太仓促,连离别的伤感情绪都没有来得及让人酝酿起来,画未只感到一阵茫然失落。
魏一聪走在画未旁边,说:“他这回不像上回,他上回离家出走是赌气冲动不计后果,但这回他是考虑清楚了的,我们也很支持他,这对大家都好。等两年后他回来,该过去的就都过去了。”
“但愿吧。”其实画未毫无把握。什么是该过去的呢?什么又是该留下的呢?青春是一条河,不容分说地向前奔流着,它会把一切都带走。
“他还拜托我照顾你,不过是那种意义单纯的拜托,有事你可以找我。”魏一聪的语气十分诚恳,又有点失落。
画未说:“好的。”虽然她明白,自己成长中的困难,他无法帮忙解决,其实,任何人都无法帮忙解决,只有靠自己。但是,他能这么说,她仍然感激。
魏一聪又说:“上次,王小帅的事……我认识几个校外的朋友……”
“是你找人揍了王小帅?”
“嗯,我听他嚷嚷着要翻墙,我担心你有事。”
这太意外了。魏一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她根本没法把他和找人打架这种事联想在一起。可他的确那么做了,自己又欠了他一回。
画未这才意识到,她手里握着一样东西,是魏泽川给她的信。
他说:“我喜欢你,画未,为了能像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样喜欢你,我愿意付出任何努力。”
他说的是“喜欢”,在离别的时刻,他说出了“喜欢”,在他的十八岁,他终于说出“喜欢”。
她盯着那个“喜欢”,她被一个男人喜欢着,那个人将会陪她走过未来漫长的一段路,她不会再孤单。她想,也许,这就是幸福。
她想,如果将来他不再喜欢她,她就把这封信烧成灰,溶在水里,喝下去。
寒假补课,画未收到魏泽川离开之后的第一封信,从西藏寄来的信。这封信翻过雪山和高原,终于抵达到她的手里。她拆开信,没有急着读,而是深深地嗅里面的气息,信里有他的气息、雪山的气息、大风的气息、爱的气息。
他说,这里很荒凉,很辛苦,但他却完全能适应,他喜欢这里。
他说,原本以为,每个除夕夜到她的窗前放烟花是一件无论如何都可以办到的事,但是没料到,今年竟无法实现。
他说,原来感情,比想象的艰难。
他说,每天晚上我都会给你写信,多多少少写几行。这是一天里最轻松愉快的事。
信封里还装着一朵雪莲花,花朵已干枯,却仍保持生命的姿态。魏泽川说,在高原上,这个季节唯一能见到的花,就是雪莲花。
画未用水粉把这朵雪莲花画了下来,装在信封里,寄给魏泽川。
又到了除夕夜,仍然是漫天烟花,但是却没有一朵属于画未。画未只好看着去年画的那幅烟花水粉画。那是魏泽川送给她的烟花,永不凋谢的烟花。
此时此刻,他那边雪花正飞舞吗?像烟花一样璀璨吗?如果可以,她愿与他在那荒凉高原,携手并肩,同看漫天雪花。
大年初一,锦城的习俗是爬山登高,祈求来年吉祥进步。
因为是暖冬,开春又早,所以初一这天天气十分暖和,阳光融融像三月。画未提议全家去爬山,冯小娥摆手:“去不成,昨天你老爸就约了我,今天陪他打麻将,难得他有兴致,我要陪他!”
姜爸在一旁笑:“就是就是。”
冯小娥更是热心建议:“你约陆昊天一起去呀!我看你们好像不咋联系了,以往放假,他总喜欢来找你的。你们是不是闹矛盾了?”
画未不接她的话,只低头穿鞋,匆匆说:“那我一个人去了哟!”
南山在锦城南边,离画未家不远,小区对面有公交车直达。小学和初中的春游秋游,南山是他们唯一的去处。
南山的山腰上有三株老杏树。以往的大年初一,杏花还没开,到了春游时,杏花又开过了,画未总是遗憾,没能看到杏花开得正好的样子。她很喜欢一幅梵高的油画——《开花的杏树》。她也想面对开花的杏树,亲手画一幅画。
她没带画夹,杏花应该没开。
当她快到山腰时,她仰头一望,顿时惊喜得呆住了。
杏花开了!湛蓝的天空下,粉红的花朵,一朵朵一簇簇,热烈地缀满黑色的枝丫,树上只有花朵,全部是花朵,没有花蕾。春天鲜活的气息从杏枝上迸发出来,充满力量。
她只有一个念头,想喊人一起来看,一起来看这世间最美好的繁花盛开。
陆昊天!这个名字立刻从画未的脑海里蹦出来,一点思索都没有。她摸出手机,毫不犹豫地打给他:“南山的杏花开啦!杏花开啦!”
“哈?好!我马上就来!”他的语气就像她看到杏花一般,喜出望外。
画未在杏花树下流连。没多久,她看到脚下的山路上,一个穿淡蓝色外套的少年翩翩而来。这画面跟杏花盛开一样美好。她心中涌起像杏花盛开一样美好的情感,但那不是动心。
她很清楚那不是动心。
她又有点替他忧伤,那不是动心。
“哇!”陆昊天站在杏树下,仰头赞叹,“一棵开花的树!”
“很美吧?”画未笑起来。
“嗯,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花树。”他一脸虔诚地说。
这天,他们坐在花树下聊天,聊共同的朋友、老师、同学,聊生活中的趣事、糗事,仿佛时光又回到多年以前。那时,她还没有在乎的男生,他对她的心意也尚未明了,他们还是一对狐朋狗友。
他们聊起了即将到来的高考,想考的大学,还有未来。
“清华大学,建筑系,你呢?”陆昊天说。
“最想考的当然是美院啊!当然只能是想想而已。所以,究竟要考什么学校,看分数而定吧,我没见过大海,海边的大学应该不错。”
一阵风起,杏花点点飘落下来,树下的少年和少女,脸上闪耀着憧憬未来的光辉。
一切都像春日的阳光,纯粹美好。
高中最后一个学期,对画未来说,重要的事情只有两件:准备高考,和魏泽川通信。她暂时放下了画画,只在给魏泽川写信的时候顺手勾勒几笔。
三月初,学校贴出通知:愿意参加美术考试的非美术班同学,可报名参加考前集训。地点是美术学院,时间为两个月,培训费及住宿费需交纳一万元。
一部分文化课成绩不好,自知考普通大学无望,又有一定美术基础的同学都纷纷报名,反正多一个选择多一条路,那点费用对他们来说也不是负担。
于采薇试探地问画未:“你怎么考虑的?”
“不用考虑,不去。”她回答得很干脆。
其实她心里很向往,但理智和现实早已说服了她,所以,这份通知并不能诱惑到她,让她矛盾动摇。于采薇懂她,也就不再多说。
几天后的上午,画未正在上课,陆昊天出现在教室门口。
画未跑出去:“咦,小骚年!你有何贵干?”
陆昊天将一个牛皮纸袋塞给她,说:“我知道你想参加美术集训,这些是我积攒的压岁钱,拿去报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