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和她们都有约定(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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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血腥味汹涌而出。

王小帅痛得身体一缩,松了手。

画未丢了手里的书,没命地逃跑,耳旁风声呼呼作响。

王小帅气急败坏,在身后跺脚嘶吼:“姜画未!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不会放过你!”

画未又惊又怕,惊慌失措,只顾着往前跑。她想要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躲藏起来,想要找一个强有力的人帮她遮挡灾难。她往前跑,碰到一个她根本不认识的人,居然脱口问:“魏泽川在哪儿?”

那个人一脸惊诧,却也脱口而出:“在足球场。”

她竟然跑到了足球场。

足球场枯草衰败,魏泽川正抱着足球朝这边跑来。

“姜画未!你怎么了?”他丢下足球,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我……”她脸色苍白,嘴角有残留的血渍,她的头发乱糟糟的。

他惊骇得声音都在颤抖:“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此时此刻的画未,忽然有种冲动,想扑进他的怀里,想告诉他她的委屈,想让他为她挡住惶恐与悲伤。在这个荒凉的冬季校园,他是唯一能让她安心的男生,是她最信任的人。

但是,理智压制了冲动。她只是拽紧了他的衣襟,很用力很用力地拽紧。

“王小帅一直纠缠我,他说不会放过我,我没办法了……”

魏泽川想了想,反而笑:“那你答应他不就好了?”

“怎么可能?绝不!”画未斩钉截铁又气愤。

“那你另找一个男生做好朋友,让他死心?”他说。

“也不。”画未说着,满心悲凉失望,她无力地松开他的衣襟,转身面朝足球场,她的身体摇摇晃晃,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倒下。

为什么在极度惶恐无助的那一刻,她想到的人是他?可这就是他给她的答案吗?他的态度为什么如此奇怪?男生们嘲讽她,他挺身而出;她没地方睡觉,他让出自己的床;他还说想送很多很多花给她,可现在,他说的是什么?

画未很想说:“魏泽川,帮帮我。”可这几个字才涌到舌尖,泪水就迫不及待地掉了下来。她是要求他吗?可他是她的什么人?而她,长了这么大,即使被鄙视,被嘲讽,被欺负,她也没想过求谁。

魏泽川也转过身去,足球从他手里跌落下去,滚出老远。风从四面八方吹来,阵阵寒凉。足球场视野开阔,他们能望见远处的地平线,太阳一点点下坠。

“我刚才是乱说的,我心里不是那么想的。”魏泽川忽然握住她的手腕,“等太阳落下,我送你回家。”

“等太阳落下,我送你回家。”一个小小少年的声音,从画未的记忆里传来。

小小少年的声音与刚才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小小少年眉清目秀的脸也从记忆中凸现出来,与眼前的脸重叠在一起,一双宛如墨笔描画的眉,左边眉间一粒小小的红痣。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第一眼见到他,就觉得似曾相识。

“原来是你!”她差点惊呼出来。

可转瞬,她又迟疑,他或许早已不记得自己以及那个约定了。那个傻里傻气的女孩。那个幼稚天真的约定。他不记得也是人之常情。

但那有什么关系?此刻,她也能感觉他掌心的温暖,这让她安心。

“我很开心能遇见你。”她心里又有个声音,如银针落地。

这世上,有一个男生让她遇见,让她欢喜,让她忐忑,让她紧张,让她在惶恐的时刻向他求助。而他,又恰好在这里。

那朵湿漉漉的小蘑菇,在她心里柔柔软软地颤抖着。她确定,珍视,却又难以启齿。

“走吧。”他又说。

校园好像一下子就空旷了,宿舍里没人了。蜡梅也枯萎凋落了。

画未拎起早就收拾好的行李走出宿舍。她在走廊上往公寓门口望,魏泽川站在那里,在等她,要送她回家。

从学校到家,一个小时的公交车车程。他们坐在一起,最后一排。他们都显得疲惫不堪,没怎么说话。可她很安心。她希望这辆公交车永远不要停,就这样开下去。

公交车到站。

钢铁厂职工小区就在公交车站对面。

魏泽川帮画未拎着行李,送她穿过马路,然后他抬头仰望那一片灰蒙蒙的旧楼。

画未说:“我家就在这上面。”

“哪一扇窗户是你的?”他问。

“四楼,你猜。”画未说。

“挂着吊兰那个。”他说。

画未笑起来:“魏泽川,谢谢你送我回家。”

她没有马上就走。

他也没有动。

她终于问:“你和梁阮阮那个约定,是真的吗?”

他垂眸,无言,点头。

她的心慢慢缩紧。

她几乎要脱口而出,我们也有约定啊,你还记得吗?

但她克制住了。她与他的约定,梁阮阮与他的约定,其实就像两条方向相反的路,在两条路的尽头等着的,其实是两份不同的感情。

她与他的感情。

梁阮阮与他的感情。

她和梁阮阮,就像两个相反的作用力,会朝两个方向撕扯他,让他陷入矛盾痛苦,甚至遍体鳞伤。如此一来,他必须选择,必须伤害,必须放弃。

她不忍心,不忍心他痛苦,不忍心他陷入那样的境地。

所以,她不能说。她只能等,等时间来冲淡一切,解决一切。或者说,等等看,谁先放手。

画未挺了挺脊背,努力轻松地笑起来:“我只是好奇八卦而已。谢谢你送我,新年快乐!”她笑着挥手。

他也挥手。她走进楼梯口,听到他在身后说:“以后谁再欺负你,不管是谁,你都告诉我。”

她点头,没有回头看他,但她感觉得到,他还站在原地,正望着她的背影。他此刻什么姿态?什么表情?她很想回头看看,可她还是忍住了。

冯小娥问她考得怎么样,寒假放多久,下期交多少钱。问着问着,冯小娥的电话响了,麻将馆在催她快点。她胡乱吃了饭,梳了头,补补粉,擦擦口红出去了。她下楼很急,高跟鞋在楼梯上发出响亮急促的咚咚声。

画未和姜爸沉默地吃饭。

吃了饭,姜爸照样是一句话:“你去吧,我来。”

画未不肯:“反正我放假了,我来吧。”

姜爸笑了:“我来我来,就像你妈说的,我这么活着,唯一的价值就是还能做点家务了。”他说着笑着,看似轻松,画未心里却一阵酸涩。

画未不喜欢看电视,她开着门,整理房间。

姜爸洗了碗,走进来,在她的书桌上放了五百块钱,说:“我供不起你上美术班,但你想买点颜料画纸什么的,我还是拿得出来……”

画未推辞:“我不用买那些,课程很紧,也没空画。”

“你拿着。”姜爸说着,转身出去,打开电视。他将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小,靠在沙发里,身上盖一条毯子。自他病退以后,他就很少出门,除了白天上街买菜。他经常这样看着电视等冯小娥回来,但他往往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冯小娥也还没回来。

画未无法理解,这些年,在婚姻中,在生活里,他都承受了什么。她每次回家,他都似乎比上一次更衰老。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为他做点什么,才能让他舒展眉头,露出笑容,像小时候,她坐在他的膝头,她为他唱刚在幼儿园学会的儿歌一样。

她起身出去,叫了声“爸爸”,默默地在他身边坐下,和他一起看电视。

陆昊天也放寒假了,可他没来找画未,也没打电话来,简直音信全无。画未疑惑,打了电话过去问。

陆昊天说:“我生了场病,做了手术,刚出院。”

画未大惊:“什么病?你现在在哪儿?我马上就过来看你!”

画未听到陆昊天欢喜的笑声。

画未问清楚陆昊天家的位置,买了鲜花和水果,搭公交车过去。

他们十岁那年,大院拆了建起现在的职工楼,画未家住五楼,陆昊天家住四楼,另一些孩子住在另一些楼房里。长长的楼梯和家家户户的铁门隔开了嘲笑和欺负,却也将陆昊天的温暖情谊隔在楼下。画未和他自然疏远了。

有次半夜,电闪雷鸣,下起了暴风雨,画未被惊醒。姜爸上夜班去了,冯小娥打麻将还没回来。画未害怕极了,她去找冯小娥。楼道里的灯坏了,一道闪电照亮她的脸,她站在漆黑的楼梯口哭了起来。陆昊天举着手电筒走了上来。他父母从钢铁厂辞了职,南下做生意去了,他也一个人在家,他听到了画未的哭声。那天,他陪画未坐在楼梯上,直到手电筒灯光暗淡,暴风雨停歇。

再后来,画未一个人半夜惊醒害怕的时候,只要她打开门,黑漆漆的楼道里就会亮起手电筒的光,陆昊天就会走上来。那种害怕,一直贯串她的小学时代,而他的陪伴,在暴风雨的夜晚从未缺席。

他们十三岁那年,陆昊天搬走了,搬到花园小区的两居室,画未去过几次。去年,他们又从两居室搬进了大别墅。画未还没有去过。

陆昊天的家在一环路之外的独栋别墅区,那一栋一栋的别墅看起来很相似,幸好画未方向感好,她终于找到陆昊天说的那个门牌号。

陆昊天家的保姆出来开门,带着她走到门廊下。陆昊天的母亲出来了。她打扮高贵,气质雍容。她个子很高,简直就像用居高临下的样子看着画未:“呀,画未长这么大了,你来看昊天呀?”

画未笑着喊阿姨好。

陆母又招呼保姆:“民嫂,给昊天的同学拿拖鞋来。”

画未注意到客厅。地板镶嵌着高雅的花纹,楼梯上铺着波斯纹的地毯。家具、电器和植物花朵,以及墙上的画,天花板上的灯,全都闪耀着光芒。

这光芒,将画未朴素的衣服和鞋子映衬得更加灰暗。

画未略略局促。

陆母又招呼她:“进来呀,昊天只是小手术,但来了好几拨同学了,多数都是女生呢!”

画未换好鞋,小心地进去。保姆接了花和水果。陆昊天的母亲又说:“还买什么花啊水果的,我们家的花天天都在换,水果吃不完都烂掉了!”

画未有点尴尬,笑笑。

陆昊天脸色不太好,但精神振奋,他侧身从床底下拉出一个大纸箱,说:“看,这些都是我住院的时候,班上的同学和亲戚们送的,你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喜欢就拿去。”

画未稍微看了看,有公仔,有巧克力,有书,有CD机,有手表,有手机,甚至还有打火机。画未拿了一盒巧克力,将纸箱推到床底下,说:“除了这个,没什么想要的。”

画未拆开巧克力,和陆昊天分吃。

陆昊天说:“这是瑞士进口的巧克力,我专门等着你一起吃呢!”

巧克力很香,微甜,让人愉快。她也觉得,和他在一起的感觉,就像吃巧克力。

画未又问:“你生病住院怎么都不告诉我?”

“因为我天天在祈祷啊,祈祷你能主动想起我。你看,我的祈祷灵验了吧?”

“哦哦哦,那你快祈祷自己赶紧好起来!一定也会很快灵验!”

他们吃了巧克力,又找了点别的零食来吃,一边吃一边瞎扯。

画未问他是不是生病了多数都是女生来看他,他笑着默认,她就笑他:“哎哟,看来很畅销嘛!”陆昊天又问画未还是这么瘦,也没有发育,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她气得用枕头砸他。

画未喜欢和他这样瞎扯,没什么顾忌,忽略了性别,像狐朋狗友一样。她也刻意把他们的感情往这方面引。她认为,在异性之间,除了爱情,唯一能天长地久的情谊,就是狐朋狗友。

她希望和他天长地久,同时她也认为,他们不会有爱情。

在漫长的成长岁月里,画未已坚定了一种认识:她和陆昊天,身在不同世界,他在云端之上,而她在泥土之中。他在她不可企及的高度和远方。她不奢望。

从他们十四岁开始,有很多同学胡乱猜测。

他们都没有回应理会,毕竟在十四五岁的年纪,爱情不是紧迫的事。但女孩总是比男孩略成熟,画未决定对陆昊天小小地吐露一下心声。

那天阳光很好,他们骑车并行,同走一段路。她忽然问他:“陆昊天,你喜欢我吗?”

陆昊天愣住,停下车,脸红红的,欲言又止。

她咯咯笑起来:“我喜欢你,但不是他们说的那种喜欢!你呢?”

他才支支吾吾:“我,我也是。”

她仰起头,无比天真又愉快地说:“这真是最好的结果!我们可以做一辈子的朋友!”她说着骑车飞奔,白色的裙摆飘飘摇摇。

陆昊天不相信这个答案会一成不变,她飘摇的裙摆在他的脑海里久久拂之不去。

然而画未却知道,这是她对他们的未来,最最美好的期待。

陆母推门进来,笑说:“画未啊,医生说昊天身体还很虚弱,需要多休息。”

画未马上站了起来。

“不急不急,马上就要吃午饭了,你吃了再走。”

画未笑着说:“下次来再吃,我外婆到我家来了,等我回去吃饭呢。”

“哦,那就不留你了哈,有空再来玩。”陆母敷衍着。

陆昊天难掩沮丧,挣扎着站起来,说:“画未,你等等,我送你出去。”

陆母两步走过去,说:“民嫂会送的!你躺着,别扯着了伤口!”

画未回头,抿嘴眨眼朝陆昊天挥手。

陆昊天望着她的背影,她穿卡其色娃娃棉衣,瘦瘦小小的身子,紫色的发绳绑着头发,马尾高高飞扬。

除夕夜,冯小娥总算安分地待在家里了。这大概是一年中的唯一一个,她一定百分之百整夜都在家的夜晚。她对姜爸的说法是:“去年的一年的年末,今年一年的年头,我都跟你在一起,你还想怎样?该知足了!”

冯小娥也会做一年才会做一次的,她老家的一种叫叶儿粑的糯米粉肉团子。刚出锅的团子软糯清香,包着豆腐干、冬笋和五花肉混合的馅料。画未很喜欢,这才是她渴望的母亲的味道。

这也是一年来姜爸将电视开得最大声的一个晚上。全家人都坐在沙发上,一边吃着叶儿粑,一边看着春晚,一边爆发出开心的大笑。她家从不买烟花和鞭炮来放,这也是冯小娥和姜爸难得的一致,他们都认为:放烟花和鞭炮纯粹就是烧钱。

所以,画未对烟花和鞭炮没什么感觉。

午夜十二点,画未又吃了一个叶儿粑,准备洗漱睡觉。

家里电话响了,画未去接,她料想是亲戚或同学打来的拜年电话,于是接起来就是一句:“新年快乐!”

“到你房间去,看窗外。”

画未跑到窗边,一簇烟花正对她的窗口,“嘭——”绽放开来,热烈绚烂,奇美无比。然后一簇接一簇,烟花照亮了画未的窗口和她的脸。

烟花也照亮了那个为她燃放烟花的男生的脸,是魏泽川,他骑在单车上,朝着她的窗口大声说:“姜画未!新年快乐!”

烟花放完了,一共十二簇,他挥挥手,蹬起单车,飞速离开。

他在她窗下停留的时间和烟花绽放一样短暂,她连跑下去走近看看他,和他说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他已消失在烟花的灰烬之中。

他所能给予她的情意,是不是也像这烟花一样,热烈绚烂却转瞬即逝?

她久久地倚在窗口。

她情不自禁地想起听过的歌,那歌里这么唱着:烟花易冷,人事易分。

她还想起那个约定。如果他们不再出现,她终有一天也会忘记,它终将成为懵懂幼稚的往事被尘封在年少的记忆里。

可他出现了,他们又相遇了,那个约定的意义就成了一粒种子。无论多渺小微弱的种子,如果遇到泥土、雨水和阳光,便会发芽,生根,长成繁花绿树。

就算他忘记,她也会记得。

她会替他记得,只要她一个人记得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