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又悲又美的天空(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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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未抛着橙子:“静物都被吃了,怎么办?”

“静物嘛,本来就是拿来吃的。吃下去才能达到画画的境界呀,胸有成竹嘛!”女生咯咯笑,又埋头画画。

画未握着橘子走开。她虽不知那女生的姓名,但她竟对那女生有好感。

下午,画未在公告栏看到一份通知:凡是有志进入美术班学习的本校学生,可报名参加校内考试。

美术班公招时门槛很高,能考进来的学生不多。这种校内考试也不过是变相多收钱。

画未将通知从头到尾细细看,心里却也知道,这与自己无关。

月末放假,画未回家。晚饭的时候,她和冯小娥说起美术班又要招生的事。冯小娥是画未的妈妈,但在画未心里,这个妈妈多数时候是作为一个叫冯小娥的女人而存在。

冯小娥打断她:“你想都别想!你自己算算,为学画画,你这几年糟蹋了我多少钱?要不是这样,我能给你买多少漂亮衣服鞋子!”

画未大窘,说:“我不过是随便说说,也没想去报名。”

“哼,我还不晓得你,你没死心。姜画未,我劝你认清现实吧,看看你老爸那样子,他还等着你养老呢!靠画画,你自己都会饿死!”

画未不过说了一句,冯小娥就扯出这么多,但她不会介意。

姜爸不说话,闷头吃饭。

画未才十六,但姜爸都五十五了,而且他本人看上去比实际年纪更苍老。他原先是钢铁厂的工人,钢铁厂劳动强度大,所以去年病退了。病退工人没津贴,工资也少。冯小娥一边抱怨着男人没用,一边将家里的积蓄入股麻将馆。她本来就好打牌,从此更心安理得地泡在牌桌上。

吃了饭,冯小娥甩手往麻将馆去了。

画未正要收拾桌子,姜爸站起来说:“你去吧,我来。”

十几年来,姜爸对她说得最多的三句话就是“吃了吗?”“吃饭吧?”“你去吧,我来。”

他疼爱女儿,愿意不惜代价帮女儿达成心愿。但面对这样的妻子、这样的现实,性格本就懦弱木讷的他也无可奈何,他心中有一种为人父却无法尽责的羞愧,他连安慰的话都不知道怎么说。

但姜爸也从不抱怨。

他娶到冯小娥也实属不易。他做钢铁工人收入不高,性格又木讷,四十来岁都还没成家,远方亲戚就给他介绍了冯小娥。冯小娥比他小十二岁,娘家在偏远农村,家里还有兄弟姐妹。她读过初中,能说会道,人长得水灵秀气,丹凤眼里透着小精明。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嫁到城市过上好吃懒做的好日子。

姜爸满心欢喜地娶了她。

后来就有了画未。

可冯小娥不是贤妻良母。她开过杂货店,摆过烧烤摊,做过服务员,可没一样做得长久,唯一让她孜孜不倦坚持下去的,就是打麻将。为了打麻将,她能彻夜不归,不管不问丈夫和女儿的温饱喜乐。左邻右舍都明里暗里鄙薄她,说恐怕她也在外头勾搭男人。丈夫和女儿在这些风言风语里担惊受怕,她却只管扭着屁股走路,依然对人有说有笑。

她对丈夫和女儿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们还想咋样啊?换个老婆换个妈?说不定还不如我呢?将就过吧!”

画未家住在钢铁厂职工楼,灰旧的老楼,家也狭窄暗淡,家具和电器都是旧的。家里最明亮的地方是画未的房间。窗户上挂着蔷薇花窗帘,小床上铺着太阳花床单,墙壁上贴着她画的画,色彩温暖。

她在窗下看书,傍晚的微风吹进来。

“画未!画未!”楼下有人喊她。

她站起来,往窗下一望,陆昊天。

十年前,陆昊天的父母也在钢铁厂。他们都住在钢铁厂的职工大院。谁家夫妻吵架,孩子犯错挨打,风一吹整个大院就都知道了。人人都知道冯小娥是个什么人,于是姜家成了邻居们茶余饭后的最好谈资。孩子们不辨是非,也骂冯小娥是妖精,还说画未是妖精生的,他们嘲笑她,欺负她,她不反抗,不求饶,不讨好,于是她成了大家孤立的对象。

但陆昊天不是“大家”中的那一个。他一直对画未好,他陪她跳绳,看她画画,带她去外婆家摘橘子,还帮她打跑朝她扔石子的男孩。

画未就这样的境况里,默默上进,偶尔快乐,像树木一样生长着。

陆昊天在楼下等画未,怀里抱着一本大书。他皮肤白皙,五官秀气,气质温润,就像古时候的书生。

“哈罗,小骚年!”与陆昊天在一起,画未常常不自觉地轻松活泼起来。

“喏。”他将怀里的大书递到画未面前。

“画册!雷诺阿?……”画未惊呼。

“我就知道你喜欢。”

“可是很贵呢……”她在图书城看到过这本画册。

“下个月你十六大寿嘛,提前给你的礼物。”

“哦,那我笑纳啦!”她将画册抱在胸前,微微叹气,“可惜我不再学画了。”

“那有什么关系,手是你的,笔是你的,想画就画呀!”

画未懂得他的安慰和鼓励,她抿嘴笑笑,换了话题:“三中怎样?”

中考时,陆昊天的志愿也是七中,但差几分没考上。他母亲便做主为他选了三中,虽然三中也是锦城的一流高中,但陆昊天一直闷闷不乐。他原本是想,画未去哪里,他就去哪里。

两人边走边聊,又到路边小店买了奶茶喝。

陆昊天的手机响了,是他母亲打来的,问他在哪里,催他回家。

陆昊天恋恋不舍地看着画未,语气乖顺,唯唯诺诺地应着。

画未却笑眯眯地道:“回去吧,乖孩子!我迫不及待想好好看雷诺阿!”

陆昊天有些无奈:“我妈说家里来了客人。”

“嗯。你快回去吧,小心骑车呀,拜拜。”

画未站在路边,望着陆昊天骑车的身影消失在灯火闪耀的夜色里。

陆昊天的母亲是一个强势而精明的女人,她看不起比自己弱小穷困的人,尤其像冯小娥那样的。她看到儿子和画未关系密切,心里一直不大乐意。这一点,当画未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她就感觉出来了。

这感受并不愉快,但她却也知道,这不过是人之常情。但是她也想,如果有机会,她要对陆昊天的母亲说:“阿姨,你不需要提防我,你多虑了,想错了。”

月末假只有两天,画未带着画册回到学校。

晚自习,班主任还没有来,男生们追逐打闹,女生们高声说笑。一个男生追着另一个男生往画未这边来,后面的那个竟将前面的推倒在画未身上,画未大窘,惊慌地站了起来,男生却又顺势往她身上靠。

画未条件反射地将他猛地推开。

他摇晃着站稳,竟然伸出双手向全班做出“V”字手势。

男生们起哄:“噢,噢,噢!”

画未激愤,却又不知该如何反击,她趴在桌子上蒙住头。

梁阮阮快步走过来,她揪住男生,说:“道歉!”

男生还在嬉皮笑脸,梁阮阮厉声说:“我说,去向姜画未道歉!听到没有?!”

男生愣住,梁阮阮上前一步,迅速擒住男生的胳膊反剪在背上,押到画未面前,说:“道歉!不然我要你好看!”

男生满面通红,想反抗却无能为力,他被梁阮阮钳制得死死的。他只得生硬地对画未说:“对不起。”

全班寂然无声,画未一直趴在桌子上没有抬头。

回到宿舍,画未说:“梁阮阮,谢谢你,多少钱?”

“哈哈,我要想收你的钱,事先我就会跟你谈好价钱了。但今天你总算亲身经历了吧?在这里,像你这种没有背景、性格又软弱的美女,没组织罩着是肯定不行的,怎么样,加入吧?”梁阮阮的语气中带着一点点嘲弄。

“我不软弱,也不想加入,但我还是感谢你。”画未说着,打开抽屉,拿出一百块钱,放在梁阮阮桌子上。

“你很清高?看不起我?你以为你比我高贵?你算什么?”梁阮阮被激怒了,她抓起钱扔还给她,又说,“如果你不软弱,你就不该趴在桌子上像羊羔一样!就该抓起椅子砸他的头!”

画未收起钱,郑重地说:“梁阮阮,我欠你的。”说完,她进卫生间洗漱。

画未出来时,梁阮阮那帮姐妹正东倒西歪地靠在梁阮阮床上吃烧烤。柯夏怀里抱着画未的靠枕,她啃完了鸡爪就用靠枕擦手。

“那是我的靠枕。”画未提醒她。

“哎哟,我不晓得哎,我以为是梁阮阮这货的呢。”她说着,将抱枕很嫌弃地扔过来。

画未接住,抱枕上已有了油腻的烧烤味。抱枕她明明放在床上,怎么可能会被误以为是梁阮阮的?她看了梁阮阮一眼,梁阮阮带着挑衅的神情,好像在说:“就是故意的又怎样?你过来抽我啊?”

画未将靠枕套子取下来拿去洗。等她洗好出来,她的枕头又莫名其妙地躺在地上了。

艾莉莉靠在床上煲电话粥。

那些女生已经走了,梁阮阮躺在床上,又用那种挑衅的眼神望着她。

画未不理她,捡起枕头爬上自己的床。

熄灯了,梁阮阮的手机响了。她接起来说了几句,语气变得暴躁:“不!他生日我更不回来,祭日还差不多……我凭什么感激他?他那么有钱,给多少女人花啊,给我交点学费算什么……我就是恨他……好了好了,你要想我就来看我……”

梁阮阮啪地合上电话,狠狠地翻身。

梁阮阮打电话时从不避讳,她妈妈也来过宿舍几次,因此画未和艾莉莉都知道,电话那头的人是她妈妈,电话里要过生日的人是她爸爸。她和她爸爸关系不太好。

冬渐渐深了。王小帅还没放弃,他的耐心即将用尽,开始恼羞成怒。他在宿舍、教室、操场上,对画未围追堵截,画未依然扬着头,不理睬。他狠狠地说:“我还不信这个邪了,还有不被我王小帅打动的女生!”

一次午休时间,王小帅和他的两三个朋友站在楼梯口,挡住画未去教室的路。画未看到了他们,转身往图书馆的方向走。

一个男生大喊起来:“姜画未!王小帅一定会和你成为好朋友的!”

其他两个男生也一起喊起来:“姜画未!王小帅一定会和你成为好朋友的!”

王小帅笑得厚颜无耻:“兄弟们,使劲喊!再大声点!”

来来往往的同学都在笑。

画未羞愤无比,不知所措,手已经在颤抖。

一个男生踢着足球跑过来。他飞起一脚将足球准确而有力地踢向王小帅。王小帅暴跳起来:“你瞎眼了呀!魏泽川!踢到老子了!”

男生冷冷哼笑。他捡起足球跑过画未身边,他冲她眨了眨眼睛,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明明是阴天,可画未明明又看见,他脸上阳光跃动。

是他,原来他叫魏泽川。原来他就是魏泽川。原来当她遭遇危急,他就会出现。

画未望着他,心里涌起暖暖的感动。

走向教学楼的同学多了起来,王小帅几个人也嬉笑着散开了。

一个人跑过来,伸手嘭地将魏泽川怀里的足球击落,大声说:“你在这里搞什么鬼?!臭小子!”那人是梁阮阮。

魏泽川捡起足球,做出要砸她的样子:“你搞什么鬼呢?臭丫头。”

画未惊诧。

魏泽川跑开。

梁阮阮冷笑。

晚自习下课了,画未还待在教室。

学校为了鼓励大家复习,迎接期末考,在晚自习后教室还有半小时的亮灯时间。画未倒不是为了复习,只是梁阮阮那帮人每晚都聚在302吵嚷,她待一会儿再回去,她们也差不多散了。

有时艾莉莉和秦大宇也会在教室的角落像背景一样存在,但今天没有。

倒是有几个同学真在埋头复习。

快熄灯了,画未走出教室,天空飘起细小雪花。

公寓门还开着,有人进进出出。302宿舍的门却紧闭着,里面静悄悄的。画未推门,推不动,她掏出钥匙开门,发现门已经被反锁。她敲门,喊:“请开开门。”里面没有应答。她提高声音又喊了两遍,只听梁阮阮说:“她们都不在,你求我,我就给你开门。”

“我凭什么求你?这是宿舍,不是你家!开门!”

“不开,你求我,要么答应加入我们,怎样?”

画未一时无语。她想了想,冷静地问她:“你为什么一直要我加入你们?我知道你绝不是为了保护我,那么,我能知道原因吗?”

里面过了会儿才传出回答:“我恨你,可以吗?”

长到十六岁,她被人嘲笑过,同情过,讽刺过,误解过,冷落过。她自卑缄默,她不懂讨喜迎和,不会说乖巧的话。她只是默默做想做的事。她从来都不是老师、家长和同学都会喜欢的那一种女生。

但她确信自己从未招人憎恨,她从未向人索求或占有过不属于她的东西,也从不曾对任何人做过任何坏事。

“你为什么恨我?”她问。

“不需要理由。”梁阮阮答。

画未沉默。雪花从天空纷乱落下。路灯的光影寂寞又温暖。这样的夜晚,有人恨着她,那么,有人爱着她吗?父母无疑是爱她的。可冯小娥让她感受到最多的是忽略和抱怨。姜爸和她说的话总结起来就那三句。童年留给她最深刻的印象是半夜一个人在家的害怕。

还有其他人吗?陆昊天?曾经要好但因升学疏远的朋友?魏泽川?王小帅?她渴望着却尚未出现的朋友?她越想越觉得悲哀,越悲哀越发觉,自己多渴望真诚的爱啊!

可她不能自怨自艾,不能自卑自怜,无论如何,她不屈服,不哀叹,她要努力长大。她从宿舍门前走开了。她宁愿去教室冻一夜,再找班主任申请调换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