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高个少女一直瞪着他不说话,而娇小少女反倒比较胆大,拜谢说:“多谢恩人救命,小女子姓程。”又指指旁边的高个少女说,“她是我的异姓姐妹,名叫小施。因为我父母双亡,所以我们从柳州过来,到徐州投靠我姑姑…”
“你们怎么会落到乱党手中的?”
程姓少女哽咽道:“因为庞勋作乱,我们到来时姑姑早已逃走异乡了。而我们不幸又遇上乱党,和一群女子一起被掳到这里关押着。前日听说朝廷大军兵临城下,即将剿灭乱党,所以一时还没人顾得上我们。谁知今日他们就哄抢金银,又各自争抢我们被劫掠来的一群女人,还说…说什么除了那个之外,就算路上没粮食了,十几岁少女的肉也算鲜嫩好吃…”
李舒白说到这里,将自己手中的茶盏轻轻放下,若有所思。
黄梓瑕正听到紧张处,赶紧问:“那后来呢?其他被劫掠的女子呢?”
“我听说了那般惨状,心中也是十分震惊。便立即起身向外,准备带人去追那些被劫走的女子。”
顺着程姓少女手指的方向,李舒白奔到门外,正看见停在那里的马车。他解下一匹马飞身跃上,回头看见那个程姓少女的眼泪簌簌直下,泪水流过的地方露出下面雪白晶莹的肤色。
她那一双眼睛虽然哭得烂桃般红肿,满是恐惧惊惶,但轮廓依稀是极美的一双凤眼。而紧紧偎依在她身边的那个小施,也是轮廓秀美,李舒白在心里想,这两个少女原本必定是个美人,所以才会被掳劫来这边。她们这样的一对少女,在这样混乱的徐州中,可不知要遭遇多少麻烦。
有心要帮助她们,但心里又记挂着其余被劫掠的女子,他正在犹豫,刚巧外面的士兵已经追进来了,他们向李舒白行礼,叫李舒白:“将军”。
黄梓瑕又问:“咦?为什么叫你将军?”
“因为当时我被朝廷封为平南将军,不在朝廷之中,军中士兵自然称呼军中职务,将在外当然叫的是将军。”李舒白随口解释。
李舒白让士兵们将马车上的金银卸下,拿去清点。又吩咐了一队骑兵去追击潜逃的乱党。等骑兵们追击而去,李舒白才问那两个少女:“你们有什么打算?”
“我们准备去扬州,我姑姑留下口信,说她到了那边。”姓程的少女说。
李舒白便问她们,是否需要士兵护送她们回去。她们面露恐惧,拼命摇头,说自己不愿意与士兵同行。
李舒白想她们被叛军虏劫过来,必定怕极了军队和士兵,所以也不勉强,只示意她们捡走地上的银锭和铁钎子,说:“这是杀人凶器,你们记得清理现场。这银锭还可以换了作盘缠,拿去吧。”
那银锭上全是鲜血和脑浆,红红白白全是。听李舒白这么说,小施迟疑着伸手想拿,却先伏在地上干呕起来。还是程姓少女撕下那个死者的一块衣服,隔着衣物捡起那个染血的银锭,包起来提在手中,手指也始终不敢抓紧。
李舒白一提缰绳,马车就此奔出。她们在颠簸的车上,紧紧抓着车辕一动不动。
一直到了徐州城外,荒草漫漫的平原上,一条官道上倒是行人不少。都是在庞勋作乱时,怕被抓去当兵所以逃避出城躲在山村里的,现在听说庞勋已死,都喜悦欢欣地回来了。
那两个少女一路颠簸脱力,脚软得连车都下不了。李舒白便伸手将她们扶下车,又叮嘱了她们要在官道上走,切勿离开大道,免得出事。
“不过,既然你们能从柳州到徐州,现在两人一起去扬州,应该也不是难事吧?”
她们都只看着他,默默点头。
李舒白便不再管她们,调转马身离去了。
就在他刚刚转过马车时,后面忽然有人追上来,挽住李舒白的马缰,抬头看李舒白。
是那个程姓少女,她仰脸看着李舒白,那张满是泥尘的小脸上,一双眼睛清可见底,似乎还有点羞怯。
李舒白俯下身看她,问:“还有什么事吗?”
她咬着下唇,从怀里掏了好久,取出一支银簪子,拼命踮起脚抬高手举到李舒白面前。
“恩公,这是我爹当年送给我娘的定情信物,我被抓住之后,什么东西都没了,只有这支簪子,是我唯一重要的东西。恩公您日后,可以拿着它到扬州找我,我姑姑的名字,叫做兰黛。”
兰黛——黄梓瑕听到这个名字,顿时直起身子,一脸惊诧。
李舒白看了她一眼,问:“怎么?”
“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是…”黄梓瑕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
李舒白说:“兰黛。这种美丽中又似乎有点风尘气的名字,自然是个混迹烟花的女子。”
黄梓瑕激动地说:“可…可这是云韶六女中的一位,三姐的名字啊!”
李舒白微微扬眉:“怎么,又与扬州那个云韶苑有关?”
“嗯,你继续说,后来怎么样了?”黄梓瑕催促。
“我自然不会去找她,更不会去扬州找一个烟花女子。因此我低头看着她,说,我救你只是凑巧。日后我不会去找你,也不想收你的东西。如果这簪子对你很重要,那就把它收好。
“她却执拗地不肯放下手,那簪子一直就递在我面前,尖的那头朝她自己,另一头向着我。那是一支叶脉簪。”
黄梓瑕又“咦”了一声,问:“叶脉簪?怎么样的?”
“四寸左右长的簪身,簪头的形状是用银丝缠绕的一片叶脉,通透精细的脉络,栩栩如生。那叶脉的上面,还镶嵌这两颗小小的珍珠,就像是两滴露珠一般。”
“是银的吗?”
“是,我的记忆不会出错。”李舒白说着,又问,“我并不太了解女子的首饰,但觉得那支叶脉银簪和王若失踪时留下的叶脉金簪颇为相似。不知这种叶脉形状的簪子,是不是很流行?”
“并不是,一般的簪子,纵然用金银制作出叶子的形状,也只是整片叶子的形状,而不是这样镂空通透的叶脉。像这种精巧别致的发簪设计,我也是第一次看见。若按照你说的,还十分相像的话,那必定是有什么内在关联。”
“看来,我当年遇到的那两个少女,与此事或许大有关系。”
“嗯,我也这样想。”她应了一声,然后问,“你收下了吗?”
“那支银簪?”李舒白平淡地说,“没有。她见我始终不伸手,就把簪子往车辕上一放,然后扭头就跑了。那时夕阳西下,一点金黄色映照在簪子上,刺着我的眼睛让人厌烦。于是我抬手拿起那支簪子,随手扔在了官道的尘土之上。”
黄梓瑕托腮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
他漠然瞥她一眼:“怎么了?”
“你就算过一会儿回城再丢掉,又有什么打紧的?”
“早扔晚扔,哪个不是扔?”李舒白声音平静,“而且当时我看见那个叫小施的少女在看我。所以我丢掉簪子之后,她应该会捡起来还给那个程姓少女。”
“如果是我,我肯定不会告诉自己的好友,你送给别人的东西,转眼就被他丢掉了。”黄梓瑕随口说,“不然的话,我的朋友该多狼狈多可怜。”
“女人的相处之道,我没兴趣研究。”李舒白一哂。
黄梓瑕不想和这种冷情冷性又冷血的人讨论这么艰深的问题。她拔下头上的发簪,在桌上画着那支叶脉簪的样子。
李舒白看了看她头上没了簪子固定的纱冠,问:“不怕掉下来?”
她随意抬手扶了一下,说:“还好。”
“幸好你现在装的是小宦官,万一你装成个佛门沙弥,还怎么拿簪子涂涂画画?”
“有木鱼啊。”她随口说着,眼睛虚无地盯着空中一点,不知道在想什么,手上还是无意识的以簪子在桌上乱涂,却已经是画那半锭银子的形状了。她一边画着,口中自言自语,“当初被那个少女拿走的银锭,后来是不是因为她们有两个人,所以分成了两半呢?”
“这种曾被人拿来当凶器的东西,一般来说,或许她们早就拿去换成碎银了吧。”
“也有可能…”黄梓瑕说到这里,终于看向他,问,“你还记得那两个女子的模样吗?”
“两人都有意把自己弄得披头散发灰头土脸的,又满身淤泥血污,我与她们也不过仓促间相逢,确实没有什么印象了。何况当时她们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女子长成之后变化颇大,时至今日,或许她们站在我面前,我也认不出来。”
“嗯…”她点头,却不防头上的纱冠一摇动之后,顿时掉了下来。
李舒白眼疾手快地抄在手中,微微皱眉地丢回她手中:“我说你还是假扮和尚算了吧?”
她默不作声地按着自己头发,一绺发尾正垂到她的眼前,她有点恼怒与羞愧地抓住它,旋了两下绕到发髻上,然后重新整好纱冠。
李舒白略有不屑地看着她:“我还没见过想事情的时候离不开乱涂乱画的人。”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只好低声说。
他嗤之以鼻:“怎么会有人养成这样的本性?”
“没办法啊…之前跟着我爹出去办案的时候,有事情要推算时总是找不到纸笔,那时候穿女装嘛,头上簪子总有一两根的,拔下来在地上画几下,案情就清楚了。到后来我就离不开这种习惯了,总觉得画几下才能理清思路。”
“之后呢?”
“什么之后?”
“就是你在泥地上画过的簪子。”他十分在意这些细节。
黄梓瑕不解地看着他:“洗净擦干再插回头上就好了呀。”
李舒白“哦”了一声,见她还盯着自己要解释,便说:“我第一次遇见周子秦的时候,他正抱着一包松子花生糖,津津有味地蹲在义庄的尸体旁边看仵作验尸,还帮着递工具打下手。”
黄梓瑕问:“你这个津津有味形容的是他吃东西还是验尸?”
李舒白瞄了她一眼:“你觉得呢?”
“我感觉到了。”她默默地说。
“所以那时候我听说了黄敏的女儿擅长破案,又是周子秦崇拜的人时,心里浮起的第一个场景,就是一个女子蹲在尸体旁边吃松子花生糖的情景。”
黄梓瑕不觉眉毛跳了一下:“现在呢?”
“我很欣慰,你只不过是喜欢乱涂乱画,而且居然还懂得在地上画过的金簪要洗净。”
黄梓瑕郁闷地说:“别把我和周子秦混为一谈。”
李舒白淡淡说:“可他追随的目标似乎就是你。”
“那只是他对没见过的东西的幻想而已,就像人总觉得远方的风景更好看,总觉得小时候做过的梦最美好——其实他若知道我就是黄梓瑕,一定会又别扭又难以接受,说不定最后多年的梦想都会崩溃。”
李舒白听着她的话,唇角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微微呈现。他点头说:“或许。所以你还是在他面前做那个小宦官比较好。”
“是啊…最好还是不要让他的向往破灭。”黄梓瑕点头,感觉到一缕刺眼的光芒闪耀在自己的眼前,她用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发现是夕阳的余晖斜照在自己的眼睛上。
他们商谈良久,已经日近黄昏了。她告退走出语冰阁,踏上回自己房间的路。
曲廊宛转,高堂华屋。她垂下袖子,手中无意识地攥着那块大唐夔王的令信,抬头看此时的夕阳的余晖,心中蓦然升起一丝感伤。
父母家人的死,已有半年,凶手却依然杳不可寻,面前的案子,扑朔迷离,千头万绪,不知何日才能水落石出。
她第一次怀疑起自己来。她在心里问自己,黄梓瑕,如果一直这样下去,这一生,你还有没有机会脱下这件宦官的衣服,重新穿上女子的衣服,骄傲地告诉世上所有人——我姓黄,我是个女子,我就是黄梓瑕?
一夜辗转,黄梓瑕推演着各种可能性,却怎么都没有办法解释王若从哪里消失,那具身份不明的女尸又是从哪里出现的。
所以,第二天起床时,黄梓瑕踉踉跄跄步履蹒跚,外加头痛欲裂腰酸背痛。她坐在桌前对着镜子一照,发现自己简直面无人色,苍白得跟个鬼似的。
不过管它呢,反正自己现在是个小宦官,谁在乎一个小宦官是不是像个鬼样。她自暴自弃地打水梳洗,到厨房去看了看,厨娘一看见就笑开了花,塞了十七八个春盘给她,说:“杨公公,恭喜你啊,据说王爷终于给你名分啦。”
“扑——”黄梓瑕口中正在嚼着的春盘顿时喷了出来,“什么…名分?”
“就是今天一早府中在议论的,说你现在已经正式纳入王府人员编制,成为在册在档的宦官了呀。”
“哦…”她默默地又拿了一个春盘塞在口中,含糊地说,“就那个末等宦官啊?”
“哎,什么叫末等,这个叫初等,公公前途无量啊!”厨娘眉飞色舞地说,“前几年随州饥荒,好多人没了活路,割了自己命根子求一个做宦官的路子都求不到呢!还有你看我,在厨房已经二十年了,可依然还是打杂的临时工,没法入王府家奴的卷宗呢。结果公公你才来了一两个月,这都是在编在册有名有姓的王府宦官了!”
黄梓瑕真无语了,原来做一个王府宦官也有这么多人羡慕眼红的,让自己浪费这么宝贵一个名额实在是太可惜了。
她正在一边应付着厨娘,一边吃早饭时,有人在外面喊:“杨崇古,杨崇古在哪里?”
她赶紧喝了一口酥酪,应着:“我在这里!”
“王爷命你赶紧去春馀堂,有人在那里等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