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且行(2 / 2)

寒山纪 看长亭晚 10627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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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一行摸了那黄狗几下,手指灵光汇聚,在它脖颈下所挂的铜牌上点了点。但见铜牌上金光隐动,很快又没入铜牌中,她道:“去吧。别在这湖边打,走得再远些。”

黄狗汪汪两声,似在应答,随后向着东南方一片空旷的草地跑去。灰牛随之起身,朝着洛元秋哞哞叫了几声,载着鸟儿们走进树林。

洛元秋竟从那牛叫中听出些许同情的意味来,谭一行也拎起竹篓,伸出手接住白统领跟着灰牛一起往回走。洛元秋看着她的背影,不禁疑惑道:“你去哪里,不在一旁看着吗?”

“用不着,兽牌最少能维持半个时辰。”谭一行道,“你慢慢来,我回落雁关关内等你。”

洛元秋心中奇怪,但还是来到了那片草地。晚风拂过,绿草如海浪般层层叠涌,她看了看四周,却没发现黄狗的身影。

不过这次她已做好准备,绝不会像上回那样大意,再被轻易绊倒。洛元秋心中亦有不平,上回这灵兽分明是借了地形之便,它身形矮小,随时能躲进草丛树林,兼之又在星月朦胧的夜晚,突然发动攻势,自然让人措手不及。

眼下这片草地四周并无能藏身的树丛林荫,洛元秋两指并起剑指,忽然感觉风向骤变。草从她指间掠过,如被巨力所推,低俯近地,洛元秋蓦然回头——

她被笼罩在一片阴影里,几乎看不见头顶的天空,与这兽类庞大的身躯相较,人仿佛渺小的就像一片草叶。

这只外形近似犬类的巨大凶兽张开嘴,咆哮声震动山野,它低下头去,口中霎时喷出一道紫色电光,向着洛元秋所在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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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山中白雾弥漫,静无人声。洛元秋披着一身露水回到落雁关,发现景澜不知何时来了,正与谭一行在院中交谈。

洛元秋鼻青脸肿坐下,那只黄狗欢欢喜喜跟在她身后,向谭一行跑去。洛元秋仰着头防止鼻血再流出来,谭一行看了她一眼道:“你还真手下留情了?”

景澜将一块帕子盖在她脸上,笑道:“看来你和狗打的这一架是输了。”

谭一行纠正道:“不是狗,是灵兽。”

洛元秋含糊道:“是盘瓠之后……嘶,你轻点。”

景澜手下放轻了些,道:“都说擒贼先擒王,你去和驭兽师的灵兽打什么架?驭兽师的武力仅比常人高些,一旦被近身,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你不会先抓她?”

谭一行竟也附和着点头:“我打不过你们。”拍了拍肩头的白鸟道,“阿白它们就打得过。”

洛元秋打量那白鸟,道:“它脚上的兽牌画的是什么?”

“朱雀。”谭一行道。

洛元秋嘴角抽了抽:“朱雀?那不是神兽吗,这也行?”

谭一行点点头,拎起黄狗道:“多谢你的主意,我回去便试试兽牌能不能拓下来。”说完便离去了。

洛元秋问:“你们说了什么?”

景澜道:“我只是提议把兽牌上的图案拓印下来另外保存,这样就不必担心它们失传了。”看洛元秋一脸血,又觉得好笑,道,“我以为你见到关外的京观时就应该明白了,仅凭落雁关这点兵马怎能将代军挡在关外多年?还不是全靠这位驭兽的宗师,单她一人便是一支军队,任代军本事再如何高强,又如何能与神兽相提并论?”

洛元秋捂着鼻子闷声道:“我现在知道了。”

景澜为她捻去发间的草屑,道:“你这副样子,好像是脸着地摔了一跤……看来过几日你还是会来找她。”

洛元秋有些想笑,偏偏一动就牵扯到脸上的伤:“你怎么知道的?”

“遇强则强,”景澜淡淡道,“你一向都是如此,我怎么会不知道?”

洛元秋看了她一会儿,道:“你居然不阻止我……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不然你为何会突然来落雁关?”

景澜目光微微一沉,道:“魏则,也就是那位魏大人,他今早被人随从发现死在房中,疑似中毒而亡。午后边境传来消息,代王拒绝了使团入关一事,我正是为此而来。”

若是平日,乍闻这等噩耗,洛元秋少不得要郁闷几个时辰。今日或是刚与谭一行的灵兽动过手,心情意外舒畅了许多,应道:“嗯,看来又要等了。”

“其实我倒宁愿在这里等着,”景澜说道,“现在情势混沌不清,不如先等等。代王阴晴不定,行事不按常理出牌,贸然入境,只怕落个与魏则一样的下场。”

洛元秋道:“你是说,他会把我们也毒死,或者做成行尸?”

景澜倏然一笑,拈起她的下巴道:“你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想和谭一行出关。”

洛元秋不得不对上她的视线,舔了舔嘴唇飞快道:“是有这个念头,不过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景澜默然一瞬,放开手道:“我知道在你心底,从未放下过黎川那件事。”

洛元秋心中百味陈杂,低声道:“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忘了她们。”

景澜顿了顿:“或许此行对应常怀来说也是一种考验,对你我,还有墨凐来说亦然。把走过的路再走一遍,曾犯下的错难道就不会再犯了吗?却不见得如此。别忘了我们身在幻境中,所见为虚;凡生遭遇,皆为他人所历。你必须答应我,千万不能因此动摇了心境。”

她的目光一片澄澈,洛元秋缓缓点头:“我答应你。”

只是二人没想到,这一等便是两年。

这期间陈国与真国因土地一事争执,大小摩擦不断,矛盾愈演愈烈,更有几次险些在边境举兵动武。如今启国名存实亡,版图并入陈国之后,陈国实力大增,扩容军队,俨然已成一方霸主。

自陈军从和月国借道入宋以来,代国也不断在边关增兵,以御强敌。但牵一发而动全身,两军也只是隔关彼此相望,无人敢抢先动手。或许是忌惮陈国威势,是年九月,代王以结盟为由,特邀陈使入国一晤。至于先前参玄关前对陈国来使的一番羞辱,却只字不提。

陈国新派的使者也来到了落雁关,逗留在此地的使团终于能踏出关隘向代国前进。洛元秋与景澜也向谭一行辞别,分别前这位驭兽师一脸平静道:“你们走了,我想我也快要离开了。”

洛元秋牵着马问:“你准备去什么地方?”

“也许会追随师门而去,”谭一行颔首,灰牛载着她朝关内走去,“也许会到处走走,也收几个徒弟来教一教看。”

她把草帽扣在头上,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你们能不能活着回来,就先不说再会了。”

三人就此分别,军队护送使团离开落雁关。国师不知为何,又派了一名轮萨及数十位红衣法师同行。那位轮萨据说是国师亲传弟子,姓叶名琳,平日极得国师器重。此行委以重任,也是为了震慑代国的祭司们。

由于种种原因,陈王特地指派了一位将军护送使团,这下使团顿时壮大不少。人多眼杂,加上叶琳时常抓住景澜不放,景澜只得与洛元秋暂时分开,各自归入原本的队伍。二人在队伍的一头一尾,偶尔在休息的间隙见上一面,或是避开人到夜深时才相会。

这天景澜见完洛元秋回来,就见到这位国师弟子在半路等自己。她以白纱遮面,露出一双妙目,似笑非笑道:“许久不见赵师妹了,深夜无人之时在此,莫非是去私会情郎了?”

情郎没有,道侣却有一个,景澜面无表情道:“叶师姐倒是一如既往,不知掌教大人有何指示?”

叶琳下巴一抬,傲慢之色尽显:“师尊听闻师叔正在魏国,想让你向她老人家讨回一样东西,原本供奉在西宁寺中的玉卷,也该物归原主了。”

景澜懒得再与她多费口舌,绕开她向前走,道:“知道了,等我见到了师父自会转达,劳烦师姐传话了。”

叶琳却伸手拦住去路,端详着她道:“你那面具不是从不离身么,怎么不戴了?”说着要去抓景澜手臂,道,“我原以为你终日带着面具是为了遮丑,没想到你面具下的这副样子还算勉强能入目。”

景澜忽觉有必要好好与她计较,轻飘飘道:“那叶师姐又为何戴着面纱呢?莫不是怕尊荣惊吓到诸位殿下?”

叶琳自觉行事向来隐秘,她私下与皇子们来往连国师都未必知道,猛然被人道破,顿时脸上有些挂不住:“你、你是从何处得知的?”

景澜面上闪过一丝嘲色,漠然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叶师姐不来为难我,我也不会泄露你的秘密。另外,应常怀与其族人随行一事本是掌教大人示意,吾师也已首肯,你若想以此要挟,只怕打错了算盘。”

她说完从叶琳身边走过,看也不看,嘴角轻勾:“……千万记得,三思而后行啊。”

这番月夜下的交锋自然起了些作用,因把柄在人手中,叶琳不得不收敛了许多,之后的日子里不再三番两次来寻景澜麻烦。景澜也不再避人耳目,想见洛元秋时便大大方方去找她,倒也无人胆敢说闲话。

洛元秋对此一无所知,她还当景澜另想到办法来见自己,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使团进入参玄关之后,她顿时被这座关隘分走了全部的注意力,再无暇去顾及别的事。

参玄关随地势而建,关墙之下,便是浩荡不见底的激流。水雾终年不散,弥漫在关内,连风都带着一股潮湿之意。

景澜道:“这道天堑虽能抵御外敌,但代人亦困于关内,止步于五岭外,难出国境。”

洛元秋左顾右盼,见关隘中守卫森严,飞快收回视线,道:“你不觉得这里的人都有些奇怪?”

景澜轻声道:“就像身后有鬼盯着,他们都害怕得不行,是不是?”

代军皆着黑甲,在日光几乎有些分不清哪些是人哪些是影子,洛元秋好险才忍住没笑,道:“是这样没错,你是怎么发现的?”

“看他们的眼睛,”景澜道,“一个人心中有了惧意,无论怎样都是掩饰不住的。你猜他们在怕什么?”

洛元秋顿了顿道:“怕成为比死人更可怕的东西。”

这时一队巡视的军士过来,景澜微微颔首,两人便不再言语。

离开参玄关之后,使团快马加鞭一路南下,前往代国国都临漳。

入关之后,或许是受到代国氛围影响,人人都不自觉有些紧张。代国等级分明,律法之严苛远胜于他国,更是将国民以身份分出五等,五等之外皆为贱民。这些人衣不蔽体,忍饥挨饿终日劳作,产出最多,交的却是最重的赋税。

“我猜在代王眼中,人就和田里的野草一样。”景澜漫不经心道,“就算杀光了也不用害怕,迟早会从别的地方长出来的。”

这一路走来,洛元秋也断断续续了解了代国的事。据说在三十年前,有个自称从斗渊阁而来的人到代国求见代王,并向代王献上了从海渊取出的神兵。从立国之日起代王先祖便对外宣称自己为古越皇族之后,身份不凡尊贵无比,迟早会统一诸国成就霸业。代王也未忘先祖嘱托,立刻将此人委以要任,一年之后奉为大祭司。

洛元秋闻言道:“怎么又是斗渊阁?”

景澜道:“他们说的斗渊阁和我们见到的不一样。相传在古时,数位宗师约定在飞鸟难度的深渊旁建起一楼,其意为临渊而观,以达忘心无我之境。后来古越国设斗渊阁,广纳天下修士,不问出身不计年岁,悉传以诸多法门。百年之后阁中修士济济,天下宗师共聚于此,一时兴盛无比,符法正是从此而生。之后古越能从一小国成为一统天下的霸主,与此举难脱干系。”

洛元秋奇道:“这地方现在还在?怎么我从没听过?”

景澜道:“古越覆灭之后,斗渊阁也随之销声匿迹。不过想想看,就连岳成式亦师从于此,代王又怎么能不动心呢?”

洛元秋心中一动:“是他把活人变成行尸的方法带到代国来的?”

“不仅如此,他还有办法指挥行尸,让它们随军作战,一如生时,代人称其为尸兵。”景澜道,“但他没把这秘法交给别人,除了这位大祭司之外,代国其余的祭司们并不会此术。所以他死了之后,就连如何让活人变成行尸的方法都差点失传。”

洛元秋一愣:“他已经死了?”

景澜答道:“若不是他死的早,代王早已带着他的尸兵打到阴山脚下了。就在攻破宋国边境后的半月,大祭司暴毙于军帐中,他献给代王的神兵也不翼而飞。至此以后,代王称霸天下的念头也只得不了了之,毕竟宋国大半国土沦陷都尚有反击之力,更别说进攻真国与和月国了。”

洛元秋道:“我不明白,既然他已经死了,那边境的行尸又是怎么一回事?”

两人不紧不慢地缀在队伍后,景澜道:“代王不死心,命人将其旧物取出,让祭司们在活人身上反复尝试,誓要一雪前耻……”沉默一瞬,她又道:“若是有人反对,他就把那些人也变成行尸,以此震慑臣属。”

日光惨白,洛元秋觉得眼睛有些难受,伸手遮了遮道:“他不会也想长生不老吧?”

景澜道:“也难说,所以我们还是尽快离开临漳前往魏国。”

光是听这位代王的事迹便足以让人倒尽胃口,一路走来见到的种种惨状,更是让洛元秋对这位国君半点兴趣也没有,只想快些离开这人间地狱。

“此处就像一具正在腐烂的尸体,”她低声道,“土里仿佛浸透了血,到处都是腐烂败坏的气息。等见你到代王后,如果发现王座上坐的是具行尸走肉,我也不会觉得有多么奇怪。”

使团一入临漳之后很快得到代王召见,与洛元秋所想相违,代王毫无阴郁之相,眉目和悦,乐呵呵地招待来使,令人十分惊讶。

让景澜倍感意外的是,除了臣子们之外,魏王居然也在其中,若不是有人出言提醒,使节差点就把他当作皇子之流,一并忽视了。

代王随即笑道:“这种小事,魏王怎会放在心上!他父亲当年为借道出关之事入宫的景象寡人还历历在目,代魏亲如一家,从无彼此之分!至于魏王,他一向心宽,还是皇子时就常随他父亲来皇宫拜见寡人,陈使不必在意!”

观魏王年纪尚轻,闻言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就算明知这话里有羞辱之意,也只能诺诺称是,默默退到一旁。他身旁随行的两名臣子又气又恼,想来搀扶魏王,却被代国的臣子们挤了下去。

对景澜来说这反倒是个好机会,她不经意观察了魏王一会儿,想从他脸上寻找出与墨凐相似的地方,最后一无所获。魏王身上丝毫没有国君的气度与威严,反而像个忧郁的贵公子,对眼前的一切漠不关心,望着庭外一地日光兀自出神。

景澜心想,无怪最后魏会亡了国。魏王一看便知难堪重任,如若生在太平年岁,有忠臣在旁,自可随他折腾去;但眼下群狼环伺,国君势弱至此,仍无反思警醒之意,国亡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宫人鱼贯而入,其中有位怀抱古琴的宫女随同队伍站在庭中。景澜见魏王目光在她怀里停留了片刻,心中顿时明了。

这时代王道:“就让魏王来,何必要那些俗音?陈使千里迢迢到此,本是贵客,岂能被那不堪的曲子污了耳朵?”言罢提高声音道,“魏王!魏王何在?快快上殿来,为陈使奏上一曲!”

群臣如潮水般退开来,两侧宫人将琴摆上,魏王仿佛堪堪回过神,有些愕然地看着这一幕。那两名臣子立刻喊道:“代王陛下不可!吾王是何等身份,陈使不过是臣,怎能让君王在此殿上为他们奏曲……”

代王神色渐冷,厉声呵斥:“不知礼数,都拖出去!”

那嘶哑的声音很快消失了,魏王在宫人的搀扶下摇摇晃晃来到琴座边跪坐下,手按在弦上时,他如梦初醒般看向四周,颤抖道:“不……”

“魏王说什么?”代王道,“寡人上了年纪,耳朵有些不灵敏,魏王可否再说一遍?”

魏王额头冷汗涔涔,最终什么话也没有说出口。他按弦的手一挥,行云流水般的琴音传遍大殿。

满殿寂静,代王听了一会儿,哈哈大笑:“就是这样!很好,很好!”

那曲子虽然动听,但只要一看见抚琴的魏王,便无人敢出言赞叹。

代王好像什么也没察觉到,入夜后设宴招待使节,还特地让宫人设座,请让魏王坐在自己下方,依旧与使节谈笑风生。

等宴酣之际,陈使顺势向魏王提出入国拜访一事,魏王没有拒绝,自然也无法拒绝。只因代王此时笑道:“魏与代本为兄弟,都是一样的,来使何必舍近求远?莫非你们也喜欢上了听魏王奏乐?”

陈使忙道不敢,说是奉国君之命,需拜访诸国,以便日后互通往来。代王呵呵一笑,道:“陈王倒是有心。魏王呢,你怎么看?”

魏王入宴后便埋头痛饮,不发一语。此刻闻言也只是道:“就依代王所说。”

代王满意地点了点头,吩咐左右:“今日的酒看来很合魏王的意,想来是魏国没什么美酒,等他走的时候,记得备上送一车,就当是寡人送给他的心意。”

景澜将这一幕收入眼底,目光一一从与宴之人脸上掠过,心中颇有些玩味。

即便魏王看似软弱,众人心中也隐约有所预感,代国与魏国之间原本牢不可破的盟约,今时今日终于出现了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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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前一任陈使在先,谁也不知道代王何时会暴起发难,又一次把使者扒光了捆在马上倒拖数里。使团上下无不小心谨慎,唯恐一时不察,就被捉去做成了行尸。

离宫之后,使团在代国都城待了三个月,特地等到魏王返国之后才向代王辞行,临别前代王却命人带使者去城外观刑。使者虽不解其意,但因推拒不得,仍是带人去了。事后回来观刑之人面色都不大好看,有几个等到上路以后就突然病了。

到了临漳后,洛元秋怕代王得知使团中藏了一队古越遗民,便让众人都呆在屋里,日日守在院中,以防出什么意外。她自然也不曾出过门,对这几个月发生的事一概不知,等到上路后渐渐远离都城,这才觉得暂时松了口气。

“观刑?”

二人也是半月未见,洛元秋听景澜大致讲述完入临漳后所发生的事,惊讶道:“你也去了?”

景澜道:“代王手下有一批密探,专门潜伏在国都里,探听民众之言。若有人胆敢妄议朝政,议论君王,就会立刻被拖去施刑。”

洛元秋嘴角动了动,却没有说话。景澜嘲讽一笑,缓缓道:“罪名是叛国,行刑官把他们吊起来,当着我们的面,先把一人的皮活活扒了下来,又将其他人开膛破肚后,放出烈犬撕咬……总而言之,炼狱也不过如此。”

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那血腥味似乎已在鼻端。洛元秋低声道:“疯子。”

“代王确实已经疯了。”景澜说道,“这世上最可怕的就是一个疯子掌握了生杀大权,凌驾于众人之上。或许不必等陈国大军攻入参玄关,代王再这般倒行逆施下去,代国就先会乱起来。”

她说着张开手道:“你看古往今来,亦复如是。这日光之下,一切如旧,一切如常,从未有过什么改变。千年前尚且如此,千年后也是如此。”

洛元秋微微一叹,转念道:“原来你已经见过魏王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景澜道:“只要不做国君,就是一个好人。”

晴日当空,洛元秋回头看了看临漳所在的方向,心中忽生感慨:“不知不觉,我们居然都快到魏国了,那北冥岂不是也没多少路程了?”她顿时觉得前路不再迷雾重重,变得豁然开朗了起来,笑道:“等见到墨凐之后,这一切是不是也该结束了?”

景澜不像她这般乐观,随口道:“见到她之后,你要如何唤醒她?”

洛元秋顿了顿道:“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幻象,我们正在她的梦里,要想离开此地,她必须要跟我们走,破除心魔之后方能醒来。”

“做梦的人往往意识不到自己正在做梦,”景澜说道,“你告诉她我们身在梦中,所历经的一切仅是场梦,她只会觉得我们疯了。别忘了,如今她的身份是魏国公主,大权在握,为何要随我们离开?”

洛元秋沉思片刻道:“我觉得她不像贪恋权势的人,虽说此一时彼一时,人总不会一直不变,但在她心中,应当也有一些东西,从来不曾改变过。”

景澜闻言道:“倒是可以从此处着手试试看。当年她想跟随你去修行,说不定这念头至今还在,只需要合适的一个契机罢了。”

洛元秋满心疑惑:“哦?这又怎么说?”

“修行,本就有出世之念。”景澜说道,“她那时候年纪应当不大,为何会突然要拜你为师,想要入道修行?”

洛元秋回忆道:“是因为她母亲的缘故吗?我记得她说过,她母亲很早就去世了,她以为我是神仙,能够让她再度与母亲相见,所以才想拜我为师。”

景澜突然问:“如果她初心不改,现在依旧想拜你为师,你愿意做她的师父吗?”

洛元秋想了想,始终无法想象自己教徒弟的景象。但经景澜这么一提,她回想过往种种,也不禁心有疑虑。莫非应常怀真收了墨凐做徒弟,只是无人知晓而已?

见她一脸纠结,景澜顿时猜到她心中所想,道:“看来你也不太想收这个徒弟,但你想想,如果你真成了墨凐的师父,她不就能随你使唤了么?”

“那就……”洛元秋思量一番,最后道:“还是算了吧,我和她没有师徒缘分,我知道的。”

魏国与代国同在南海畔,相传魏国本是为抵御外敌,世代结为盟友。代国对抗外敌时,自然少不了魏国襄助,为防援军与粮草入境路途过长,延误战机,还在两国之间修筑了数条要道。是以从代入魏的道路顺畅无比,仿若同在一国,不过数月便到了魏境。

入关之后四周景物骤变,魏地久无战乱,数代君王治下升平,除了代王时不时以会盟之名要挟魏使入代,借此搜刮一番,百姓也称得上是安居乐业。

君王无建树,从朝臣到百姓皆是一副懒散的模样。使团入境后倒是引发了不小的轰动,因代国封锁参玄关,魏国已经有数十年不曾见到过他国使节。既闻陈使到访,举国上下无不欢喜,以盛礼相迎,视为自国君登基以来的首件大事。

使团所到之处皆有礼官等候在旁,为之开道,歌舞随行,所赠颇为丰厚。使团受如此优待,心中倍加感激,但到了魏国国都绛城,却不见魏王,众贵盛装而至,族簇拥着一位丽装少女在城外相迎,陈使方知,原来这一路种种迎接的布置,皆出自这位与魏王一母同胞的公主之手。

陈使自然不敢小瞧了这位公主殿下,观这位公主年纪轻轻,举止却一派沉稳。魏人常将鲜花以彩绳束成小束,别在发间以作装点。贵族为显身份,便以珍珠砗磲珊瑚制成花形,饰以金银,日光一照灿烂生辉,前来观礼的朝臣贵族皆是如此,唯独公主发间只别了一朵初开的蓝花。那单薄的花瓣如蝶翼,在乌发间随风而动,仿佛随时都会振翅而去。

公主道:“贵使远道而来,一路辛苦,请入城暂歇息,吾王明日在宫中设宴,为诸位接风洗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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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清凉,洛元秋半夜翻墙而出,到野外去见景澜。

河畔萤火飞舞,忽高忽低,洛元秋一见面便迫不及待地问:“你去赴宴了?见到墨凐了吗,怎么样?”

景澜双膝以下浸在冰凉的河水中,解开头发道:“魏国公主,果然名不虚传。”

洛元秋在她身边坐下,追问道:“什么意思?”

“这是个人物,只可惜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景澜五指做梳,拢了拢发尾道,“到底还是年纪太小,身边无人指点。如果她肯大胆些,早早把弟弟踹开自己做君主,眼下魏国就不会是这般局面了。”

洛元秋对这些都不大感兴趣,道:“你觉得她会跟我们走吗?”

说完便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一个微凉饱沾水汽的柔软之物贴上唇角,旋即撬开嘴唇,长驱直入。良久后景澜声音微喑,道:“恐怕不能如你所愿了。”

洛元秋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吻弄得晕头转向,定了定神道:“先试试看,不行再说。”

景澜慢慢扳过她的脸,舌尖沿着她的唇线反复勾勒,这动作煽情无比,洛元秋面红耳赤,勉强将她按住,待两人堪堪分开,察觉到她有些不对,低声问道:“你怎么了……你、你喝酒了?”

景澜双颊绯红,淡淡道:“魏王近日得了一名技法高明的琴师,喜爱非常,想破例让此人入宫,与之同住同食,奈何朝臣阻拦。于是他想了个荒唐的主意,让墨凐拜他为师,如此便可封那琴师做个内官,在宫廷中随意出入。宴上他提及此事,忽有人说,公主年幼时曾在阴山有过一段奇遇,得到仙师指点……墨凐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你。”

洛元秋心中一跳,觉得有点奇怪,道:“她还记得我?”

景澜起身缓缓走入水中,待水流没至肩头,方才停下前进的脚步,在河心道:“她说虽然与你无师徒之实,在受你指点之后,方知这世上更有一重天地。或许你不知情,但在她心底,已把你视为师父。”

洛元秋闻言只觉匪夷所思:“我们只说了几句话罢了,也谈不上指点,她为何要把我当作师父?”

景澜道:“那不过是回绝魏王的婉拒之词,我只是没想到,她竟然还会记得你。所以我以故人的名义,约她今夜来此一会。”

洛元秋震惊之下脱口道;“这么快?!你不是说打算慢慢来的吗?”

说完一阵夜风拂过草地,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从夜色中传来。洛元秋还来不及惊讶,当即回头看了眼身后,只见流萤点点,并无人影。她再低头看水面时,发现景澜已经不见了。

河岸边不远处一个素衣少女牵马穿过草地,望见洛元秋时忽地一怔,停下脚步端详了她片刻,道:“原来她没有骗我,果真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