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君派使团拜访诸国,一是试探,二是探听国情。”景澜答道,“毕竟耳听为虚,总要亲眼见过,才能知道是不是真的。何况国与国之间未必一直相安无事,如真国与和月国因土地一事争执已久,只要和月一日不归还此地,真国若要动兵,就要顾忌西北一线侧翼的安危。这些年因有和月牵制,真国方不敢妄动。长久来看,这对陈国来说是一件好事。和月国君野心不大,不过是想拿回先祖的土地,若有陈国相助,此事自然不难。”
洛元秋随手折了片宽大的叶子给景澜遮阳,道:“如果是这样,那去宋国做什么,不是国都封了吗?”
景澜略一思索,道:“宋虽弱小,但好歹也曾是一方强国,与真、和月、代三国相邻。虽说这些年里国土不断被代国蚕食,至少还能保全自身。看似不起眼,只要运用妥当,既可牵制真国后方,又能时刻掌握代国动向。”
洛元秋道:“听起来就像下棋。”
“现在天下局势就是一盘棋,”景澜说道,“不是你吃了我,就是我吃了你。”
无论是下棋,还是国与国之间的纷争,洛元秋都兴致缺缺。对于这些事,她向来是听的多想的少,不知为何却喜欢听景澜说,就如同从前一样,每次景澜看完一本书,她总会让她把书上的内容讲一遍给自己听。
到如今她已经彻底忘了书上说了什么,究其本因,她只是喜欢听师妹对自己说话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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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之后,使团终于到达宋国境内。
封闭数十年之久的关隘终于向远道而来的客人们打开了大门,从吊桥进入关隘内时,四周深绿幽暗的藤萝,高大残破的古老城墙,以及风中隐隐约约的腥冷气息,无不让人生出误入猛兽之口的错觉。
宋国国都小的惊人,或许是封闭太久,处处透露着腐朽衰败之意。据说宋国曾经的国都在宛溪,后为代国所占。与传闻中不太一样,使团一到入昭呈,宋国国君便迫不及待召见了他们。
洛元秋站在高处俯瞰这座城池,问:“你怎么没跟着一起去?”
景澜道:“听说这位宋王陛下久病缠身,精力不济,一日不可见太多人。”
“风的味道有些奇怪,”洛元秋转头看向远处,若有所思道,“是血吗?但又不大像。”
两人说话间,一条黑蛇从她们脚下游过,洛元秋抬脚让它过去,那蛇很快钻进草里了。
洛元秋觉得有些奇怪,此地灵气充沛,本应该到处充满生机,这随处可见的飞鸟虫蛇就是最好证明,但不知为何,始终笼罩着一层灰败的死气。
难道是有人在这里下过咒?
她把心中猜想告诉了景澜,景澜面朝风来处伸出手,片刻后道:“没有施咒留下的痕迹。”
洛元秋道:“也不是法术,那会是什么?”
“是阴阵,是乌大人在时所设下的。”
忽然有个微弱的声音从两人身侧传来,轻的让洛元秋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她看见景澜凝重的神情,就知道她一定也听见了。
她们此时在的地方是山顶,若有人来,不可能察觉不到,洛元秋向四周张望,道:“是什么声音,谁在说话?”
只见绿草中现出一道白影,洛元秋定睛一看,那竟然是用纸剪成的小人,四肢俱全,脸上用墨笔点了两点,大约是眼睛,本该是嘴巴的地方剪出了一个小洞。
莫非是这纸人在说话?洛元秋蹲下身,想戳这它几下,突然有声音从纸人身上传来:“请不要这么做。”
洛元秋立马转头对景澜道:“这纸人居然会说话!”
景澜随她一同蹲下身,看着那纸人道:“你还看不出来吗?以纸为媒,驱之如人,影至声传……这是一位影师。”
洛元秋这才明白过来,心中啧啧称奇。说起来影师与符师之间颇有些渊源,那纸人仿佛做了个拱手的动作,道:“我是宋国的司命,陛下正在宫中见贵国来使。”
景澜道:“敢问司命大人有何指教?”
纸人道:“多年不见故人,一时情难自禁。”它朝洛元秋歪歪扭扭行了一礼,道:“不知承天宗的曲善曲宗主如今可安好?”
洛元秋静默一瞬,整日与景澜在一起,她都快忘了自己还是应常怀,想了想说:“那是……家师,她已经离世了。”
纸人身上良久没有声音响起,忽然一阵风吹来,纸人摇摇晃晃,眨眼间就被吹下了顶峰,朝山涧飘去。
洛元秋还在愣神,景澜拉起她道:“走了,有什么话,等明日见到这位司命大人之后,你尽可问他。”
翌日她们果然在王宫见到了这位司命大人。
日落余晖覆盖了王宫,更添了几分苍凉寂寥。那轮巨大的红日从王宫后落下时,王城瞬间被黑暗吞噬,仿佛是对这古老王国命运的隐秘预示。
宫殿中很快点起了灯,司命同宋国国君一并坐在帘后,众人看不清他们的面目,右下便是前来陪宴宋国的臣子。
洛元秋入坐时发现宫殿柱子上的漆都已经剥落了,四周摆设虽然很干净,但东西明显都已经很多年没有更换,萧索之意不言而喻。
可她看着这一切,却隐约生出一种亲切感。
很快有宫女上殿起舞,艳色的衣裳在这宫殿内竟显得有些刺眼。洛元秋见殿侧坐的那几位乐师年纪都很大,心想他们不会弹错曲子吧?
直到被景澜捏了捏手,洛元秋才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发现宫女们已经跳完了舞,乐师们朝帘子行了一礼,一言不发退出了殿外。
“许久不曾听到这首曲子了。”帘子后传来一声叹息,听那声音,宋国国君仿佛十分年轻,他道,“若非贵使来访,恐怕有生之年,孤都不会再听见这曲子了。”
这话中大有不祥之意,但殿上无人应答,宋国臣子仿佛已习以为常。
这顿晚宴氛围格外沉闷,国君似乎兴致缺缺,说了几句场面话后便不再开口,不过该有的礼节一应俱全,并没有轻慢使者。
宴毕离场,洛元秋与景澜回到住处,换衣时景澜道:“你怎么了?”
洛元秋按着眉心,也有些不解:“奇怪,为什么我会觉得这地方有点熟悉?难道我……难道是应常怀曾经来过?”
景澜挑唇道:“说不定你上辈子是个宋国人呢。”
夜半忽有宫人来访,说是司命大人相邀,请洛元秋入宫一聚。
景澜微笑拦在那宫人面前,道:“司命大人只请了她,那我呢?”
那宫人不过是个传话的罢了,仿佛是一时不知要如何回答,无措地站在原处。
洛元秋隔着朦胧灯光看去,发现她竟是今日殿上跳舞的宫女。当时尚不觉得有什么,此刻再看,却觉得她的五官呆板,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她低声与景澜道:“她好像是个纸人。”
景澜定睛看去,见那宫人落在地上的影子里似乎有细线缠绕,便道:“还真是,这就是影傀么?”
深夜对着个与人无异的纸人,这情形着实有些诡异。洛元秋若无其事道:“算了,你就跟着来吧,多个人也没什么事,要是司命不想见你,大不了你站在屋外好了。”
于是两人又回到了王宫,宫中漆黑一片,冷冷清清,只有一座宫殿里还亮着灯,透出些微光亮。
入殿时发现无人阻拦,景澜便跟在洛元秋身后光明正大进去了。只见一扇屏风立在中央,四周跪坐着几名宫女,都是今天曾在殿上献过舞的。
屏风雪白如新,地下放着盏明亮的灯,一道模糊的人影出现在屏风边缘,静了一瞬后开口:“这些都是我的役使,雕虫小技而已,还望两位莫要见怪。”
话音方落,他的影子又从屏风上消失了。屏风薄薄的纸面上赫然映出许多影子,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些都是纸人,它们似聚在一座宫殿中,热热闹闹的在庆贺什么。
这些纸人相较洛元秋昨日见到的要精致许多,甚至还能从服饰上看出身份。那坐在最上座的便是国君与王后了,下头有王子公主贵族朝臣。宫人鱼贯而入,奉上珍馐佳酿,乐师舞姬则在一旁,这仿佛是场极为盛大的宴会。
纸张几番变幻,延生出王城、山峦、河流。纸上也渐渐有了色彩,一座宏伟的都城展现在她们面前,在这屏风上的方寸之地,一切都像是重新活了过来。
洛元秋不知不觉有些入神,都是用纸剪的人与物,却有种难以言喻的传神之感。
屏风后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这是数十年前的国都,宛溪。先王治下国富民安,凡是到过这里的人,没有不愿留下来的。”
洛元秋与景澜对视一眼,抬头望向屏风,彼此心中了然。
纸人簇簇而动,屏风后静了一会儿,那声音才说道:“……那天是沐风节,先王大宴群臣,宴上忽然有位代国的使者,说要向先王献上一样东西。他把那盒子打开之后,就拔出匕首,在殿上刺死了自己。”
屏风上的一个纸人瞬间被染红,似乎代表的就是那位已死的使者,但片刻后,这红色如有生命般向四周蔓延,不断有纸人变成了红色,看起来无端有些诡异。
“他死后,一夜之间,王城沦陷,数十万百姓沦为行尸走肉,宛溪犹如人间炼狱……”
那红色不断扩大,朝着河流山峦奔去,屏风后那人道:“变故来的太快,让人措手不及。我的师伯为救先王而殒身于宫中,很快师门就只剩下我们几人……上将军从尸堆里找到了王子殿下,拼了命才将他护送出来。随后他们封了宛溪,前往平灵,但代国有备而来,趁着边关防守薄弱,一举攻下了四座城池,王都便成了他们的掌中之物。”
“我们带着殿下一路奔逃,那些代国的祭司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能让化为行尸的死人听从号令。最后上将军也死了,我们逃到灵山附近,当时的司命大人为建起这座阴阵耗尽了寿元,方勉强抵挡住了尸潮的入侵。”
洛元秋疑惑道:“你说的行尸是什么样的?”
司命道:“生机早已断绝,却与常人无异,见活人便扑咬,如出笼猛兽。”
不知为何,洛元秋眼前竟浮现出一张陌生女人的脸,咆哮着朝自己扑,她下意识抬手去挡,却发现那不过是幻觉。
她只觉得眼前一晃,心莫名跳的有些快。手上忽然一暖,回头便看见了景澜担忧的目光。
洛元秋定了定神,握住她的手,在唇上按了按,示意继续听司命说话。
“听闻陈国也曾遭郑郧围攻,最危险的时候,连宗庙都险些被一把火烧了,想来宋人与陈人应有相通之感。”司命道,“即便代军事后撤离奉海关,亦无补于事。从王都沦陷开始,一切都无法回到从前。百姓变成了怪物,宋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失去的土地,却无力去收复。”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屏风后的剪纸也在不断发生变化,最后一抹火光亮起,从屏风右上角向下蔓延,很快屏风上的一切都被火焰吞噬。纸张向两侧慢慢翻卷,露出了坐在屏风后的人。
中年人一头白发如雪,披散而下,脸上带着一张纸做的面具。无数的细碎纸片从他手中飞出,从半空洋洋洒洒飘落,如同一场空茫的雪。他道:“宋国早已不复存在,我们这些苟延残喘的人,也不过是不得暂归故国的亡魂,与还在宛溪王城中的那些行尸走肉并无分别。陈使大人,不知你以为如何呢?”
景澜道:“还是有差别的,活人能做的事总比死人要多点。”
司命道:“虽说死战无用,若能保全百姓,降了又如何?但我们宋国人,哪怕战到死,也不会再让代国占去一寸土地。”
景澜道:“国仇家恨,本应如此。”
司命没有接话,转向洛元秋道:“还未向曲宗主道谢,昔日国都重建,曾得她所赠的一道符,方能开山破岭,着实助益良多,那道符如今仍被供奉在宫中,只是没想到她已不在人世。”
洛元秋这才明白为何自己会觉得宋国宫廷有些亲切感,原来是这个缘故。好像察觉到她心中所想,司命道:“你若想看,我可以让人带你去。”
洛元秋确实有这个念头,便朝他道谢,司命道:“你身为她的弟子,不在承天宗,为何会跟随陈使来到这里?””
洛元秋心说看来宋国确实封闭了很久,这位司命大人的消息显然不够灵通,她将来意大致解释了一番,简述了应国所发生的一切,司命听罢后叹道:“原来如此,他乡再好也只是他乡,即便你的族人们从未见过故乡景致,但只要踏上故土,便知先祖为何心系于此。”
洛元秋有些诧异,这是第一个没有追问长生秘法的人。她不免多打量了司命几眼,顿时了然。这位司命大人从形容举止上来看,确实给人一种已经活够了不想再活了的感觉。
司命沉吟良久,道:“你要护送你的族人回到故土,若放在从前,这不过是件小事,可现在大半国土为代军所占,你想要带着人走,只能向落雁关去。”
这些关隘地名洛元秋一概不知,只能茫然地看着他,半晌吐出一句话:“很远吗?有没有近点的路,能绕过代国直接到魏国的?”
司命道:“除非你们能像鸟儿一样生出翅膀,否则绝无可能渡过恒江,终究还是要经过代国。我只能为你们指一条路,却不能让代军放你们入境,到了落雁关之后,拿着我的信去找上将军谭大人,她会放你们出关,离开宋国之后,能不能进入代国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景澜随口道:“那便以使团的名义进入代国,想必代王陛下应当不会拒绝。”
“却也难说。”司命抚摸着只剩框架的屏风,道:“其实你们不是最先进入宋国的人,早在一年前,贵教的圣女大人便途经此地。她在王城停留了数月,为陛下治好了宿疾。也是因为这个缘故,陛下才会让使团进入昭呈,明知你们来意不善,仍愿意让你们借道前往代国。”
景澜淡淡道:“司命大人不必担忧,吾王向来重诺,只要宋王陛下遵守诺言,依令行事,他答应你的定然不会反悔。”
司命忽然转过头,即使他脸上带着一张纸面,洛元秋也能感受到他的目光。
她在两人之间来回看,感觉气氛不对,心想不会马上就打起来吧?
但司命很快低下头,取过一叠纸剪成人形。那些纸人一落地便像活了一般,彼此牵着手来到洛元秋面前,无声地跳起了舞。
只听司命冷冷道:“如果我们要代王的命呢?”
“哪怕宋王陛下想要代国王族的性命又有何妨?”景澜道:“大争之世,诸国相伐,这些都不过是微不起眼的小事。国与国之间本无情理可言,谁死谁生,又能如何。”
虽看不见司命面具下的表情,洛元秋仍觉得他此刻仿佛在笑。他勾了勾手,召回纸人,道:“很好。”
片刻后他抽出其中一个纸人,取来笔在纸人上随手画了几下,轻轻一吹,纸人飘然飞起,不偏不倚,正落在洛元秋手里。
司命道:“带着它去见上将军,她会知道怎么做。”
洛元秋收好纸人道:“那么,多谢前辈了。”
司命道:“长夜漫漫,横竖无事,不如我带你去看曲宗主留下的那道符。”
一提起要看符,洛元秋当然不会拒绝。司命拿起放在屏风边的灯盏道:“陈使也一并来罢。”
深夜的王宫漆黑寂静,无故给人以哀愁之感。夜里下起了小雨,打破了夜晚的平静,不知从何处传来清冷的笛声,回荡在王宫上方。
司命道:“是陛下醒了。”
景澜道:“这是什么曲子?”
司命推开阁楼的门道:“故园。”
灯光照进阁楼,只见里头空荡荡的,唯有尽头的墙壁上似乎挂了什么东西。
那是一副画,画卷边缘已经破损,在画的中央,钉着一张漆黑的符,隐约泛出幽蓝色的光芒。
司命提灯相照,洛元秋终于看清这道符的全貌。绘符之人笔致飘逸,如云如雨,她忍不住拔出铜钉取了下来,在手中展开细细观看。
“斯人已逝,切莫哀毁。”司命道,“你自可将它带走。”
看到曲善留下的符,洛元秋顿时想到了师伯,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把符重新钉了回去,她半晌无言,道:“不了,就让它留在这里。”
司命却道:“我想知道,你所做的一切,当真值得吗?”
洛元秋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答道:“许多事若以值不值得来分,那就失去了原本的意义。对我来说这本是个承诺,虽然当初约定的人已经不在了,但失信于人总归是不好的。”
司命又道:“即使付出所有?”
这句话犹如当头一棒,让洛元秋久违地感受到了什么是身不由己。那股熟悉的力量又来了,迫使她微微低下头。洛元秋发现四肢无法动弹,像被困在了囚笼里,良久才开口说话——那声音有些陌生,她知道那才是真正的应常怀。
命中注定,她们果真是走在既定的路上,无可挽回地向着结局奔去。
她听见那声音答道:“就算要付出一切,我依然会这么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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