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元秋看着她手边的黄金面具,道:“我是应常怀,对,就是这个名字,那个画雪符的符师……你现在又是谁?”
景澜梳理着长发,腕上金环如一线流光闪动,道:“我现在的身份是密教圣女弟子,赵郅灵。”
洛元秋摇摇头:“没听过这人。”
“不仅是你,连我都不曾听过她的名字。”景澜答道,“密教断绝传承已久,其教中人物流传至后世,能载于书者寥寥无几,更别提一个小小的弟子。”
洛元秋指了指自己问:“应常怀和她认识吗?”
景澜道:“不清楚,不过想来这二人之间必有干系,否则今夜我也不会有机会与你相见了。”
洛元秋道:“你说这是别人的梦,难道你已经弄清这幻境的主人是谁了吗?”
景澜停下手上动作,倏然一笑,道:“你倒是提醒我了,应常怀与赵郅灵一定都曾见过某个人。”
洛元秋仔细回忆了一番,她醒来后遇见的人也不太多,哪怕进入陈国之后也极少和人交谈,就算是族人能避开的也尽量避开,说来说去也不过是那几个人。
她将一路遭遇大致复述了一遍,景澜听完后沉思片刻,道:“你在阴山里遇见的那个少女,后来你还见过她吗?”
洛元秋道:“没有,怎么了,难道说你见到了她?”
景澜道:“阴山……这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你不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吗?”
洛元秋摇摇头:“阴山到处都是雪,我没什么印象。”
景澜取下手腕上的金环把玩着,思索道:“师姐,你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墨凐是在什么地方吗?”
洛元秋拧了拧袖子道:“这我记得,就在阴山脚下,进山的入口附近,她在此徘徊了几日,好像是在等什么人。”
说完她愣了片刻,难以置信道:“你是说阿妙……她就是墨凐?!”
景澜托着下巴道:“现在我们都已经知道了,之后你所见到的只是一个她过去的影子。先前我曾听柳老与宴师说,他们也曾经见过墨凐的影子,当时她也像在寻找什么人。”
洛元秋不由问道:“她在找谁,是应常怀吗?”
景澜道:“我觉得并非是应常怀,应该另有其人才是。但应常怀对她来说,一定也至关重要。想想看,你的身世与际遇是不是和应常怀十分相似,所以墨凐才会找上你,否则这世上那么多人,为何她偏偏会选定你?”
洛元秋深思片刻,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她爹娘死的早,应常怀的爹娘……好像连埋哪儿都不知道;除此之外,二人的身世也勉强有几处相同,被族人嫌弃这点倒是一模一样;二人都曾用过飞光,师父也都不错,但师门也没丧心病狂到追杀她啊,就连那个天天说着要叛出师门的师妹都还好好的站在她面前,光凭这点就比应常怀强上不知多少倍。
洛元秋努力想了一会儿,突然抓着景澜的手道:“你说我不会是应常怀的转世吧?”
景澜瞥了她一眼,委婉道:“应当不会,应常怀不但符画的清楚,字也写的漂亮,对咒术也十分通晓,后世之人都能看得懂她留下的笔记。”
洛元秋理直气壮道:“这些都是小事,我又不想留名后世,别人能不能看懂我画的符和写的字又有何干系?”说着她忽地想起一事,道:“我好像没办法向别人说出自己的名字,不但如此,就连写出来都不能。”
景澜道:“梦境之主认定你与应常怀相似,那么你的言行举止,自然不能超出应常怀会做的。这幻境中自有法则运转,一旦有逾越之举,法则自会修整。就算你不是应常怀,在它种种束缚之下,也会潜移默化变成梦主回忆中的‘应常怀’。”
洛元秋思量片刻只觉得心惊不已,回想起之前心境的几番变化,她也不得不承认,有时的确会有种错觉,好像自己就是应常怀。她不解道:“可再怎么样我也成不了应常怀,墨凐不可能不知道,她何必这么自欺欺人?”
景澜抬头望着夜空,明月已从天中转西斜,一如既往,丝毫看不出这是在幻境之中。她道:“我还记得你说过殷雪怀之事,因其对亡妻有愧,由此生出了影子。那影子便是他少年时的自己,依照过往所经历的一切,走在去见她故人的路途上。”
洛元秋想了想道:“确实如此,所谓幻境,不过是因执念而生出的种种虚妄罢了。难道墨凐也被心魔困在此处,等着我们去解救她?”
“或许如此,不过还有一种可能。”景澜说道,“人的一生当中,怎能没有几件痛彻心扉的悔事,不妨想想她的身世。再过数十年之后,陈国吞并六国一统天下,听闻她身为魏国公主,国破之后为复国而四处奔走,甚至不惜亲身潜入丽阳刺杀陈帝……身处乱世,她都遇见过什么人,碰上了什么奇遇,这些都不为人所知。我们若是想离开这幻境,恐怕少不了要陪着这位公主殿下把走过的路再走上一遍了。”
洛元秋迷茫道:“难道说她想找我们帮她复国?但就算是在幻境中,已经发生的事也无法改变,因为一切早已成了定局,回返往复,只是又一次的轮回罢了。莫非她当刺客当上瘾了,想再刺杀一次皇帝?”
景澜捏了捏她的脸,揶揄道:“下回见到她你问问看,说不定你猜对了呢。”
“她现在生成什么模样又不知道,就算见到了也未必能认出来。”洛元秋将她打量了一番,笑道:“对了,话说回来,方才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景澜看了她一会儿,牵起她的手,指尖在她掌心虚虚一按,低声道:“我能感应到,我的那道神魂就在你身上。”
洛元秋想起那道同时贯穿二人的金光,如今回想起来仍觉余悸未散,摸了摸胸口道:“补魂这就成功了?怎么我什么感觉也没有?”
景澜拉着她的手走到溪水边,把镜子浸入水下,手中掐诀默念,道:“你看。”
这一次洛元秋终于看清水中倒影,那并不是她想象中的应常怀,赫然就是她自己!
洛元秋喃喃道:“障眼法。”
景澜俯身搅乱水面,取出镜子道:“这幻境如此庞大,自然不能方方面面都顾及到,只要留心留意,细微之处总会露出破绽。我们原本是什么模样,现在仍旧是什么样,没道理进入了幻境便会成为另一个人。我们从没有回到数千年前,也绝不会是某人的转世。这不过是因执念而生出的幻境,其中的一切都是虚相。”
洛元秋向四周看了看,感慨道:“怪不得这幻境里的人和物都看起来像真的一样,如果这是墨凐的梦就能说得过去了,凭她的力量创造出这样一个幻境不在话下。我已经试过了,这幻境无法打破,只有当她察觉到这是场梦,幻境才会崩塌。换句话来说,她就是阵枢,只有先找到她才行。”
说完她又道:“奇怪,这明明是墨凐的梦,她带我们进来做什么?难道她反悔了,想把我们困死在这幻境中?还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她为何会对应常怀的生平这么了解?”
景澜道:“我猜她只知道大概,如果她真的清楚应常怀的每一件事,那我和你今天就不会遇见了。便如我身为赵郅灵,只要在大事上不与结果相违,寻常小事都可随意而为。换句话来说,你与我都是她手中的棋子,只要能到该到的地方去,中途往何处走、想如何走,都可随心所欲。”
洛元秋道:“那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景澜伸手去解她的衣袍,洛元秋立刻后退,警惕道:“我想起来了,这是在墨凐的幻境,我们所作所为她肯定清清楚楚。”
景澜懒得理她,直接将她按倒,扒了湿透的外衣摊在石上晾干,凉凉道:“就算她看见了又能如何?”
洛元秋被夜风一吹便哆嗦起来,紧挨着景澜道:“总归有些奇怪,趁着时间还早,你不如和我说说你来到这里以后的事吧。”
景澜沉吟片刻,道:“昔日陈国弱小,被郑郧二国夹在中间,时不时被打压一番。郑郧以出兵之名借道于陈,实则强占陈国领地,一旦兵马入关,便据为己有,拒不归还。陈国能有今日之景,密教扶持功不可没。”
洛元秋早已听说过郑郧两国围攻陈国,最后被陈所吞并的事。当世宗门喜欢入世,这点倒是让她出乎意料,点头道:“密教中一定有大宗师坐镇。”
“有两位。”景澜答道,“密教信奉明尊,因明尊有男女化身,故教中以教义而分为两派,奉明尊男身像为圣子派,奉女身像为圣女派。所谓圣子派,领教旨‘圣火焚世,光明洁净’;而圣女派则承袭先训‘无我无为,天道自然’。这两派随着陈国兴盛,眼下已是势同水火,你来的太迟,正好错过了‘升座’之事。”
洛元秋道:“那是什么?”
景澜道:“这是密教中的头等要事,每十五年举行一次,两派需择选弟子比试,为期二十五日。密教明尊神像下各设两座,有高低之分,哪派胜出,便能将其座升至高处,败者需听从吩咐。”
洛元秋啊了一声,景澜道:“怎么?”
洛元秋道:“原来他们说的祭典是这么回事。不过十五年才能打一次架,这仇一定很深吧?”
景澜:“……”
她兴致勃勃问:“这次谁赢了?”
景澜淡淡道:“圣子那派险胜,不过这是圣女有意要让给他们的。如今密教入世太深,现任掌教即为圣子,更任国师一职,教中十位轮萨有六位皆倾向于他……这十五年间圣女一派日渐式微,其本无争夺之心,只想避世修行,不愿再参与国与国之间的争斗。圣女已预料到乱世将近,诸国之间必有一番腥风血雨,不如借着祭典暂时退避,尽早脱身,或许还能在乱象初起时离开中土。”
洛元秋问:“那十位轮萨里有没有一位姓巫的?”
景澜微微抬眼:“你是说巫垣?”
洛元秋道:“方才我忘了说,他派出一支商队到阴山去不知做什么,结果这商队遭遇雪崩,被埋在了谷底,无一生还。多亏了商队所带的文书,我们才能冒名顶替逃出了应国。”
景澜道:“巫垣是我师叔,他沉迷炼器,一直想铸一面法镜,好在比试中胜过掌教。他翻阅古籍,查到阴山中有一种石头,岳成式曾遣人取之用以铸造神兵,他便派人前往阴山寻找古越遗民,想从他们口中得到这石头所在之地。只可惜他不大走运,在比试前炼器时出了些差池,不慎受了重伤,还未撑到比试结束就死了。因巫垣身份特殊,此事尚未公布,只说他仍在养伤。”
洛元秋闻言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一直没召见我们,原来是这样。”
景澜若有所思道:“阴差阳错,你们还是来到了丽阳,我想用不了多久,陈帝就会召见你们。”
洛元秋不解道:“你说陈国国君吗,他召见我们做什么?”
“你自以为一切天衣无缝,实则不然,你们的身份早已泄露。”景澜缓缓道,“应国国君得知你们逃出阴山后,已经向诸国放出消息,称躲藏在阴山中的古越遗民原本为岳成式当年取阴山之火锻器时驻守在此的部族,皆掌有长生不老的秘法,更有岳成式传承在身,能够解开北冥的封印,取出昔日被遗弃在海渊的神兵,此言千真万确。”
洛元秋嘴角抽了抽:“他这是在胡扯吧,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种事……”
景澜脸色微沉,道:“但听者有心,现在你们处境危险了。”她一字字道,“密教信奉轮回之说,天地万物皆入轮回,有始有终。长生之人不入轮回,有始无终,在密教的教义之中,向来被视为邪魔,当以圣火焚之。”
洛元秋听罢只觉不可思议:“这教派行事这般霸道的吗,动不动就要放把火把人给烧了?那现在怎么办,我带着他们逃出丽阳?”
“来不及了,”景澜道,“别忘了你是应常怀,职责便是送族人回到北冥。既然结局已定,应常怀最后还是将人送回了故土,这中间的变故波折也不会太大,你应该都能应对。”
洛元秋深吸了口气:“听起来还有更麻烦的事在后头等着我。”
景澜忽然一笑,道:“假如他们在半道上出了意外,你没能将他们送到北冥,结果又会如何?”
洛元秋想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面上十分挣扎:“如果是这样,那你我就要再重新来过一遍了……我们又要分开了。”
景澜心中一软,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道:“不会的,我们不会再分开了。你身上留有我的神魂,无论走到何处,变成什么模样,我都会认出你。”
眼看天色将晓,洛元秋低声道:“你是不是要走了?可我还想和你说说话。”
景澜揉了揉她的头,道:“比试时我假意败落,以养伤为名来到这湖畔的庙宇里静养,现在就住在庙中,你可以来这里找我。”
洛元秋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你也住在这里?巧了,我也住在庙里!”
林中雾气如轻纱展开,景澜望着天边亮起的晨光,月亮仅剩一个苍白的影子,在天幕后渐渐变得透明。月落日升,一切都如同寻常一样。她眼中略有几分怅然,漫不经意道:“只是巧合吗?我想这二人本应如此结识,可惜书上未曾记载,也不知道她们最后结局如何……”
洛元秋将半干的外衣从石头上收起,心中是前所未有的轻快。
距来到此地已快过去了半年,她时常觉得被困在方寸之间,挣脱亦是无力。但今夜再度见到师妹,心田间如同开满繁花,喜悦之情满溢而出,笑道:“无论她们是什么结果,那都不是我们的。我们不过是误入此地,借了他人躯壳暂历此生罢了。便如我做不成应常怀,不管你怎么变都是我的师妹,仅此而已。”
景澜闻言收敛了笑意,认真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紧紧搂住她,脸埋在她肩头道:“师姐,你怎么突然变聪明了?”
洛元秋顺手捏了把她的脸,一本正经道:“怎么会是突然?我一直都这么聪明,是你之前未曾留意,现在终于体会到了吧?”
景澜闷笑两声,伏在她耳边轻呵了口气,道:“是,那离开幻境的事就都仰仗师姐了。”
洛元秋本想小小教训师妹一番,结果自己倒是先脸红上了,于是教训的事便不了了之。
离开溪流前,景澜把那面铜镜收到怀里,洛元秋刚想抢回,就被她一把按住,景澜拢住衣襟道:“光天化日之下,师姐你可不要乱来。”
简直就是恶人先告状!
“再说了,”景澜微笑道,“这可是师姐你的一片心意,我怎么好置之不理呢?”
她重新穿上红色纱衣,如一朵绯云飘进林中,转眼间就失去了踪影。
洛元秋连忙追了上去,两人从雾气弥漫的湖面上掠过,仿若飞鸿踏雪,只带起几点涟漪。翻墙入寺后,景澜在洛元秋平日休息的那棵老树边道:“我就住在这儿,这只金环给你,你来找我时如果有人阻拦,就把金环给他看。若是有人问起来,只需说是为了巫大人的事而来即可。”
洛元秋接过景澜从手腕上褪下的金环收好,颇有些郁闷。她这才想起两人的身份不同,想见上一面都这般难,念头一转,又想到之前孑身一人的日子,现在至少还能相见,凭此一事就已经不知好上了多少。
她抿唇一笑,拨开叶片悄声道:“那我偷偷的来,一定不让他们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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