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常怀(2 / 2)

寒山纪 看长亭晚 10965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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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元秋深知事情拖的越久越是麻烦,便道:“不用休息了,明日就走,通关的事由我来想办法。”

有了她这句话,众人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忙去收拾东西,为明日的行程做准备。

何依也去整理行囊,洛元秋本就没什么可收拾的东西,索性坐在炉火边发呆,准备以此打发漫漫长夜。那女子下楼用干草煮了些汤分给几个巡夜的人喝了,等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才开口道:“不是说不会再回来了吗,怎么又改变主意了?”

洛元秋沉默不语,女子似乎已经习惯她的沉默,自顾自道:“其他人不清楚,但我是知道的。云婆死前曾经说过,走或者留都随你,那约定是前人之间的,本就与你无关,你不用太过于在意。”

洛元秋尚未回神,愣愣看着她:“你说什么,什么约定?”

女子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又把所有事忘了。这次你还记得多少,总不会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了吧?”又道:“这事说来话长,简而言之,就是你要护送族人重返故地。

洛元秋低头琢磨了一会儿,道:“我经常会忘事?”

女子仿佛有些生气,道:“我早说了你不该留下那柄剑,那是邪物,在它被从地宫带出来之前,只有血祭方能令它平息。你偏偏要说是恩师唯一留下的东西。此剑不用则无事,每用一次,下场你现在还不明白吗!””

洛元秋看了她一眼,拨了拨炉火道:“嗯,我知道。”

那女子欲言又止,压低了声音催促道:“早点把剑扔了吧,留着只会成祸患,你迟早要被它拖累的!”

洛元秋下意识召出青光,她虽不知应常怀是如何做想,但无论是符师还是咒师,对剑的感情大多都是相通的。注视着手中剑,片刻后她答道:“符剑对符师来说至关重要,等同于性命,剑在人在,除非是心甘情愿放下,不然就算是扔的再远,也会找回来。”

她这话只是随口一说,女子反倒一笑,拍了拍她的肩道:“行了,我知道了,这话你已经说了许多次,我听得耳朵都生茧了。不过你放心,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今夜我就要走了。”

洛元秋道:“你不和我们一起离开?”

女子答道:“我们在这雪山中住惯了,不准备和你们走了,打算继续留在这里,那些人要抓就抓吧,阴山这么大,多的是能躲的地方,我们不怕他。但我不信千里迢迢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便能得到庇护,如果真有人能帮我们,他们早该像你一样来了。这何尝不是在拿命去赌?如果是这样,还不如来赌启王能活多久,他是人,终有一天会死的,我们等得起!”

她说完便推开门,屋外火光照亮夜色,许多人背着行囊在风雪中静候着。有人牵来一匹马,那女子骑上马朝着洛元秋笑了笑:“今日一别,或许再无相见之日,只盼你能如愿以偿,珍重!”

一队人浩浩荡荡离去,马蹄留在雪上的痕迹渐渐被大雪掩盖,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洛元秋回到屋中,在快要熄灭的炉火边再度坐下。微动指尖,青光变化出各种形态,那运转自如的熟悉感觉令她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它从未离开过。

这简直就像一种无声的诱惑,在不断暗示她,只要她愿意成为‘应常怀’,那么就可以继续拥有这柄神兵利器。

“我知道你不是我的,你是应常怀的剑。”火光中洛元秋轻声道,“我已经把性命交托给了另一个人,你也不再属于我了。”

她松开手,青光旋即化作碎光,散落进炉火被火焰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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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风雪未消,天蒙蒙亮时众人便整装带着行囊上路了。

驮东西的除了马以外,还有昨日洛元秋见过的那似鹿非鹿的动物,不断嚼动的嘴唇冒出白气,背上各自放着一只大木箱。

首领见状道:“里头装的都是从阴山里挖出来的石头,好看是好看,我们也不知有何用途。陈人不曾见过此物,正好可以用来冒充玉石。”

他随手打开一只木箱,只见里头装着满满一箱的石头,色泽由浅至深,通透之至,便如从冰壁上刚凿下来的一样。

这东西在阴山深处的雪山里随处可见,捡都嫌费劲。虽然看似坚硬,但只要寻到一处裂纹,用镐尖在上面轻轻一敲就会四分五裂,无法被雕琢成器具,用来骗骗没见过的人倒是没问题。

洛元秋点点头,接过一人递过的水袋塞进包裹里,道:“那就上路吧。”

她回望这支临时凑出的队伍,因这一路上风雪不断,人人包头蒙面,加上坐骑背上驮满了行囊,确实像是为躲避风雪匆忙赶路的商队。

像这种出入陈启二国的小商队比比皆是,首领将妇人与孩子安排在队伍中段,以便于保护,随后上马,敲响手中铜铃。

那悠长的铃声回荡在风中,数人驱赶马儿向前走去。洛元秋看见何依与何祎在队伍中段两侧,一前一后相隔不远,便调转马身,问最近的何祎:“这附近还有村子吗?”

何祎道:“从前有,后来听说要打仗,都迁进关里了。”

洛元秋微怔,又觉得阿妙不会骗自己,又问:“除了村子呢,这附近就没有地方还有人了吗?”

何祎想了想说:“在那座山的背后,有一片地方不受风雪侵扰,倒是时常有人会去围猎,多半是启国的贵族们。”

难道阿妙是贵族之女?洛元秋想起自己答应过她的话,预感这次恐怕要食言了。

见她神色有异,何祎道:“出了什么事?”

洛元秋摇摇头:“没什么。”

其实她心知自己大可不必这么认真,这一切不过是幻象,终究会有消失的时候。

可为何她心中始终有些不忍?洛元秋想不明白,干脆不去自寻烦恼来为难自己。

十日后为避开追兵,队伍转入阴山南道,抵达昌河关。这座关隘依地势之便,凭天堑抵御外敌,在风雪中屹立了近百年,可谓是一座雄关。原本以为守城的将领必定十分难缠,没想到一见他们手中的陈国通关文书,便立刻放行了。

出关后众人尚有些回不过神来,只得按捺着激动的心情向陈国边境行去。一路上那首领将文书翻来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最后珍而又重地将这一张薄纸收好。

只要出了关就等于离开了启国,就算到不了陈国,至少也不会再有性命之忧了。笼罩在头上的阴云尽去,一时之间气氛宽松了不少,许多人之前连大气也不敢出,如今也能说笑几句了。

出了昌河关后再向南行,不过半月便见到了青绿色的草地,再向下就是陈国的边界了。洛元秋在马背上回头看着漫天风雪远去,雪山只余轮廓,仿佛远在天边,顿时有些恍惚。

接连数日赶路,人马疲惫,首领下令原地扎营休息,众人连忙卸下行囊,放马儿去吃草喝水。

这时从后方传来何依的呼唤:“应姐姐!”

洛元秋闻声朝她走去,遇见她的人纷纷道:“应师。”

洛元秋早已习惯了众人对自己的称呼,甚至有种错觉——或许她就是应常怀,只是暂时失去了记忆,忘了自己是谁。假以时日,迟早会把前因后果都想起来。

这种念头就像水底的气泡,时不时会浮起,时间长了,难免让人有些心惊。随着行路渐远,越来越觉得这一切真实无比,洛元秋不止一次陷入这种错觉中,好像自己真成了应常怀,肩负着送族人回归故地的责任。

每当这时她都会看看青光,在心底反复提醒自己,她已经下过决心放弃了这柄剑。她是洛元秋,并非是那个千年前的符师应常怀。在日复一日行程中,她只能把真名与过去放在心中,无法向旁人提起只言片语,这滋味着实有些不好受。

何依顺手牵过她的马去吃草,见左右无人,小声问:“你是不是不高兴?”

洛元秋心中烦躁,这其中原因自然是不能对她明言,只好左言右顾,道:“我在找一个人。”

何依好奇道:“你要找谁,他在什么地方?”

洛元秋含糊道:“那是我的……一个朋友,我和她失散之后,就失去了她的消息。”

何依安慰她:“你不要担心,她肯定也在找你,你们一定会见面的!”

话倒是有几分道理,洛元秋精神一振,要是师妹也在这个世界,不管她现在是什么人,什么身份,她也会想尽办法来找自己。她并非不想来,而是途中被阻隔了。这么一想,洛元秋突然就觉得心中安定了许多。

若说这世上有一个人,能够过‘应常怀’的外表下认出她真实的样子,那非景澜莫属。

洛元秋微微一笑,道:“那就承你吉言了,我也想快点见到她。”

何依到底是孩童心性,心中藏不住事,都清清楚楚摆在脸上,担忧道:“再过几日就要到南玥关了,我们真能进的了陈国吗?”

“你不想去吗?”洛元秋问。

何依犹豫着说:“我们都已经离开阴山了,也不会再担心有人来把我们抓回去,为何不在这片草场住下来呢?去陈国……不是更麻烦吗?”

洛元秋随手折了根草夹在指间把玩,道:“只要传言还在,无论在哪里,你们都等同于身处险地。”

何依急道:“可我们真的不知道什么长生不老药啊!”

洛元秋用草编了个环戴在手上,说:“相信的人自然会信,就算是假的也会信。”

“这是我第一次离家那么远,”何依垂头丧气道,“我从来没出过阴山,我们之中也没人到过北冥,亲自看上一眼。听循叔说,世上辽阔的海就在那里。我们的先祖在海下建了王城宫殿,这是真的吗?”

洛元秋想起海底那些鬼斧神工的古迹,不得不点头:“是真的。”

何依道:“他说还有不少族人住在那里,等我们到了北冥,就有人来保护我们了!应姐姐,你见过那些人吗?”

“我没有见过,”洛元秋道,“但离开这里,不用再过东躲西藏的日子,对你们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何依勉强点点头:“好吧,看来还得继续向前走。”

趁着近日天气晴朗,便于行路,第二天他们又匆忙踏上旅途。

这一路平安顺遂,经过河谷时他们又休整了几日,捕捉小猎物补给了一番。如此又过去了半个月,洛元秋猜测路上会不会遇见拦路的劫匪或是追兵,谁知无风无波,连个猛兽都不曾见到过。等翻过山快到陈国边境附近时,却碰上了一群奇怪的人。

那些人身着红衣,如一片连缀的红云从东边飘来,快马奔向关门。队尾一人手持一旗,飘动时旗面舒展开来。众人低头避让,队伍里只有洛元秋抬着头,她看见那上面画了个形似火焰的标识,也不知是何意。这群人毫不客气地驱赶开驻扎在边境的商队,一队人气势汹汹地入了关,附近商队不但无怨言,甚至等他们走了以后,还有人跪在地上不断磕头行礼,神情极为虔诚。

首领趁乱带着人混进商队中间,十分忐忑地从怀中掏出通关文书,等候人来查验。

随着队伍不断向前,诸人也得以看到在关门下坐着检查文书的官员,他身后站着一名守关军士,目光锐利如电,一一审视过入关的商队,众人无不战战兢兢,生怕被看出什么。

眼看就要轮到他们时,洛元秋忽然从首领手中抽出通关的文书,道:“让我去。”

她走向那验查文书的官员,递上通关文书,那人看了一眼,脸色骤然变了,把文书高举起来朝向日光。洛元秋反手扣住一道符,准备等那官员发现不对劲弹出,岂料那官员放下文书后却朝她行了一礼,恭敬道:“原来是轮萨大人派出的队伍,让您久等了。”又朝身后人吩咐道:“就不必开箱检查了,让他们先过去。”

他旋即把文书交还,洛元秋心中虽感疑惑,从头到尾也没吭声,等到一行人入关之后,确认安全无恙之后,她才把那通关文书取出来对着日光看了看。

只见那纸张有几处地方竟然不透光,隐隐约约组成了一个火焰般的图案。

洛元秋微微皱眉,这图案她不久前才见过,莫非持有这文书的原商队与那些红衣人关系匪浅?那官员说他们是某位大人派出的队伍,这又是什么意思?

不容她细想,方才站在那官员身后的守关将领驱马而至,身后跟着两名红衣人,见她拿着文书站着,便道:“你们是哪位轮萨派出的队伍?”

洛元秋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索性把文书递了过去,站着不说话,青光在手中蓄势待发,做好了随时杀出去的准备。

其中一名红衣人见她只露出一双眼睛,呆呆的也不说话,嬉笑道:“难道是个哑巴?”说着接过文书看了一眼,对身边人道,“没想到,竟然会是巫大人的人。”

这时又一名红衣人走近,腰间佩着一把金短剑,走路时步伐轻盈,那身姿一看就知是位女子。三人连忙下马朝那人行礼,那人道:“怎么还不走,聚在此处做什么?”

一人连忙道:“听说有位轮萨派出的队伍回来了,我们便过来看看。”

女子道:“是哪位大人?”

“是巫大人。”

女子闻言眉心一动,稍加思索,道:“既然如此,那就由你们两个护送他们回丽阳,路上不可耽搁,务必要在祭典开始前到达。”

那二人没想到只是这么随口一问,竟会多了一门苦差,但又不敢推拒,只能嘴上先应了。

等那女子一走,那二人打发走守城军士,凑头商量了一阵,一人朝洛元秋凶神恶煞道:“喂,哑巴,这本是你们自己的事,却连累我们还要跟着!别想我们替你担责,方才的话你也听到了,这牌子给你,尽快赶回丽阳,敢在路上耽搁了,就等着回去受罚吧!”

说完他扔给洛元秋一样东西,两人立刻上马走了。洛元秋从地上捡起那事物细看,原来是块巴掌大的铜牌,被做成了火焰的形状,牌上的颜料在阳光下缓缓流动,仿佛初凝的鲜血。

洛元秋情不自禁地抬头看了眼天空,此事顺利到让她难以置信。她向来倒霉惯了,没想到世上真会有这么好的运气,简直是刚犯困就有人送来了枕头!

莫非世上确乎有气运之说,有人喝凉水都能塞牙,有人阴沟里绊倒还能捡钱,人和人之间,真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吗?

她默默把铜牌及文书收好,立刻回去寻人。众人被放行后站在门边不知所措,仿若一群失牧羊人的羊。见她去而复返,首领喜出望外,忙迎了上来。洛元秋在他开口询问前把那铜牌取出晃了晃,示意他不要多问,只管跟着自己走。

等离开了关隘,上了一条人少的路,洛元秋才扯下面罩说出方才所遇之事,并向首领打听那群人的身份,以及这火焰纹饰的由来。

首领先摆手说没见过,等听到她说人人都穿着红衣时,惊呼道:“那一定是密教中人!”

洛元秋似乎曾听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道:“这是什么教派?”

首领露出疑惑的神情,何依闻言忙凑过来把洛元秋拉到自己身边,小声为她解释:“便如承天宗于启国,密教就是陈国的国教!他们教里的信徒最喜欢去别的地方传教……两年前我还在阴山见过他们,当时那么大的雪,他们竟能从一座山上翻过去!”

洛元秋心思敏捷,听了展开文书道:“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那些冻死在谷底的商队是密教里一位有身份的人物派到启国的,那些红衣人称之为巫大人,他们还把令牌给了我,好让我们快些赶回去见他。”

没想到还有这么巧的事,首领听的目瞪口呆,思索一番低声道:“我们只有一张文书,入关以后就未必再管用了。可前面还有那么多道关卡,不如先将计就计,用这令牌蒙混过去,再想办法离开陈国……”

他话未说完,身后忽传来马蹄声,滚滚烟尘中,一名军士领着数十名士卒追了上来。

首领面色发白,强作镇定,还以为已经被识破了身份。等那人到前来时,洛元秋一言不发地翻出手中令牌,那人抱拳道:“方才法师们已经吩咐过了,让我等护送大人与商队回丽阳。”

大概是事先得到了领队是哑巴的消息,他也不等回应,马上朝着人群走去,呵斥道:“磨磨蹭蹭什么,还不快上路!要是耽误了事,你们哪个担当的起!”

一个孩子被他吓的哭了起来,首领上前阻拦,那军士恼怒不已,一鞭子抽向他,怒道:“你算什么东西,滚开!”

但那鞭子不像他想的那样立刻把面前人抽得皮开肉绽,鞭稍扬起再落下时已经断成了数截,忽有人在他身后道:“你的东西掉了。”

那军士慌张回头,洛元秋捡起一截断鞭递给他,同时还夹有一张纸符:“出门在外,放张平安符在身上。”

那人目光变得有些呆滞,接过纸符后塞进袖中,木然道:“大人说的是。”

这道符本是洛元秋留着过关隘时用的,没想到现在却派上了用场,低声暗示道:“这里没你什么事,你该回去了,家中还有人在等你。”

军士眼中一震,随后恢复正常,攥着那断鞭呵斥士卒道:“走了,没什么事了,都给我回去!”

一行人又原路返回,洛元秋上马对首领道:“我们也该走了,那张符最多撑四天。”

首领惊色未定,喘着气道:“我们……我们要去哪儿?”

洛元秋轻描淡写道:“他不是要我们去丽阳吗,那我们就去丽阳。”

首领失声道:“那是陈国的国都!我们怎么能到那里去?!”

“只要我们经过关卡就会留下踪迹,这本就是所难免的事。”洛元秋答道,“不如将错就错,拿着这面令牌去丽阳见那位巫大人。”

首领不解道:“那我们顶替假冒的事不就会被识破了吗?”

洛元秋道:“我自然有办法让他承认我们,你只需照我说的去做。”

她自觉这不过是句再寻常不过的话,但首领显然比刚才还要害怕,颤着手看了她一眼,便再也不敢说话了。

洛元秋并未发觉这一变化,望着远山缓缓吐出一口气,她一想到前途未卜,便觉得颇为头疼。

这简直是她经历过最太平的幻境了,既无心魔诱惑,也无重重险关待闯,仅需装成另一个人的样子即可。

但这平静却让她倍感心惊,犹如面朝深潭,水下潜伏着无数阴影,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暴起。

应、常、怀。

洛元秋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将一块阴山带出的石头握在手中,那石头被她日夜把玩,早已磨去了棱角,如一颗圆球,恰好能嵌在掌心。洛元秋低头看向手掌,本该从掌缘发出的三条线纠缠成一条,斜穿过手掌,一眼看去,仿佛一道凌厉的伤。

除了符师咒师之外,玄门中其他宗派收徒也需看手相,断掌之说,虽不似凡人所传那般果断,非愚即慧,但断掌之人也是福少祸多,克亲妨友,向来为人所避。

洛元秋手里的飞光便是曲善用性命所铸成的,于应常怀而言,失去了至为重要的师父,却得到了能够庇护族人的神兵,这一得一失,对她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这位日后名震四方的宗师,在离开师门之后便再也不曾回去,但令她成名流传后世的却是一道不起眼的雪符。莫非她也怀念过往之中下雪的日子,纵使半生流离,也会在冬日等候属于自己的那片落雪?

离开关隘之后夜宿林中,洛元秋独自一人来到水边,她的倒影一如既往被模糊了面目,应常怀的一切对她来说仍旧是一个谜,但她却无心去解。

她心里仿佛缺失了一块东西,在漫长的行程中,情绪都从这缺口处悄然流失。她像是变了个人,对周遭的一切都不再关心,仅有风霜刀剑能在她心上留下些许痕迹。

洛元秋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但她也懒得理会。她想起山门前那些散落在杂草地上的石头,觉得自己和它们也没什么区别。

众人继续朝南行走,过了召灵关之后,气候温暖,人渐渐变得多了起来。途中若是经过较大的城镇,队伍便会停下来歇息,用几块碎石和过往的行商换些布匹器具、吃食药材。等到了集云关,大家身上的旧衣已经彻底换了下来,单从衣着外形上来看,与陈国人并无二致。

一路行来,从深冬慢慢走到了初夏,洛元秋也对此地风土人情略有了解。陈国上下受密教影响,以火为尊,喜好鲜艳亮丽的服饰。公卿贵族等有身份的人可着玄衣,而红衣只有密教中有阶位的教徒方能穿。

因政教合一的缘故,密教在陈国势力极盛,各地都设有庙宇供奉。密教不但干涉国事,甚至在战时会派遣法师加入军队共同作战。因红衣教徒的地位超然所致,他们不但能自由往来各地,还能越过官员调动驻军。

洛元秋从未见过入世这般深的教派,大有一国一教,教即国本的意思。密教自然不必多说,行事向来张扬,掌教兼任国师之职,大权在握,更能左右皇位继承。

这对她来说十分稀奇,但对于现世之人,似乎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在这众道林立的大争之世,国与国之间冲突不断,朝斩来使夕宣战,兵戈相见往往不过在数日之间。宗门教派也不像后世那般隐居深山不问世事,只顾埋头修行,反而积极参与国事战事,一国兴起必有大宗师以上的修士在背后扶持,这早已屡见不鲜。

如应常怀曾在的承天宗便是启国的立身之本,但随着前宗主曲善逝世,新宗主还未选出,宗门内斗频繁,根基略有削弱,不像从前那般强大。如今随着陈国吞并郑郧扩张领地,隐隐有压过和月国的趋势,密教也一跃成为七国之中最为兴盛的势力。

也正因如此,凭借着这块令牌,队伍一路畅通无阻,屡受优待,也无需在关外等候数日,入关时也无人查验众人身份,倒免去了不少波折。

如此一来行程快了不少,到达丽阳不过才走了四个月。

他们入城是在傍晚,时值深夏,日落余晖未散,夺目耀眼的光辉将一切都覆盖住。半边天色被云霞映得如同火烧,那瑰丽的色泽笼罩四野,仿若盛大的焰火熊熊燃起。

陈国国都丽阳无愧其名,因就地取红土烧制成城砖,整座城池在这落日之中仿佛也被烈火包裹,显出一种凌人的张狂气势。

这座古城已屹立在此有数百年之久,经过历朝历代的不断修缮扩张,已经变得极为庞大。城中道路严整,如棋盘方格一般,规划的十分整洁,职属分明。民众聚居之处多在城西,贵族则在东,除却坐落在北方的皇宫之外,庙宇间落在其间,那赤色院墙与屋顶,一望便知。

一白衣寺僧见了令牌将他们带到一座位置偏僻的庙宇安置下,让他们在此等候那位巫大人,并反复叮嘱,不可在庙中随意行走,以免冲撞了暂住于此的贵人。

其实不必他多说,众人早已小心谨慎惯了,加上是在陈国国都,自然需加倍小心,以免露出马脚,是以无人敢出门乱晃,只有洛元秋会在寺庙附近走走。

这庙宇坐落在湖畔,林荫茂密,四周少有人来,幽静非常。偶然能见到一群穿着白袍的教徒入寺,鲜少见到穿红衣的。洛元秋见庙墙砖石剥落,台阶爬满青苔也无人打扫,后院杂草都快长的有墙那么高了,心下猜测那位巫大人或许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不然他们为何会被安排在这里?

自从他们入住以来,那位本该来验收商队成果的巫大人却迟迟没有动静,众人居住在这偏僻寺庙角落,就像是被世人遗忘了一般。

不同于此处的宁静,洛元秋的心中仿佛被狂风暴雨席卷而过,这波澜不惊的日子让她几乎有种慢慢沉入水中窒息的错觉,她越是提醒自己并非应常怀,便会被一股无名之力给按下去,遭受更严酷的打压。

对此她却无能为力,满心愤懑,只有终日沉默。

人人都能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就连何依都渐渐不敢在她面前说笑了。有天何依小心翼翼问:“应姐姐,你是不是把以前的事都想起来了?”

洛元秋淡淡道:“为什么这么说?”

何依道:“因为你现在不说话的样子,和从前……很像。”

洛元秋看了她一眼:“我以前是什么模样?”

何依却仿佛被吓到了似的,忙道:“我胡说的,应姐姐你千万不要生气!”

洛元秋听着她慌乱的脚步声,仍是静静坐着。她试图回想往事,师伯师父,寒山上的师妹师弟们。但那些过往如雾里看花,始终朦朦胧胧的,像是在看另一个人的一生。

她隐约觉得不该如此,可心中毫无波动。她记得一个人的笑,记得她曾抱紧自己,也记得自己曾找了她许多年,为此不惜一切。她们曾生死相依,视彼此为此生的唯一,愿意为之付出生命。她相信她就如同相信自己,即便这一次分离,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她也是如此坚信,她们一定会再相逢。

哪怕再等上一个十年。

洛元秋自觉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但在此事上格外能耐住性子。她出门买了一面很小的铜镜,时时刻刻都藏在怀里,睡前会握在手里轻轻抚摸。

她知道自己已经在忘事了,或许很快,那个人的音容笑貌会像一阵雾气,彻底消失在她的记忆之中,但她仍试图在忘却之前记住与她有关的一切。

她再度堕入梦中,今夜的梦依然是那条深长的雪道,四周的冰壁上如墨痕慢慢渗出无数奇形怪状的人影。这些从未见过天日的东西们在窃窃私语,它们的声音混合着阴冷恶毒的笑,细长指尖在冰层上轻轻刮出一道道痕迹。

望着眼前景象,洛元秋踢开脚下碎冰,数年前她在阴山腹地中经过这里,数年后,在梦境中,她又一次踏上这条雪道。纵使失去了飞光,双手空空如也,她依然没有退缩之意。

雪道突然震动起来,冰壁上出现裂痕,刹那间无数黑影蜂拥而出!

洛元秋揉了揉手腕,剑指并起,缓缓道:“来吧,我已经等你们很久了。”格格党

四周冰壁碎裂,滔天雪浪从尽头涌来。黑影们发出尖利的呼啸声着向她扑来,如黑色的浪潮轻易将她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