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澜却说:“师姐,你的眼睛究竟怎么了?我亲眼见到它变成了白色,绝不会看错。”
洛元秋在她的注视下先按了按左眼,又去按右眼,一切如常,没什么痛痒的感觉。她道:“两只眼睛都成了白色,还是只有一只?”
“两只都是。”
景澜说着起身打量着她的眼睛,指尖沿着眼皮到眼角,洛元秋仰起脸,尽量让她看清楚。过了会儿景澜说道:“我看不出。”
洛元秋想找面镜子来自己看看,景澜说屋中没放镜子,她只好作罢。
“应该没什么大事,”洛元秋安慰道:“你就不要杞人忧天了,实在不行,明日我就去医师那里看看,这总行了罢?”
景澜道:“你还记得墨凐最后说了什么吗?”
洛元秋支着下巴想了想:“大概记得一些……”
“她说,留给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请你尽快赶到北冥。”
景澜按了按额角,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尽量往好处去想:“等处置完司天台的事我们就动身离开,看来这次不能先回寒山了。”
洛元秋惊讶道:“去北冥?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景澜道:“不知道,我从未去过,只是在书上见过前人描述。”
洛元秋答道:“那是一片虚无缥缈的海。四方水流在此汇聚,传说九天之上的银河也会落入此地。因海中有一名唤‘归墟’的海眼,水既不多一分,也不损一毫,永远都是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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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灯映照室内,窗外风声仿若呼啸的海潮,在人耳边回荡不休。
今夜格外寒冷,姜思脸颊被冻得发红,坐在灯旁舒展僵硬的手指,以一块绒布沾了沾盘中油,反复擦拭放在桌上的长矛。
姜思越擦越用力,指缝慢慢渗出鲜血,末了她把绒布朝桌上一摔,烛火霎时被扑灭,屋中陷入黑暗,只有窗外一点微弱雪光照亮室内。
她猛然起身,用力踹了一脚,蜡烛滚落下,烛油淌了一桌,凝固在桌子边缘。
姜思怒气填胸,仿佛困兽般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最后她摸到手腕上的东西,咬紧牙关,硬生生坐回桌旁。
寒风猛烈扑来,窗扉发出砰砰的撞击声,未过多时便被推开了一条缝隙。姜思刚要去关,手在中途停了下来。
“姜师叔。”
房间里无声无息多出一道人影,姜思嘴角泛起冷笑,淡淡道:“怎么这时候才来?”
那人躬身道:“外头正乱,巡夜的人手变多了,所以来晚了。”
姜思只觉得索然无味,道:“又有什么事?”
那人道:“师叔祖吩咐过,让我来帮您。”
姜思道:“传话给印师叔,他让我做的事已经办妥了。我用他给我的那道秘法击破了守塔人的残魂,想必明宫外的守御法阵已经可以打开了。”
她从桌下踢出一盏碎了的灯,说:“带回去给他。他看了以后,就会知道我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这盏灯只剩下破碎的底座,已经完全看不出灯的样子。那人忙捡起灯抱在怀里,查看了一番,在看见底座下的铭文时激动道:“不愧是师叔,竟然能……”言罢他极为恭敬地行了一礼,“师叔立下如此大的功劳,来日宗门入主明宫,若能得到那长生的秘法,阁主与长老们定然不会忘了姜师叔的。”
姜思不答,向门外一指,那人心领神会,抱着灯退了出去。
姜思扶起烛台,重新点燃蜡烛。那一点烛火在寒风中摇晃,似乎很快就要被吹灭。她忽然伸出手拢在烛火后,护住了这点微光,神情在昏暗的屋中有些飘忽不定。
她想到了自己的哥哥,姜城。
不过数年,这位阁主的大弟子显然已经彻底被门人遗忘了,如今门中弟子提到姜师叔,必然指的是姜思。
年幼时,她已经不记得有多少次听到父亲训话,耳提面命要兄长务必听从阁主与长老的安排,不得有半点违逆,姜家再起不易更应谨慎小心;若碰上哪位长老出关收弟子,一定要记得把族人推荐上去……
姜城只是静静听着,鲜少有回话的时候。
每次离家之前,他总会来看一看自己的妹妹。生母早逝,父亲另娶,唯有妹妹姜思才是他唯一的牵挂。
兄妹两坐在海边,海水幽蓝深邃,一望无际。姜思弯腰去挖沙子下的贝壳,问:“我什么时候才能和你一样进斗渊阁?”
姜城道:“你想进斗渊阁,为什么?”
姜思答道:“我要修习法术,让我讨厌的人都从眼前消失!”
她自幼性情乖僻喜怒无定,暴怒时便如一只小兽,见人就扑咬;安静时又十分胆怯,畏惧人的目光,总爱躲在狭□□仄之处,被人欺负了也不敢还手。这病症寻医问诊多年也不曾有定论,家中人也就随她去了。
姜思握着一根草在沙上转来转去,姜城沉默片刻方道:“我已和爹商量过,等年后就让你进斗渊阁,不必再呆在家中。”
姜思欣喜若狂,欢呼声还未出口,姜城却按住她的肩膀道:“我不知道让你入斗渊阁是对是错,要是能选,我宁可你做个寻常人,能平平安安度过此生,就已是一件最大的幸事。”
“但你性情无常,不能为俗世所容,唯有道门可纳。再者你身上的离魂之症也只有斗渊阁里的长老们能治,如今看来,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姜思根本无暇去听他到底说了什么,只顾着摆脱按在肩膀上的手。她喉咙里发出咕噜声,忽然神情大变,眼中蒙上了一层赤色,立刻张嘴朝姜城手背咬去!
姜城捏了个法诀,将她手脚都束缚住,姜思挣脱不开,气喘吁吁,只能恨恨地瞪着他。最后她意识到自己无法与姜城抗衡,这才逐渐变得安静下来。
姜城知道自己一旦放开妹妹,她就会像疯狗一样扑过来咬自己,便道:“到了斗渊阁里不许再像这样胡乱咬人,我把你托付给了邵师叔,还望她能改一改你这暴烈的性子。”
姜思颇为不服,用眼睛狠狠瞪他,眼底血色消散,渐渐恢复清明。她迷茫地看着眼前人,露出畏缩的神色,眼中泪光盈盈,仿佛十分害怕。正当眼泪要落下时,她却又变了样子,暴躁地扯弄手脚,咬牙切齿道:“终有一天我会杀了你,把你捆起来丢进海里喂鱼!”
“好,”姜城道:“那你可要勤学苦练,才有可能赶得上我。”
姜思问:“你在斗渊阁学什么?”
姜城道:“阵法,我是阵师。”
姜思嚷嚷道:“我也要学阵法!”
她把这句话翻来覆去说了十几遍,姜城静静听着,等她折腾累了才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绝不能告诉爹。”
姜思生气道:“我告诉石头也不会告诉他!”
姜城终于笑了,拨开她浓密的长发勾了勾衣领,露出脖颈上形如刺青的印记,道:“其实你不是他的女儿,我也不知道你的生父到底是谁。不过这些都不打紧,你还是我的妹妹。但千万记住,不要让他知道这件事。”
姜思露出一口雪白牙齿,嚷嚷道:“他不是我爹?那我把他咬死!”
姜城道:“可他还是我爹呢。看在哥哥的面子上,暂且嘴下留人吧。”
“等我学了法术以后,”姜思说道:“我就用法术杀了他!你快说,斗渊阁最厉害的法术是什么?”
潮水带着海风涌至他们在的石滩边,海水在落日中成了无边无际的金红。目睹那耀眼光芒慢慢消散,姜城良久才道:“最厉害的法术……自然是青春永驻,长生不老了。”
烛光微摇,姜思关上窗,按着自己的右手嘲讽一笑,低声道:“长生不老?哪有这么好的事,一群蠢货。”
想了想,她走到门外用衣袍下摆装了满满一兜的雪,回到屋中倒在桌上。
姜思把烛台拿到自己身旁,俯身从桌下黑暗的角落里拖出一样东西。
若是洛元秋在此就能一眼辨认出,这是最开始墨凐拿在手里的那盏灯。它的灯罩外仅有一道景澜神魂剑留下的裂痕,除此之外一切完好无损。
但这并不是姜思把它留下的原因。
姜思抓起一把雪,用力在灯罩外擦拭着。把依附在灯罩上的尘土擦净后,姜思吹灭了烛火,双手捧起灯盏。
果然,她没有看错。
裂痕在黑暗中微微亮起,透过缝隙可以看到,灯罩内好像流动着一团光雾,沿着内壁不断旋转着。
姜思的手指轻轻在灯罩外敲击着,节拍中仿佛暗藏着某种奇特的韵律。
那团光像是受到感召,凝聚成一个小球,朝着姜思手指点过的地方撞去。每当它撞过一个地方,便会留下一道细亮的丝线,如此反复之后,细丝交织重叠。
姜思眼中仿若覆上了一层金彩,无数道纵横交错的丝线像极慢落下的雨痕,在她眼底收归为一束。
那东西她无比熟悉,慢慢放下灯,姜思震惊地抬起头——
是阵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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