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旁听着的洛元秋默默将头偏过去,主动离她们远了些。
寒风中硝烟散去,露出满地狼藉,园中的山石树木皆已东倒西歪,中央那座亭子连盖顶都被掀飞了,只留下光秃秃的四根支柱。细雪迎风轻轻飘落,残留的碎光悄然散开,没入风雪之中。
洛元秋任由雪花在指缝间融化,安静站了片刻,慢慢闭上了眼。
柳缘歌问:“这是什么法术,谁施展的?不是说宫中禁魔的阵法吗?”
林宛月道:“御守结界已破,恐怕法阵也失去作用了。”
“这不是法术,”洛元秋忽道:“这是一道咒术。”
柳缘歌看了眼西北方的天空,道:“什么咒术能有这么大的威力?”
洛元秋张开手,一片碎光静静躺在掌心上,她轻声说道:“明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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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之前。
剑锋交错,灵光一掠而过,眨眼间便掀起海啸般的气浪,轰然一声荡净周遭积雪!
景澜持剑下落,爆起的剑光轻易便将反抗者镇压在下,剑上红光微闪,锋芒逼近,咒师被迫后退,手中长剑瞬间断成数段,飞旋着从后向景澜袭去!
景澜冷冷道:“还不束手就擒吗?”
她两指微并,身影骤然消失,下一瞬出现在咒师身旁,赤色剑影当空斩下,轰然爆发出雷霆般的剑气!
强压之下,咒师早已无力支撑,嘴角不断溢出鲜血,握剑强撑,狞笑道:“别高兴的太早,我还没到认输的时候……今日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你!”
景澜旋身一跃,落在石堆高处看了他一眼,道:“那你就等死吧。”
她手成剑式,光芒环绕,几柄小剑幻化而出,朝着咒师疾飞而去!
咒师反握住剑柄,默念咒语,准备要做最后一搏,动作忽然一滞——
漫天飘雪蓦然回荡,仿若一席薄帘被撩起,一声轻微的响声过后,咒师的眉心如同被利器贯穿,一道鲜血缓缓流了下来。
他面上仍带着几分茫然不解,直到鲜血顺着眼睑淌下,眼前被血色蒙住,再也无法握住手中剑,他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为时已晚,在他胸前一道突然多了道剑伤,鲜血汹涌而出。他颤抖着捂着伤口跪倒在地,余光看见一柄小剑落在自己身后的影子上,难以置信道:“不……这不可能,你怎么会影术!”
景澜手指微勾,那插在咒师影子上的小剑没的更深。她在咒师哀嚎声中将手轻按在半空,一根几近于透明的丝线出现在面前,接着数不清的丝线在身侧亮起,构成了一个如茧般光芒闪烁的外壳,将她层层环绕住。
“你以为我看不见吗?”她眼底微微露出嘲弄之色,淡淡道:“只凭这些手段你还不配做我的对手,下辈子再重新来过吧。”
她只手巧妙避开丝线,以一个扭曲的姿势精准无误找到其中最重要的一根,指尖一挑一折,困在她身周的丝线顿时松散落下,茧不复存在。
她走到那咒师面前,一脚踢开他的咒剑,咒师望着她,眼含怨毒,咬紧牙关道:“教中必定有内鬼,否则你怎么可能学会影术?!我不信……我的咒术天下无双,绝不可能被人识破!我要将此事告诉教主,找出内鬼,然后把他做成咒尸……”
景澜道:“别计较这些了,输了就是输了。”她慢慢走出废墟,两指一抬,随着最后一柄小剑收回手中,身后咒师再无声音。
“给我……”
冰冷的气息如寒雾般涌来,眨眼间覆盖了整片废墟,那声音也由远及近,仿佛惊雷在耳边炸响:
“把东西给我!”
景澜倒提长剑,身姿轻盈跃上高处,头也不回向前奔去。那气息阴冷潮湿,如一线潮水在她身后追逐,所到之处皆被蒙上了一层灰败的死气。
景澜攀上殿顶,回剑划出一道弧光,四方宝顶上光芒闪动,似与之呼应,一道金光屏障立刻拔地而起,黑雾撞上瞬间霎时向后退去。随着雾气消散,一人出现在景澜面前,竟是方才那已死去的咒师阳镇!
景澜负剑而立,寒声道:“谁在装神弄鬼?”
阳镇胸口上的剑伤还在向外不断渗血,他双目无神,向前走了几步倒在地上。一名中年男人站在他身后,高冠博带,着古时儒士衣裳,眉宇间充满戾气,他执扇遥指站在高处的景澜,道:“交出来。”
那声音回荡不休,金光屏障发出当的一声震响,一道裂痕从中心向着周围飞快延伸,屏障瞬间崩解碎裂,化为齑粉!
几道黑雾有如生命一般聚起袭向景澜,景澜以剑抵御,疑惑道:“你是谁?”
“我是谁?”那人重复了几遍,神情逐渐变得狰狞起来,“我是谁?我是谁?!”
他手一挥将几道黑雾收回袖中,一脚踩在尸首上,望着天空道:“我就是我,是这天地间唯一的……神。”
随着他话音落下,一道黑影覆盖了天空,仿佛一只吞天食地的凶兽,带着令人颤栗的恐怖气息在云端显现。
那儒士微笑着伸出手,道:“把镜心交出来。”
从他袖内迸发出浓重的黑气,瞬息间再度朝景澜袭去!景澜一剑挥退,尚未抽剑回身,却被黑气化作锁链紧缠在剑上。那黑气如有实质,慢慢渗进剑身,剑锋以目力可见出现腐蚀的痕迹,中间一线红光也随之黯淡下来。
景澜反手将剑朝着儒士掷去,黑气立刻从剑上散开,只听铿然一声,眼看剑就要刺中儒士,却硬生生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废铜烂铁,也配称作剑!”
他一手握住剑尖向身旁扔去,剑上咒光亮起,数柄小剑环绕飞起,周身绽放光华,化作一张密网朝着儒士裹去!
景澜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你只是个影子,怪不得模样这般奇怪。可惜你找错人了,镜心不在我身上。”
儒士阴冷一笑:“我是影子?不……”
他身周死气缭绕,挥手一扇扇出,那数柄小剑顿时在空中炸裂开,密网也不复存在。他一手指天,云中一片漆黑,鲜红血光从云层缝隙间透出,将周围映得如同修罗血狱。不过多时一片阴影落下,雷声轰然大作,一片阴云袭来,从云中降下一只巨大的爪子,朝着景澜重重踩下!
景澜见势不妙,快步从檐角跃下,纵跃间滚入假山后攀墙而出,跃上一座宫殿险险避开。她刚一落地,便觉脚下一震,见方才自己所在的那座宫殿已在兽爪下夷为平地。那兽爪紧追而来,阴影当头罩住了周围殿宇,剧烈的震动令地砖破碎楼阁崩塌,片刻后地面迅速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贯穿南北,熊熊燃烧的黑火刹那间从地底呼啸而出,一眨眼火焰便已将宫殿包围!
那儒士放肆大笑:“世人皆死,唯我独存!”
轰!
那兽爪又接连从空中落下,景澜皱眉闪躲,却不防被黑火燎到衣袖,那火苗一沾身便难以灭去,她不得已出手截断,同时手中一道清光划过,融雪般落入黑火中,火焰霎时被清空殆尽,不断向周围扩张的裂缝也逐渐停止。
她手腕一转,一面圆镜出现在手中,清光正是从镜中射出,在半空凝结成一柄华光璀璨的长剑。
下一刻景澜将剑掷向半空,剑光消失,她默念咒语,两指交错紧握,数道明光从镜中涌出,向着天穹血云直追而去!
强光一瞬间穿透云中黑影,一时间狂风卷地而来,血光黯顿时淡了几分。一声惊天动地的兽吼响彻云霄,那巨大兽爪摇摇晃晃,仿佛也失去了原有的力气,随着黑影越缩越小,那兽爪也在风暴中淡去。
——就在这时,一块漆黑的铜牌从空中落下。
景澜剑指由上到下一斩,那铜牌从中裂开,朱砂光芒被抹去,一道虚影挣脱束缚,发出悦耳的长鸣声,就此消失在风里。
数道明光如流焰从云端下坠,景澜手腕一抖,身法如箭朝那儒士攻去。镜上流萤四溢,光芒随镜而动,被引至儒士面前,下落的瞬间旋转着毕集一线归于镜中——
咒术已成!
镜面绽放出层层华光,风雷狂涌而至,青蓝色的光风席卷战场,以摧枯拉朽之势向四方冲击开来!
景澜手握银镜,萤火化做一道结界将她与风暴隔绝开来。她看着儒士的身影在光风中消失不见,却慢慢握紧了咒剑。
铛!
磅礴电光从身前划过,映照出她淡漠的眉眼,那本该被明咒击散的儒士仿佛阴魂般出现在她身后,手中折扇转出一轮黑光,他阴冷一笑:“神符明咒也只能用来对付世间的有形之物……对于无形的东西,这二者不但无用,还会反噬自身。”
话音未落,景澜手中的银镜出现一道裂痕,一道明光从缝隙间亮起,下一刻镜子彻底碎裂。无数碎片飞向空中,光芒相互反射,构成一个狭小的牢笼,将她与那儒士一同困住。
“多谢赐教,”景澜答道:“不过为你准备的并非是明咒,而是这个……”
她长袖一翻,一卷画卷随之展开,哗啦一声墨痕从画中泼洒而出,瞬间在两人脚下延伸而出,四周景象骤然一变,山水朦胧,烟波浩渺,小舟未系绳索,倚岸轻晃。
儒士轻声道:“画境。”
景澜落在江心石岛上,手持神魂剑道:“境中不分无形有形,你与我都一样。”
儒士扇面一转,江水激荡而起,化作水箭向景澜飞去。景澜一袖卷过,神魂剑将其斩落,剑锋飞快逼近,儒士收拢折扇,挡住神魂剑。他一手掐诀,似乎想要召唤什么,却被景澜猛烈的攻势打断了。
“想用影术?”景澜一剑刺下,狠声道:“只可惜我现在没有影子,不能领教阁下的法术了!”
神魂剑犹如集日光精华,绽放出万丈光芒,刹那间江水朝拍岸,山中落石滚滚而下,整座画境都摇撼起来!
剑光从头顶落下,儒士仍站在原地,摇着手中折扇道:“你错了,这里还有一个人。”
景澜神色一变,手中剑瞬间仿佛重逾千斤,未等她细想便觉脚下一沉,一股力量拖着她朝后拽去,将她整个人吊在半空,朝后重重一摔。
景澜反应极快,一剑掠向脚边,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剑锋所断,她勉强在岸边落下,才免于卷入江水的危险。
她抬头看去,儒士已经消失不见了,江边那条小舟上竟多了个老者,他一头白发胡乱束起,半坐在小舟一头,手里握一只竹竿,正不紧不慢地朝竿头上绑鱼线。
他手法熟稔地向江心甩去一竿,波涛沉浮间,一个庞然大物从水下上浮,向鱼线游来。鱼线来回轻晃,那东西安静潜在水下,江水也随之澎湃。
老者垂着眼,似乎困顿不堪,道:“镜心现在何处,带我去找到它。”
他的影子朦朦胧胧映在水中,仿佛要矮小许多。景澜道:“想必你就是教主了。”
老者置若罔闻:“镜心呢,把它给我。”
景澜随意道:“此物不该在人间久留,已经扔进炼炉中了,现在去看,大约还能见到一炉灰。”
“你说谎。”老者冰冷道:“镜心无坚不摧,唯有阴山之火与北冥海眼方能将其熔炼,寻常炼炉根本无法摧毁它!”
他暴起怒喝一声,鱼竿朝上一甩:“把镜心交出来,否则我就杀了你!”
那潜藏在水下的阴影跃出水面,鳞甲黑亮,四爪尖锐,头生一角,竟是条蛟龙!
蛟龙一离水便舒展开身体,双目血光亮起,朝景澜威胁地发出一声低吼。
景澜手指一动,轻描淡写道:“杀了我,你永远也找不到它了。”
“无妨。”老者说道:“那就杀了你再说,一定还会有别人知道镜心的下落。”
黑蛟仰天嘶吼,画境震荡不休,连江水也沸腾起来。它飞起朝着四周喷吐出黑火,画境中山峦江河随之燃烧起来!
景澜握着一只铜铃轻轻一摇,一声鹤鸣传来,白鹤随之落在她面前。景澜翻身骑在鹤背上飞到高处,手持神魂剑朝天一指,剑上日辉闪耀,一道墨色雷火从天而降,正中黑蛟身躯,黑蛟落入水中,带起滔天巨浪!
但此间山河已经被黑火吞噬,黑蛟在江中翻滚片刻猛然飞起,狂吼着向景澜追去!
白鹤载着景澜在这山水之间与黑蛟缠斗,黑蛟张牙舞爪,不断喷出黑火。画境中的山川河流渐渐失去色彩,天空在火焰中一角翘起,画纸般向中间翻卷。载着景澜的白鹤也不复方才那般轻盈,隐约有消散的趋势。
这时那小舟上的老者站起,两指对着天空一点,一道紫光飞出,道:“去!”
白鹤发出一声哀鸣,双翼垂落朝江心坠去。景澜还来不及摇晃铜铃,那黑蛟便猖狂地发出一声嘶吼,尾巴一甩,吐出一道黑火,烈焰铺天盖地,霎那间震落了她手中的铜铃!
景澜耳畔风声呼啸,江水中一只鬼爪从水底探出向空中抓来。眼看避无可避,景澜紧握神魂剑竭尽全力引动雷火,这时一阵狂风吹过,一道青光从她眼前落下,立刻收拢化作一根绳索套住黑蛟!
黑蛟长啸一声,为挣脱束缚猛然飞起,那人眼带笑意,一手握住青光,同时指腹在景澜脸颊轻轻一蹭,抓住她的手用力向上一抛,借着黑蛟升飞将她拉了上来。
不等黑蛟再度张嘴咆哮,洛元秋眼疾手快扯了长了青光,绕着它的嘴巴转了几圈,彻底给绑死了。
洛元秋环住景澜的腰笑道:“我说什么来着,早上还是要好好把饭吃了,你看现在哪里还抽得出空?哎,你的袖子怎么只剩下半截了?”
“……”
景澜侧过头,方才那般惊心动魄都不曾撼动心绪,却在看到她的瞬间心漏跳半拍,低声道:“被火烧的。”
两人坐在黑蛟背上,洛元秋拽着绳打量着这条蛟龙,让它下落到岸边,感叹说:“啊,好大一条啊,这能吃吗,我都快饿死了!”
她说着还用手去扯黑蛟的鳞片,用力拔了一片下来。黑蛟猛烈挣扎,居然挣脱了青光的束缚,咆哮声顿时震动山河!
景澜眼疾手快抱着洛元秋从蛟背滚到岸边石滩上,洛元秋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景澜紧紧扣住她的肩头道:“你拔的那片是它的逆鳞。”
黑蛟痛得发狂,在空中左突右奔,很快就在画境里撞出了一个大洞,从洞中钻了出去。
“那就是逆鳞?我又不知道,”洛元秋一脸无所谓,拉着她站起来,说:“这就是画境吗?我以前听师父说起过,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呢。”
景澜眉心微拧,道:“谁带你入宫的?”
洛元秋道:“涂山大人啊,我让他带我来的。”
景澜将涂山越在心中记了一笔,等着回去再和他算账,道:“他这时候倒是好说话,居然肯放你进来了。”
“我说我是进宫找道侣的,”洛元秋笑道:“他还问了我找谁,我说了你的名字。”
景澜:“……”
“我想你了,”洛元秋新鲜地到处看了一会儿,随口道:“看到有人在宫里放明咒我就猜到是你,你怎么样了,没伤着吧?”
景澜心中一暖,正要答话,洛元秋却道:“伤哪儿都行没事,别伤到脸就好。”
景澜伸手捏住她的嘴道:“伤没伤到脸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认得出来吗?你只认得出来馒头。”
洛元秋拍开她的手,笑道:“怎么认不出来,你是最好看的那个馒头,白面上一点红,馅儿是豆沙的!”
小舟上的老者隔江注视着她们,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身形如遭水洗,慢慢淡去,只剩下那竹竿在水面载浮载沉。
洛元秋回头看了一眼,青光化作长剑,道:“又见面了,前辈别来无恙?”
老者的声音回荡在江面:“别心急,很快就要轮到你了。”
“光说没什么意思,”洛元秋道:“前辈何不留下来,咱们比试比试呢?”
景澜担心她真去追人,拉住她道:“让他走,别管他了。”
洛元秋反手与她十指相扣,将她拖到自己身后,低声道:“幸好我来找你了,你知道他是谁吗?他就是我之前曾说过的古怪老头!他身上有三个影子,仅凭画境是困不住他的。不过奇怪,他怎么找上你了?”
景澜道:“因为他在找一样东西。”
画境剥落坍塌,逐渐缩小,露出阴云未散的天空,洛元秋好奇道:“什么东西?”
景澜无端生出想亲她一下的念头,最后只是在她掌心间轻轻一抚,道:“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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