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缘歌朝他一瞥,随意道:“怎么,你也想跟着回去喂猪?”话音一转,又道:“看来是由你接替台阁之位了,恭喜恭喜,沈大人这就要升官了。”
沈誉当即闭上了嘴,专心领路,不去理会她。
出了甬道,三人又来到一间石室。火光中无数道影子映在四周墙壁上,阴森冰冷的血气扑面而来,仿佛身处炼狱之中。
林宛月顿时警惕起来,握刀的手轻轻一动。
沈誉漠然道:“这就那些西山国的来客。”
柳缘歌夹着符晃了晃,道:“真有闲情逸致。六殿下为人我虽不知,但按照眼下情形来看,等他上位,众同道恐怕就要来此团聚了,他还是老老实实滚到死牢里去为好。”
那些人面色灰败,双目紧闭,脖颈处一道极深的伤痕手脚俱锁着铁链,站着一动不动。三人从死尸中走过,林宛月皱眉道:“这些都是傀?”
沈誉道:“还未开印,不过也快了。等你们离开这里后,那些法师差不多就该来了。”
等彻底走出石室,那阴冷似乎仍在心中挥之不去。回想起方才见到的一张张死人面孔,竟让人觉得不寒而栗。柳缘歌面色有些不大好看,低声道:“他是疯子吗,怎么杀了这么多人?!”
沈誉也是一脸厌恶:“在他眼中人死了就死了,反正都能复生。至于复生之后是什么样子,他也不会在意。”
林宛月凝重道:“此事极为重大,我要回去告知太史令,让司务处查阅近年来失踪掣令名录。”
沈誉点头:“那就分头行事,我要继续留在此处绘制法阵,暂时还不能离开。你若是得空,顺带替我知会王宣一声,将此物交于他,我手下的人尽可供他调遣。”
他将二人送到出口,只见冬夜雪云压城,荒丘上一派凄凉景象,被挖开的土坑边堆了许多残破的石碑,柳缘歌看了看道:“这位殿下可真会选地方,这时节,野狗都不会光顾此地,更别说人了。”
沈誉道:“向西走,离开之后差不多天就快亮了,你们马上入城,不要耽搁时间,先把消息送到再说。”
柳缘歌微微迟疑了会儿,道:“给你。”
沈誉低下头:“这是什么?”
“师姐的符,给你一道。”柳缘歌说道,“你回去不是还要从那些死尸中经过?拿去照路防身吧,免得一时不察,撞进了哪位怀里,收你做了西山国的驸马,那改日闻道书斋的话本可要出新的了。”
林宛月闻言忍俊不已,沈誉沉着脸接过了:“多谢师妹了。”
柳缘歌哂笑道:“都是同门,师兄又何必客气呢。”
待沈誉走后,那墓穴般的通道再度闭合,柳缘歌道:“我看沈誉的脸色也和地下那群差不了多少,要是世上真有西山国,他都能混个国君当当也说不定。;”
林宛月问:“他又怎么得罪你了?”
柳缘歌道:“看他不顺眼罢了,谁让他没事提起师姐呢。他真以为往事已过,旧账便能一笔勾销了?那是因为师姐根本不在乎这些事,若是换了他,我就不信他能这般大方,不弄个不死不休他就不姓沈了!”
林宛月道:“他心中有愧,那么说大约是想让咱们问一问师姐,看看有什么能帮到忙的地方?”
柳缘歌语不屑一顾道:“有胆做为什么没胆认?有本事他去当面问师姐啊!他不就想回山上去,将旧事全部揭过,像从前那般继续往来,你觉得师姐会让他再回去吗?就算师姐不在意,可他心里有鬼,师姐若是不说,他也不敢提,只能这般旁敲侧击了。”
林宛月颇为费解,摇了摇头道:“他怎么想那是他的事,一切还是要看师姐的意思。”
柳缘歌被风吹得手指僵硬,便把手放在林宛月的刀上,道:“总而言之,我是不会为他传半个字的。不过话说回来,是谁和师姐说咱们离山后是回去嫁人种地的?”
林宛月道:“十有八九是师父。”
柳缘歌赞同点头:“有道理,他一贯不着调。”
两人顶着寒风向西而行,到城门前果然天刚刚亮起。林宛月有腰牌在身,入城自然不必严查,即刻便放行。只是太史令府邸与王宣家相隔甚远,她一时有些犯难,不知该先去找哪个。
柳缘歌嗅了嗅衣袖,哭笑不得道:“这味道……罢了,死人堆里混了一宿,先和我回去换身衣服再说。”
林宛月只得随她回去换衣洗漱,两人顺道一并用了早饭。正要出门时,柳缘歌却叫住了林宛月:“你去找谁,涂山越还是王宣,不是还有道咒要带给景澜?这么多人你来得及吗?”
林宛月道:“你说怎么办?”
柳缘歌笑了笑:“我知道涂山越在哪儿,我去找他,你去司天台找那两位,这不就好了。”
这确实是个办法,眼下事态严峻,委实容不得半点犹豫。林宛月要解令牌,柳缘歌按住她的手说:“不用这东西,涂山越敢不见我,我就打上太史局去,拆了门,看他是不是还要继续做缩头乌龟。”
林宛月思量再三,正欲说点什么,两人目光一触即分,她脸上一热,抽出手道:“一扇门而已,拆了就拆了,太史局也不缺这修门的银子,大不了我去赔就是……你记得万事小心,莫要强出头。”
柳缘歌当即笑道:“不容易,小师妹还会心疼人了……咦,我话还没说完,你跑那么快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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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将树梢上的冰凌吹的叮铃摇晃,院中草木覆雪,唯有一小池不知何故尚未冰封,水面静静浮着碎冰。
池边一块青石被扫净了雪,洛元秋就坐在上头,一手虎口微张,做射箭状,另一只手不断屈指下勾,仿佛在挽弓弦,朝着池中不断射去。
玉映来时见到的就是这一幕,他捧着盒子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疑惑道:“这是在做什么?”
洛元秋在那两指间绑了条细丝,又找来许多草芥,以此为弦为箭,片刻不歇地向池面射去。那丝线力微,草芥往往飞到一半就从半空落了下来,如此反复之后,洛元秋衣摆上都是细碎草芥,她也不甚在意,随手拈起一根射了出去。
“我在练习射箭。”她说着放开手指,道:“看不出来?”
玉映仔细观察了一番:“看不出来,你这是从哪儿学来的?”
洛元秋道:“书上看的,古时有神箭手用牛毛把虱子绑在窗下,以蚕丝为弦,蓬草为箭,射中虱心而牛毛不断。我想试试看这到底能不能成,虱子是没有的,能射到对岸就够了。”
玉映点点头:“你再练个一百年,约莫也能成为神箭手。”
洛元秋笑道:“那肯定也成不了。”
玉映在她身旁坐下,将木盒放在腿上道:“你不是在画符吗,怎么突然练起射箭来了。”
一提此事洛元秋就头痛不已,将那老者三个影子的事说了一遍,玉映仿佛难以置信:“还有这种奇事?如果要杀他,岂不是要先对付他那三个影子?”
洛元秋心不在焉地射出一根草芥:“要一击必中,是有些不容易。”
玉映想起来意,道:“阴山送来的东西,祭司大人让我代为转交。”
洛元秋打开木盒看了一眼,那白衣上以金黑二线在右肩绣了一只张牙舞爪的凶兽,除此之外再无别的纹饰:“她怎么把这件礼衣也送来了。”
玉映道:“她要我亲自送到你手上,看着你打开。这木盒上施有一道禁咒,如果有人在途中想打开盒子,必定会中咒而死。”
听了这话洛元秋掀开衣裳,向盒子深处摸索了片刻,果不其然,礼衣下另有一夹层。她取出那东西,发现是个石盒,盒如冰般,隐约能看见里头放了什么东西。
见她捧着石盒突然沉默下来,玉映道:“怎么不打开看看,这盒子是玉做的?里头装了什么?”
“这是阴山腹地的石头,”洛元秋道:“我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但不能给你看。”
玉映道:“难道她送了你一件法器?”
洛元秋笑道:“你很好奇?真想看?”
“到底能不能看?”玉映果断问:“阴山所制的法器流于世间少之又少,有钱也买不到,能看就让我看一眼,不能就算了。”
洛元秋打开石盒,盒中用黑布裹着一物,她道:“先闭眼,别偷看,我说可以的时候才能睁开。”
玉映闭上眼,不一会儿听她说:“可以了。”
他睁开眼,洛元秋手持一面圆镜,镜中缺有一块,看起来像个圆环。那镜柄纹饰古朴,不似今物。镜托竟是一双如孩童般稚嫩的小手,似乎久在寒风中,被冻得微微发红,指甲纹理都纤毫毕现,一如真手,但细看便能发现这其实是用石头雕刻出的。
这双手向两侧分开做捧状,恰好将圆镜托在掌心之中。
那圆镜有手掌那么大,玉映看了看道:“这是镜子?为何表面是黑的,怎么中间还有个洞,这还能照人吗?”
洛元秋将镜子握在手中转了几下,凑到缺处向外看了看,道:“这镜子一直有缺,但用还是能用的。上面应该是涂了什么东西,防止它误照到人。”
“被照到的人会怎么样,会死么?”玉映问。
洛元秋看着镜子认真道:“与这其中折磨比起来,死也不过是一件小事,你想试试吗?”
玉映嘴角抽了抽,决定再也不好奇了:“不了,你留着吧。”
洛元秋说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骗你的,其实这外面一圈一直都是黑的,照不出人的。”她一指中间缺处,道:“这才是那面镜子。”
玉映疑惑道:“镜子在哪儿?”
“唯静者方能见镜,”洛元秋揶揄道:“看来你心中不静啊。”
玉映夺过镜子,手指从那缺处穿进穿出,道:“胡说,明明什么也没有。”
洛元秋道:“看不见不等于不存在,有道是形散魂存,就是这个意思。”
玉映将信将疑把镜子还给她:“说的这般玄乎,祭司大人别是被人骗了吧?”
洛元秋将镜子放回石盒,问:“你不单是来送东西的吧,还有什么事?一起说吧。”
玉映从池上捞起一块碎冰握在手中,沉思片刻道:“揍几个人,轻伤重伤都无所谓,关键在于杀鸡儆猴,拿出你刺金师的名号震慑一番,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洛元秋双手交握,道:“和追猎比起来如何?”
玉映嗤道:“就他们?一群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和傀比那是高看他们了。”
洛元秋疑惑道:“那你随便叫个人去不就行了,为何要特地来找我?”
她如今从衣着到发饰都份外得体,显然是被精心修饰妆扮的缘故,和从前的一身灰棉袍简直判若两人。玉映看她一副浑然不知的样子,已经猜到大约是怎么一回事了,心情复杂道:“你……你就这么在景大人府上住着,以后就被她养着了?”
洛元秋心想被师妹养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便说:“是,她养我,怎么了。现在她养我,来日我养她。我是她道侣,被养一养又如何了?”
玉映大有一种怒其不奋、恨其不争之感:“你是符师,怎能让一个咒师养着?!”
洛元秋语重心长道:“还不是因为画符不如画咒见效快,世人争先追捧咒术,咒师来钱就是比符师容易许多啊!我师父说了,如果天衢不是收了你做徒弟,他如今还不知在哪座山下做樵夫呢!他还会相面,都落到这种穷困潦倒的地步,更别说我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修道之人合该一清如水,囊空如洗,如此方能摒弃俗欲,不为外物所扰。但是你且想一想,要不是没钱,谁愿意两袖清风度日?难道整天餐风饮露很舒服吗?”
玉映对这番说辞不置可否,语气老成道:“寄身于他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欢情薄,终难长久,你该为自己多做打算。追猎也有不少赏金,你如果不想去……”
经他这么一提醒,洛元秋突然想起一事,摊开手说:“说的对,我存在你那里的赏金呢?快交出来给我。”
玉映以为她听进去了自己的话,当即欣然从怀里掏出一物,道:“为时不晚,你能想明白就好,我始终觉得你与景大人是天差地别的两种人,本不应有太多牵扯。但事已至此,唯有……”
洛元秋两指一勾,手上的丝线终于崩断了,她只好抖了抖衣上草芥道:“等她辞官后,就要换我开始养着她了。”
玉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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笃笃笃笃——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墙上积雪震得滑落而下,柳缘歌道:“快开门!涂山越你别躲着了,有要事找你!”
院中静无人声,正当她要踹门之时,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名老仆在门缝里看了眼,颤颤巍巍道:“是柳姑娘啊,我们大人昨日并未归家,你看……”
柳缘歌凉凉道:“连家也不知道回,别是又宿在哪个红颜知己那儿了吧?他那本风流债算也算不清,回头要是让霜娘知道了,可别怪我没帮他说过话。”
老仆赶忙道:“大人近来公务缠身,应是留在官署了。”
“我这就去太史局找他,”柳缘歌缓缓露出一个笑容,道:“倘若我见不到他,就等着我拆了太史局的门吧。”
她匆忙赶赴太史局时,那厢林宛月已到了司天台。
因鲜少涉足此地,林宛月对司天台与太史局这二者之间的矛盾知之甚少,便拿着太史局的令牌进了门,由此引来了无数瞩目。连那引路的属官都不断以余光瞥她,弄得她好生不自在。在内院等了半柱香的功夫后,却被告知台阁大人现今不在,请择日再来。
幸好王宣还在,林宛月登时松了口气,把沈誉所托之物交于他后,王宣淡淡道:“我知道,他在坟堆里招魂。”
既然他已经知晓内情,林宛月便不再多做赘述,当下就要告辞离去。王宣突然道:“你先别走,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林宛月纳罕不已:“要我帮什么忙?”
王宣看着她,平静道:“你是炼师,我想你应该有办法,能把我身上的一样东西取下来。”
仿佛猜到他要做什么,林宛月心头一凛:“你不会是想……”
“正是。”王宣道:“我想了许多日,先祖以秘法将藏光强留下,代代相传至今,其实它仍不属于我们,留也留不住,不如索性彻底放手。”
林宛月静了静,其实在烛照阁时,她就隐约察觉王宣的意图了,只是当时不便多言罢了:“你要把它送给师姐?”
他忽然一笑:“实不相瞒,那天看到师姐将它握在手中,我竟觉得如释重负,从未这般轻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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