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长路(2 / 2)

寒山纪 看长亭晚 4999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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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过半,天已尽黑,医馆里灯火通明人声不断,却是少见的热闹。

堂中伤者颇多,医师们忙得焦头烂额,既要命仆妇将男女分隔开,又要应付伤者哭天喊地的家人亲眷,时之间无暇顾及他事,也就没人注意到大堂里多出人来。

布帷旁位青衣老者靠在竹架上连声哀叹,洛元秋佯装路过,屈膝问道:“老人家,你也是被马踩伤的?”

老者借着烛光眯眼看了看,见是位样貌秀美的姑娘,便指着腿说:“也是我走背运,不知今日冲撞了哪路仙官,走在路上好好的居然也能被马撞了!”

洛元秋刚要点头,个年轻人瘸拐地走了过来,手中还捧了个药碗,向那老者打招呼道:“张老伯,今日你也去曲柳巷看热闹了?”

老者叫苦道:“早知道还不如不去……你的腿怎么样了?”

年轻人在他身边坐下,大大咧咧道:“不碍事,休养几日就好了。”说着又瞟了洛元秋眼:“这位姑娘也伤着了?”

洛元秋轻咳了声道:“我是陪师……家姐来的,傍晚时我们从曲柳巷回来,她险些被头受惊的驴撞上,幸好不过是扭伤了脚,方才大夫已经来看过了。”

年轻人笑道:“姑娘这是运气好,碰上的是头驴,这要是像隔壁那些人样,碰上了几匹官府传信的好马,那可就了不得了!”言罢他小心看了眼周围,压低声音道:“两位可知,此事大有古怪!”

洛元秋道:“怎么个古怪法?”

年轻人有意想卖个关子,奈何伤腿不给情面,他不得不换了个姿势,倚着老者所躺的竹椅站着,答道:“今天踩踏行人的马有三种,是顺天府的官马,马鞍样式看便知;第二种刚从击鞠场下来,嘴套还没来得及摘;第三种则是拉车的马,我已经瞧过了,就是普通的西北马,没什么稀奇的。我从前在马行做过短工,知道这挑选良马不易,训马更是不易。送去官府的马多选骨架高大、耐力足的梁洲马,好供驿站往来传信;时下有钱的公子哥们多爱击鞠,要挑品相上等行动敏捷的良种马;至于其他大户人家备马出行,只要性格温顺驯服,不是乱齿,眼睛蹄子没毛病就都能过得去。这么说两位可听明白了?”

老者思忖道:“小哥的意思是,这些踩人的马都是千挑万选来的,不该因为人多而受惊发狂,突然践踏行人才是。”

年轻人道:“正如老伯所言,这些马若没被驯过也难为人所用,要说伤人却是万万不该。”

洛元秋道:“两位被马踩伤前,可有察觉什么不对的地方?”

“倒是不曾见到,切都和寻常样。”老者肯定地答道:“若真有怪异之处,我等也不至于连躲都来不及。偏偏走到半路,突然听人喊叫起来,才看见那马已经控不住了,急急向人堆里冲来,怎么也拦不住。”

洛元秋目光闪,轻声道:“马只朝着人多的地方来吗?”

老者微怔,仔细想了想说道:“姑娘这么说,我也依稀记得,街上行人也不少,可那马不向别处,倒向是”

年轻人道:“老伯是想说,马像是有意冲着你们来的,对不对?”

老者大吃惊,忙坐起来:“小哥说的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年轻人放下手里的药碗去扶他,眼睛却看着洛元秋道:“适才我偷偷听见几位医师说,或许是有人误将种草药当作香料误烧了,使得马儿受惊乱撞,这才踩伤了行人。”

说话间那老者的家人匆忙赶到,围着好通哭,洛元秋见状便远远站到旁,那年轻人也拖着受伤的腿挪了过来,笑笑道:“姑娘可是姓洛?”

洛元秋还以为他是个修士,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了遭,再三确认这人不过是个普通人,才道:“你是谁?”

她正猜测这人会不会是玉映的手下,年轻人却说:“姑娘不必担心,在下绝不是什么歹人。何况在姑娘面前,只怕歹人也要绕着你走或许不该叫姑娘,应该叫女侠才是。”

洛元秋心中咯噔声:“女侠?!”

年轻人熟练地从怀中掏出纸笔,脸诚挚地说道:“近日女侠的大名却传遍了城中,在下不过是介书生,也听说了几件与女侠有关的事,没想到竟会在医馆里碰见你。不过也是,女侠心怀百姓,遇见这等恶行自然要查个水落石出才对!”

洛元秋有点后悔就这么让柳缘歌走了:“不不不,你先听我说,那些事都是编……”

“仗剑千里,尚义任侠,这是何等潇洒快意之事!在下虽生为男子,长于富饶之地,却万万不能与女侠相较,只能为这侠义之事添着拙言!这故事只写了个开头,还请女侠不吝赐教”

洛元秋目瞪口呆,恨不能马上甩出道符去堵住他的嘴。

年轻人兴奋地捧着手中几张纸递到她面前,洛元秋硬着头皮接过,只见第章就写着某年某月天生异象,水河泛滥,生出只兴云作雨的妖物,那妖物化身成美貌女子潜入城中,附身于太守之女,在出嫁当日失踪,于夜半身披红衣,蛊惑过路男子,吸食精气。正值此妖猖狂作乱之际,忽有侠客夤夜入城,此妖正要依前日所为,那侠客摘下斗笠,露出真容……

洛元秋目十行掠过长达近页纸的容貌描述,在看到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时瞬间打了个冷颤,待读到那妖物被女侠斗笠下的绝世容颜折服后羞愧难当,自行离去,并发誓从此不再作恶;而被救下的太守千金更是不胜感激,愿以身相许,从此长伴在女侠身侧,随她行走天涯……她顿时松了口气,本以为切已经结束,没想到后面竟然还留有二字:

未完。

洛元秋不由悲愤道:“这故事明明已经写到头了,为什么还是未完?!”

年轻人去扯她手中的纸,道:“这只是其中个,洛女侠浪迹天涯,侠举无数,又岂是这么小小个故事能写完的?”

洛元秋看他连站都站不稳,居然低着头又去添了几行字,时间只觉得全身血液冲向脑门:“你又写了什么?!”

“女侠隐姓埋名藏身医馆,如此大费周章,必定是为故友而来。”年轻人思如泉涌,笔杆飞动滔滔不绝:“这故友曾是赫赫有名的侠医,年少时也曾走遍四方南北,救人无数,途中偶遇件奇事,从此隐于凡尘,在闹市中为人诊病。女侠携太守千金相往,是有要事相求,至于何事回头再编……你觉得这故事怎么样?”

洛元秋面无表情抽出那张纸道:“我有道侣。”

年轻人正奋笔疾书,闻言抬起头:“啊?”

“道侣”洛元秋字顿道:“阁下知道什么是道侣吗?”

年轻人看了她半晌:“我知道,道侣不就是起修炼的同道?可你不是个侠客吗?”

洛元秋嘴角抽:“那些故事都是人编的,我根本不是什么女侠!”

年轻人迟疑道:“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洛元秋深吸了口气:“我在查件事……”

年轻人眼中兴味渐起,若有所思道:“我就说你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是为了查案子?唔,虽说侠以武犯禁,不过官府之中如果有位洛女侠父亲的生前好友,有他从中斡旋,或许就能说得过去了。”

洛元秋几乎要被他绕晕了:“不是都告诉你了,那些传闻都是假的,世上根本没有什么洛女侠!”

“别人可以编故事,我自然也能。”年轻人停下手中笔,不以为然道:“话本中的故事不就是假中有真真中带假吗?如果真按照真人真事写出来,哪里会有人愿意看!我们写传奇话本的,本就要取轶闻于风言,传情义于天下,教化之职就交给那些写经注的老儒……再说了,四书五经中所著之事,难道就定是真的了吗?”

他哀怨叹,收起纸笔道:“姑娘是不是真侠客倒也无妨,就当行行好,我们这行谋生不易,到秋闱落榜时,总会平白多出许多同行来,要想出人头地,就要敢写敢编。更何况行侠仗义本是做好事,侠客可做,捕快也可做,三十六行皆可为之。只不过市井百姓都爱看状元侠客神断类的俊俏人物,若换成了厨子屠夫工匠,那书就不好卖了。”

洛元秋被他辩得哑口无言,左思右想终于抓住了要点:“可是那太守千金……不行,我有道侣!”

年轻人眼珠转,了然道:“其实方才我没对你们说实话,医师说的不止这些,我看不如这样,你多告诉我几个行途见闻奇事,我就告诉你马儿踩踏行人的缘故。你放心,我把这太守千金名字改成你道侣名字就是了,如果实在不行,太守千金这身份也能改,切都好商量!”

洛元秋:“……”

柱香之后,她从医馆落荒而逃,那写书的年轻人拖着受伤的腿站在门外,恋恋不舍地朝她告别:“姑娘若还有什么离奇古怪的故事,可到闻道书斋来寻我!在下愿出重金相购!”

洛元秋如遇洪水猛兽,闻言哪里还敢回头,路狂奔来到曲柳巷前,发热的头脑才在冷风中清醒了些。

那人写的书真能卖出去吗?故事都被夸张了不知多少倍,人与事也被涂改的面目全非,又是妖魔鬼怪又是侠客仙君的,难道时下人都喜欢看这种东西?

她想起曾在陈文莺房里看过的几本传奇话本,都是什么女状元女神探类的,深感自己已经跟不上如今人的喜好。边庆幸景澜从不看这种传奇话本,否则等她看到书中那姓景的太守千金,洛元秋真不知要如何交代了。

绕过面墙来到另条街巷,巷中店铺虽未闭门,却不见半个行人的影子。阵阵寒风中白灯笼摇摇晃晃,挂纸扎的白花被钉在门上,透出几分阴森来。洛元秋在家铺子前站定,回想着年轻人所说的话:

“曲柳巷西南有条街专做丧葬生意,平日十分冷清,寻常人都不敢到哪儿去,怕沾上晦气。唯有家香料店开在此处,也不知东家是怎么想的,偏要往这凶肆云集之地钻。别看它店小,但掌柜来历不凡,天南地北的草药香料铺子里都有卖。掌柜曾放出话,你想买的他有,你买不到的他也有。那些医师只能大致推测出马儿受惊是有人故意而为,但却闻不出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我趁他们不注意取了节下来,你可千万要收好了,若有什么内情,回头定要来告诉我!”

不等她抬手敲门,屋里便传来个声音:“贵客久立寒风,何不进来烤烤火?”

洛元秋心中微奇,推门进了铺子。入眼便是座陈旧的大木柜,柜下又设案,案边堆着泛黄的书籍与布袋,盏油灯孤零零地放在桌边,映亮截纤细的手腕。

灯下的女子双颊削瘦,眉骨颇高,双眼出奇的大。她的装束也与常人不同,以红线编入发辫,两袖紧束在手臂上。随手翻了翻账本,她示意洛元秋坐下,道:“算你运气好,今日我阿爹不在。不然像你这样站在门外不吭声的客人,他多半是要当作贼打出去的。”

洛元秋这才看见脚边有个草垫,屈膝入坐,她从怀中取出东西放在女子面前:“听闻贵店掌柜熟识草药,特地来此请教。”

女子拨开软布,露出截薄薄的竹片。她捻起在鼻尖轻轻嗅,脸色登时变了,冷笑道:“你是官府的人,怎么连点规矩也不懂?滚出去,我们店向来不掺合这种事!”

她猛然在桌边拍,身旁的书籍唰唰翻开,墨字离纸腾飞而起,化作无数利箭向洛元秋齐齐射来!

洛元秋眼疾手快将软布连东西收,身躯后仰避开墨箭,翻身跃起的同时指尖划,手中剑光如水,只听叮叮几声,那些回射的墨箭霎时散去,化为水痕滴落在两人身周。

耳畔传来细微风声,洛元秋轻轻侧过头去,倏然抬起手凭空夹,指间顿时多了张蓝色的纸符。

那纸符犹在颤动,其上所绘的符纹隐约闪,洛元秋随手将它折,抛向桌上:“你的符,还给你。”

女子眼中露出些微诧异:“你也是符师?”

“这里面到底添了什么东西?”洛元秋道,“既然你已经看出来了,不如顺便告诉我。”

女子打量她道:“是哪位大人命你来查此事的?我劝你句,现在脱身还来得及。”

洛元秋道:“此事涉及到位已故的亲长,是我自己要来查的,与旁人并无干系。阁下若能行个方便,将内情告知于我,我自然感激不尽,必有回报。”

“回报?”女子盯着她的脸看了会儿,目光在她袖口停留片刻,嘲讽笑:“哦?你能给我什么?”

洛元秋几步走向桌边,顺势从女子手边取过笔,俯身拿起那道符改了几处:“你的符都画错了,现在我帮你改回来,这算不算报答?”

女子愣,随即脸涨得通红,胸口起伏数息。偏偏这时洛元秋以为她没看清,特地往她眼前送了送,她再也忍无可忍,将木桌用力掀,愤怒道:“你给我滚出去”

话音戛然而止,女子眼睁睁看着道纸符遮住了大半视线,额头上所贴的分明不过张纸,却令她有种与刀尖相触的森然冰冷之感。

寒意自脊背攀升而上,她嘴唇微动:“你……”

修长的手指慢慢揭开纸符角,洛元秋漆黑的眼睛平静注视着她:“你觉得如何,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