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誉摇头道:“我虽是你师兄,却也不能罔顾事实就此包庇你,我怎么知道分别之后你去做了什么?不过话又说回来,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能不能有骨气点?”
王宣冷笑道:“你可真是有事师弟,无事师兄啊!”
沈誉呵呵几声:“谁让我比你早入门,排在你前头呢?”
若不是眼下情形不对,洛元秋几乎以为自己还在寒山上,听他们越扯越远,尽耍嘴皮子,她下意识将袖子一挽。沈誉王宣一见她这举动便不约而同地向后仰了仰,齐齐噤声。
洛元秋疑惑地看了看他们,抬起手向门外一指,道:“光吵是没用的,出去打一架吧。”
那师兄弟二人神色尴尬,斗鸡般互瞪着对方,悻悻坐正。
柳缘歌捧着茶盏看完热闹,埋头闷笑不已。景澜垂首盯着自己的手,照旧对这出闹剧视而不见。唯有林宛月出声圆场,给两位同门留了几分薄面:“既然人都已经齐了,不如先说正事吧。”
洛元秋疑惑道:“什么正事?”
景澜这才收回视线,手支着下巴了懒洋洋道:“看来此事就快要水落石出了。”
林宛月从怀中取出一只木盒,打开后托在手中,示意众人来看:“想必之前发生的事,诸位都有所耳闻。几月前有修士暗售丹药给秋闱入试的举子们,称只要服下此药,便可有过目不忘之能,凭此牟利。后来有位备考的举子服药后在家中无故暴毙,引起太史局三位巡夜的掣令追查,发觉此事竟与百绝教有关。”
洛元秋本就是那巡夜掣令中的一位,对此事来龙去脉再清楚不过,正是她当时出主意装鬼恫吓那姓贺的书生,诱他说出实情,才与陈文莺白玢寻到了那炼丹道人的住处。事后陈文莺问起,洛元秋说这套装神弄鬼的小把戏是与两位师弟学的,那时她还暗自觉得惋惜。两位师弟归家去种田,日后对着几亩土地不能施以所擅之事,该是何等的不幸?
依洛元秋对两位师弟的了解,这世上最能展现他们才华的地方必然是杂耍团戏班子一类。她想到这里,忍不住看了看端坐在自己对座那两位仪表堂堂的大人,深感造化之奇。
沈誉被她那一眼看得心惊胆战,扯了扯王宣的袖子压低声音道:“你说等我们出了这个门,师姐会不会就对我们动手了?”
王宣冷笑一声,用力拽回袖子,小声道:“树向来是师兄你的位置,放心,我绝不会和你抢。”
洛元秋自然不知他们交头接耳说了些什么,转头去看林宛月手中的木盒,那木盒里放着一枚丹药,其上印记格外引人注目,她一见便知这是什么。
林宛月道:“此案本该深究,但怕扰乱明年秋闱,弄得人心惶惶,经朝中几位尚书大人商议后,认定不宜再追查下去,便由太史令亲手封案,到此为止。虽然案卷早已上交司天台与刑部审阅过,但太史令始终认为此案疑点重重。如此药从何而来?出自何人之手?服用后即会有过目不忘之能是真是假?太史令认定绝非是邪教生事那么简单,而案子的关键,依然要从这枚丹药入手。”
洛元秋夹起盒中那枚丹药,任它在掌心滚动,片刻后道:“是它没错,和我那时候见到的一样。”
林宛月将木盒随手放在桌上,又道:“早在一年之前,太史令便委托我调查百绝教一事,此案既涉及所查之事,我当然不会轻易放过,照余下线索沿坡讨源,终于发现他们潜伏在京中的藏身处。这群人另拥一神君,广纳信众,结交贵人,以重金贿赂大臣及权贵,得其庇护之后,就此避开太史局与司天台的排查,教中人也另换身份,光明正大入得城来。”
柳缘歌适时笑道:“不说都忘了,师姐就是掣令官,亦参与过此案。要是我没记错,案卷上应该也有她与另外两位掣令的署名。怎么,送到司天台来你们都没有看到吗?”
沈誉轻咳了几声,目光微闪:“当时忙着其他事,案卷送来都交由司文使吴大人了,一时未留意到。”
柳缘歌朝景澜看去:“哦?这么说,台阁大人当时也在忙?”
景澜对她这番挑衅毫不在意,饶有深意地看着王沈二人道:“忙归忙,但最后还是看到了,毕竟师姐的字我不可能认错。”
王宣心知她所指的是何事,他与沈誉接到案卷后自然也看见了洛元秋的署名,更是联手哄骗司文使吴用,想赶在景澜出关之前将案卷发还太史局,以免被她瞧见。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到底是功亏一篑,也不知景澜是从何处看到的案卷。
他坐着不动,只当不曾听见景澜这番话。而沈誉经过多年历练,脸皮更是厚比城墙,从袖中取出一物道:“要说丹药,我也发现了一枚,与你那枚似乎有所不同。”
他摊开手中软布,一枚雪白的丹药赫然在其上,洛元秋脱口道:“你去过白玢六叔家了?”
“我见到了白息遗体,得知他生前便已化作活尸,险些伤及家人。幸而被人斩下首级,免除了一场灾祸。”沈誉顿了顿道:“此物是白息之子亲手交于我的,他还告诉我……刺金师曾来过此处。”
洛元秋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随口道:“没错,白息的头就是我砍的,他说的刺金师就是我。”
柳缘歌笑意僵在嘴边,难以置信地站了起来:“什么?师姐怎么会是刺金师,那不是”
她及时住嘴,总算没把话说出去。林宛月却不像她这么惊慌,温声道:“我听人说起过,刺金师出自阴山,任者多为咒师。师姐是修习的是符术,也能做刺金师吗?”
洛元秋把手中那枚丹药放回木盒,摇头道:“那些都是世人谣传,刺金师只不过是个名号,自阴山腹地穿行而出的人都可担此名。至今仍有不少刺金师在世间游历,因不愿彰显其名惹来麻烦,所以名声不显,隐踪匿迹。”
柳缘歌喃喃道:“昨日在庙里我就觉得不对,你怎么会知道那些东西有几个,原来……原来是这样!”
王宣早就从沈誉口中得知这一消息,如今听洛元秋亲口承认,心中仍不免感到震惊。他不知洛元秋是如何穿过阴山腹地成为刺金师的,但这其中艰难险阻自不多言。一股愧疚覆上心头,他尽量不让自己去想往事,低声道:“你这一路……一定异常辛苦。”
余下三人各自沉默,洛元秋诧异地朝景澜看去,意思是你竟然没告诉他们?
景澜摇了摇头,以眼神示意她不要乱问,开口道:“查到丹药是谁炼制的了吗?”
林宛月回过神来,道:“尚未查出,恐怕还需几日。那炼丹的道士是前年才入的京城,之前一直在几处道观为人看护丹炉。他手中的丹方是他从玄妙观中偷抄来的。在玄妙观丹房炼丹的共有六人,如今都被召到太史局审讯”
沈誉打断她的话道:“不用再浪费时间查下去了,那人便是白息,他在玄妙观中任供奉一职多年,潜心钻研丹术。今年年初,他偶然得到一份古丹方,因在家中炼丹的药材石精等物不如道观全备,他时常在观中炼丹。我从他夫人的妆匣里搜寻到几张藏在夹层的丹方……别看我,丹方上写的东西我一个字都读不懂,不过已经请人看过了,这丹方上所记载之物,与太史局留里做证物的那张都能对上。”
他拈出一张纸抖开,又道:“或许是那道士时抄录时惊惶失措,因而漏了不少东西,丹方残缺不全,远不如白息手中这份详备,回头我就将它送到涂山越手里。”
沈誉说完托起手里的白色丹药道:“真正让我在意的是这个,你们看。”
王宣从他手中接过:“絮阳草所制的元丹,能令服用者在睡梦之中死去。此药曾为前朝宫廷所用,到如今制药之法早已失传。”
这些事洛元秋再清楚不过,撑着头在一边听完,她疑惑道:“原来你们要说的就是这件事?但百绝教与前朝叛党有关不是人尽皆知的吗?”
景澜道:“人尽皆知也不能说明什么,凡事还是要拿的出证据才能令人信服。”她眼眸轻动,看着洛元秋道:“比如说,白息所炼制的是什么丹药?你是最早到他府上的人,你有见到他炼制的丹药吗?”
洛元秋一怔,回想起那日种种,她与白玢陈文莺二人都踏进了白息的丹房了,居然忘了查看有没有丹药留下!
“我在他夫人那里见到过这枚白色的,但这不是丹药。”洛元秋越想越觉得难以安坐:“他的丹炉里似乎……什么也没有。”
沈誉道:“因为早在他炼完那炉丹药后便有人来取走了,你当然什么也找不到。”
洛元秋追问:“是谁取走了丹药?”
沈誉却没有回答,低头静默地看着手中那张纸。
屋中忽然静了下来,半晌后柳缘歌才道:“醉翁之意不在酒……排查来排查去,什么丹药百绝教前朝叛党,原来还是为了这个?!”
景澜十指交握,淡淡道:“古丹方有市无价,白息绝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丹方既然到他手里,他定是与人做了交易,只要能炼制出这丹方中的丹药,这丹方便归他所有了。为保险起见,在炼制丹药期间,派人来到白息身边,表面上是看护丹炉,实际则是为了监视白息,以防半途生变。”
洛元秋闻言点了点头,觉得这番推测很有道理,但她仍有疑惑:“道士是百绝教派来的?可他最后为什么偷抄了白息的丹方,自己在家中炼丹,还明目张胆地丹药卖给读书人?那不是自找麻烦吗?”
王宣道:“这就是他们行事中最大的破绽了,丹方被盗,阴差阳错还被那道士炼成了丹药,卖给了参加科试的举子。这丹药功效恐怕不是什么让人过目不忘,若是顺着查下去,一定能查出原本的作用。但他们也算聪明,知道祸水东移,把事情尽量都往秋闱上引,到时候朝中怕生出变故,必定力压此案,届时自然什么事都没有了,他们还能借此掩盖原本的目的。”
他说完看了沈誉一眼:“取走丹药之人,与交给白息丹方本是同一批人。他既然取走了那炉丹,说明白息已经按照丹方炼成。”
洛元秋听到此处,顺口说道:“当然炼成了,不然白息是如何化为活尸的?”
几人纷纷向她看来,沈誉道:“师姐你怎么知道,他化成活尸是因为服下了丹药?”
洛元秋将他们一一扫视过,淡淡道:“因为年幼时,我也曾有幸服过此丹,险些成了活尸。”
她神色平淡,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即便侥幸捡回一命,但丹毒浸入心脉,迟早都会再化作活尸。所以我活不过十六岁本是命中注定,与你们所作所为没有关系。”
生死无常,本就不是人能决定的,洛元秋说这话本意是开解师弟师妹们,免得他们总因为自己的死而感到愧疚。但众人面色却愈发难看,王宣脸色发白,摁紧了扶手道:“你是说你早就知道,自己活不过十六?”
洛元秋轻快一点头:“天衢看相时我就在他身旁,师傅师伯也从未有所隐瞒,这些事我本就知道。”
王宣听罢一言不发,起身快步冲出房门。
洛元秋望着来回摆动的门帘疑惑道:“他是怎么了?”
沈誉如身在热油中,一举一动皆是煎熬。勉强笑笑道:“他或许……另外有事要去做。”
洛元秋隐约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她对着景澜努了努嘴,指望她给自己一点提示。
景澜捧着茶盏,好像看不懂她的示意:“唔,那丹药竟能让人化为活尸,当真是神奇。”
洛元秋见她避而不答王宣离去之事,颇有些恼怒。景澜没给她发作的机会,放下茶盏道:“还未向刺金师请教,人化作活尸之后,是只知一味杀戮,还是另有什么办法能号令他们,让他们听从命令?”
洛元秋回忆片刻:“是有人这么做过,但如何做到的,我就不知道了。”
柳缘歌在她们之间来回看了看,一脸真诚道:“你们能不能不绕圈子了,把话说得明白些行吗?”
洛元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有人用这丹药让活人化尸,然后让他们听从自己指令行事?可活尸未经开目,还不是”
她倏然停住。
景澜道:“若开目后如何?”
“……”洛元秋嘴角抽了抽,慢慢转向她道:“开目之后,刀枪不入水火难侵,你猜会如何?”
柳缘歌呵呵一笑:“一只已经够难缠的了,要是来一群……我猜我们都要滚回山里种田了。”
林宛月道:“也未必。”
洛元秋忽道:“炼制这丹药必要用上一种叫赤光的虫子,他们是从哪里得到的?”
景澜端起茶喝了口道:“既然前朝遗族都藏在城中,这种东西也算不得什么。”
“这些人是不是想造反?”洛元秋索性问:“不然何必要弄出这么多事来?你们查来查去,是不是就是为了此事?”
景澜竟然笑了笑:“哦,你怎么突然就变得聪明起来了?是有人想要造反,我们聚在此处,正是为了抓住他的马脚。”
柳缘歌已经大致明白了:“打算什么时候动手收网?”
景澜道:“师出无名,眼下谁先动谁就输一步,还需要再等等。”
沈誉却开口说:“陛下抱恙后久不上朝,有传闻说陛下已召重臣商议,上元节过后便要颁下诏书由太子监国,六皇子必定不会等到那时候,他等不起。”
柳缘歌拍了拍手感慨道:“藏着掖着这般久,终于肯说是谁了,真不容易。也就是说这位六殿下觊觎皇位,想试一试自己到底能不能做上那个位置?要我没记错,他虽担了皇子之名,但与陛下本是叔侄,还从来没有听过做叔叔的放着儿子不管,把家产送给侄子的。他何以如此笃定这皇位归他所有,就不怕被朝臣用唾沫淹死?”格格党
沈誉垂下眼帘道:“我还是那句话,朝廷里的事自有大臣们操心,他们要怎么斗是他们的事,不归我们管。”
洛元秋听得一知半解,身旁柳缘歌哈地一笑:“你都这么说了,我要是还不明白,那可真就是个傻子了!”
洛元秋道:“我就不明白,六皇子他怎么了?”
柳缘歌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简而言之,有一批人不服陛下,站到了他那一派,所以他行事才敢如此嚣张。”
洛元秋哦了一声,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
她向来就对这些没多少兴趣,支着下巴侧头一瞥地砖,她独自出了会儿神,在想要到何处去找墨凐。无意中听见一个熟悉的词,顿时回神:“玉清宝诰怎么了?”
林宛月道:“在说那教派的事,他们不知从何处得到了寒山派丢失的玉清宝诰,以此为凭,伪装成避世多年的道派。”
沈誉脱口道:“寒山派真有这东西?!”
“当然有了。”
洛元秋袖中扯出一小卷东西展开,两手拎着展示给众人看。沈誉见那上头乱七八糟画了一堆东西,中间竟还有只大王八,不禁怀疑道:“这竟然是玉清宝诰?怎么被画得……”
景澜道:“中间画的是什么?”
洛元秋一指那王八,景澜点了点头,洛元秋捧着递给她道:“看不出来吗?这是一道符。”
林宛月与柳缘歌早就看过了,是以处变不惊,淡然对之,留沈誉一人望着那王八目瞪口呆。
景澜认真看了两眼:“看不出是符,不过你说是就是吧。”
洛元秋瞥她一眼说:“我就是凭它才看出这是寒山丢失的玉清宝诰。”
景澜道:“都画成这副模样了,被寒山弄丢了也不奇怪,难为百绝教还能认出这是玉清宝诰。”又道:“玉轴金衬这等值钱东西都没了,别是被哪位前辈拿去卖钱了吧?”
林宛月柳缘歌心道你还真猜对了,沈誉犹有不信:“御赐之物,一派立身所存之证,怎么会被卖了?!”
“是卖了。”洛元秋自然而然道:“不知道被谁卖了下山去换酒喝了。”
景澜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沈誉闭紧嘴巴,决定再不掺合此事。
林宛月委婉道:“玉清宝诰被画成这样,拿到司天台还有用吗?”
洛元秋睁大双眼:“为什么会没用?”
景澜把那卷轴展开又看了看,道:“没用了。丢了吧,回头给你换张新的。”
洛元秋正想问她如何换新,门帘唰地一声被掀开了,进来的居然是王宣。他两眼微红,一身雪粉,仿佛刚从雪地爬出来,侧过身道:“吴用来了。”
一位腰悬笔袋的年轻男子踏进屋里,见此情景神色未变,先向景澜施了一礼笑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几位怎么也在?大人是在与人商量事?那我就先不打扰了,告退片刻,随后再来。”
景澜却道:“不必,有什么事直说吧。”
她这举动让沈誉微有疑惑,只听吴用道:“大人之前让人查的事已有进展,那群人确实曾出入过六殿下府中。盯梢的人另回禀一事,这群人佯装商贾暂居城中,似乎是在找一个人。”
景澜把那卷轴放回桌上:“找谁?”
“一名姓洛的男子,数十年前曾与其师弟到过京城,太史局留有这二人的名字。”
洛元秋闻言抬起头来,心中如有所感。
吴用道:“洛鸿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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