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覆水(2 / 2)

寒山纪 看长亭晚 11517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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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时沉默,洛元秋转身刚要离开,大殿另一角又传来几声巨响,她走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件要事,忙折回到景澜身边:“不行不行……”

景澜道:“嗯?”

洛元秋探头看了眼,思量道:“我突然想起来我的符术好像对他无用,恐怕只有你才能伤得到他。”

景澜眉梢一动,嘴角微微勾起,不怀好意地看着洛元秋。洛元秋一见她这副神情就知道没什么好事,果然景澜开口,语气凉凉道:“上啊师姐,不是说好了,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洛元秋扶额,无端有些想笑,忍着道:“那我去了?”

景澜闻言飞快将她拉住:“其实你也不是不明白,我到底在气什么,是不是?”

洛元秋回头,跪坐在景澜身旁,牵起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上,道:“这里有一道印记,我猜与你有关,正因为有它在,才令我得以死而复生。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把你忘了。”

景澜再难压下怒火,没去问那是什么印记,深吸一口气说道:“你还知道自己能活着已是不易?!但凡一想到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你不知怎么又让自己身处险地,我就”

景澜倏然住口。

洛元秋无视她的怒意,将手覆在她的手背上,道:“这次感觉到了吗?”

“这就是你说的印记?”景澜看着指缝间泄出的淡淡光芒,脑海中霎时一片混乱,“它是何时……我不记得……”

洛元秋慢慢放开她的手,低头道:“你看。”

景澜掌中光愈发柔和明亮,化为一枝云霄花枝。那枝条上花朵连缀,在她掌心散发出洁白光芒。

洛元秋轻声道:“我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正一人坐着小船漂浮在漆黑的水上。那时日月无光,天与地时而颠倒,仿佛鸿蒙未开时的景象。四周无人,我忘了自己是谁,为何要到这里来,就这样随波漂着,也不知要去往何处。”

那明光如春阳般和熙温暖,映亮了两人的面庞,洛元秋平静道:“我从前曾想过人死后会去到哪里,是上天还是入地,死后魂归何处?到达此地时,我以为我早已经死了,却不知道,其实那就是人死后神魂未消之际,会到达的寂灭之地。此地在生与死之间,修行之人将其称为至玄妙境。唯有生死方能磨砺本心,若是在此间勘破生关死劫,守住本心,便会到达另一重境界。”

景澜一阵晕眩,捧花的手微微颤抖,强自稳住心神,道:“然后呢,你度过这关了吗?”

洛元秋被她问的一愣,茫然道:“不然呢?没过去的都死了吧?你看我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景澜不想接这话,便摆摆手,催促她继续说。

洛元秋碰了碰那枝花,极为认真地道:“我就是在那生死关头,突然想起好像在等谁来,于是就见到了这枝云霄花。是它唤起了一点生机,让我由死转生,不知不觉中度过了这一关。”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它,后来无论我怎样尝试,它都再也没有出现过。天衢说这是一道印记,他从未见过,更别说解开。这道印记护住了我的心魂,却也封住了我的记忆。我想知道那个与我有约的人到底是谁,便执意要将它解开。”

景澜瞬间便把前因后果联系到了一起,喃喃道:“所以你才要去阴山,你是想把那些忘了的事都记起来。”

洛元秋点了点头,道:“也就是在阴山之行中,我第二次见到了它。那也是在生死关头,我被心魔所控,原以为真要死了,没想到又侥幸逃过一劫。我仍记得心魔说的话,它道我的心并非完全是空的。”

“加上这回已是第三次了,”景澜冷冷道:“印记再度出现,足以说明你方才的确是生死攸关,命悬一线!你仍觉得这算不得什么大事,还不肯放在心上?!”

洛元秋迫于她的怒火,情不自禁朝后仰了仰:“等等,我不是这个意思……”

景澜胸中怒意燃到顶点,却仿佛炉中烧尽的炭火,只留下一地余烬。她思绪纷杂,身心俱冷,怠倦道:“我已经等了你十年,你若是真有什么事,下一个十年,我又要去哪里找你呢?”

她既觉荒谬,又感到十分可笑:“难道就凭这道印记?”

这简直是越说越乱,洛元秋干脆直接捂住她的嘴,心想看来今日非得将此事说明白不可,当即说道:“你先别说话了,让我把话说完……我幼时误服了一枚丹药,原本是要化作行尸走肉的,是我爹用秘法将他的血换给了我,让我从此不受咒术侵害,却也无法习咒。这不过是延命之举,因为丹毒终有一日会蔓至心脉,最后还是会化傀,就如同我师伯。他死后师父不忍砍下他的头,直接将他葬至瀑布边。谁能想到有一天,他竟然会从山下爬了上来!”

她语声又快了几分,仿佛不愿多提此事,三言两语便匆匆略过:“……我后背有一道伤就是他留下的,从那时起我就知道,迟早有一日,我也会和他一样,变成……那副样子。”

景澜被她捂着嘴,听到此处极慢地抬起眼,无声与洛元秋对望。洛元秋心领神会,嘴角轻轻一动,道:“你是想问,说这些陈年往事有什么用意?想必你也见过傀,它们大多都是普通人,生前被人逼迫服下丹药,死后成为无知无觉的行尸,肉身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如果是修行之人服下丹药喂!你咬我做什么?”

景澜瞪了她一眼,语气不善道:“你猜错了,我是想说这些事你为何不早点说!另外,我见识过修行之人服下丹药的后果,有不少疯子信了那些长生不老的鬼话,以为自己能够……”

她话音一顿,难以置信地看着洛元秋。洛元秋却也不避她的目光,答道:“不必如此看我,我又不是疯子。不过长生不老一说,确有其事。修行之人身负法力,若无外力催动,化傀的过程自然要比寻常人慢上许多。就拿我师伯来说,他只是心魂消散,但肉身却不曾真正死去。不妨想一想,如果一个人能守住自己的心魂,肉身不死不灭,那不就是长生不老吗?”

景澜冷漠道:“我只知得失必然,一切皆会有代价。”

洛元秋道:“身死魂散,归于天地,万物都是如此。寿数已尽,心魂自然便会消散。想要护住心魂,令其免于消亡,本就是逆天之举,怎么会没有代价?”

景澜不置可否,低声道:“再如何高强的法术,都会随着时间流逝渐渐削弱,我不信有什么办法能将心魂护到天荒地老。”

“所以人还是会死的,”洛元秋轻描淡写道,“区别不过是死了全部与死了部分罢了。”

不等景澜再问,她捧起那花枝,两手轻轻一合,花枝砰然散做无数光点。两人周身一暗,如置身于浩瀚夜空中,唯有洛元秋手中这点光明照亮彼此。

把手中这团光芒分成两份,洛元秋继续说道:“我所知不多,但阴山原本不是什么试炼之地。古时修士开采阴山腹地中所生的石料,制成法镜用以分魂。他们将心魂一分为二,在大限到来时,让镜中所分之魂替自己死去,这就是我说的死了部分。”

她右手一握,掌心光芒散去,左手的光还亮着,却已经黯淡了许多:“剩下的一半心魂还能继续用这个方法再分,但这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的。水中影、相中色、镜中象、空中音,生死间心障丛生,每一步都不能走错。能到达这个境界的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之所以要将心魂一分再分,肉身不朽,是为了……”

洛元秋手朝胸前一拢,左手光芒翩然散于夜空,化为璀璨繁星。她指了指头顶星河对景澜说:“天道,他们想要触碰天道,在长久的光阴中参悟天地间的法则,追寻一种尘世之外,足以与天地抗衡的力量。”

景澜道:“说了这么多,那代价呢?”

“代价因人而异,只有一点。”洛元秋随意道:“把自己当成朽木枯石,不动心即可。”

景澜眼中冰冷一片,无来由笑了笑,轻柔道:“我记得你味觉渐失,之前也是如此么?”

洛元秋掌心微微发光,夜空繁星褪去,两人依然在倒塌的殿柱后。景澜方才在地上所绘的咒纹已模糊大半,见她转身回望,洛元秋笑吟吟道:“之前还未到这种地步,直到见到你以后才开始的,你说是为什么呢?”

景澜没有回头,耳垂却有点发红。洛元秋去牵她的手,被甩开后也不恼,坚持几次之后,景澜任她握着,静默不语。

洛元秋把脸贴在她背后,出神道:“你明明知道没有别的人,我只对你动过心,从前现在都是一样的。”

景澜转过身,眼眶通红,压住她狠狠吻了上去。洛元秋几乎是纵容地抱住她,纠缠间吃痛地发出一声闷哼。

景澜到底是不忍心,齿关稍松,没用力咬下去。她把洛元秋放开,手背粗鲁地擦了擦她的唇角,最后仿佛卸了全身力气,肩膀骤然一落,将头抵在她肩上说:“这些年里我见过许多人,她们中有些与你有几分相似,但我知道,她们都不会是你。这十年间,日日夜夜,我从未忘记过。我知道,这世上只有一个洛元秋。”

“巧了,”洛元秋抱着她道:“世上也只有一个镜知。”

不闻怀中人回答,洛元秋耐心等了一会,琢磨着也差不多了,便摇了摇景澜的肩膀问:“消气了没有?消气了就赶紧起来,正事还没做呢!”

景澜被她摇得愁绪全无,抬头将她打量了一番,当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你方才说的那些话都是哄人的?”

洛元秋好险就要点头,幸好及时止住,忙道:“当然是真的!”

景澜似乎还要问什么,临了却改了主意,无奈地在她眉心落下一吻。洛元秋听见她的心跳,感受到了她未宣之于口的话。察觉那温软的唇慢慢向下,她蓦然面红耳赤,手脚发软。正当景澜捏着她的下巴低头亲吻时,突然一道鹤影近窗飞来,发出凄厉的鸣叫。

洛元秋陡然回过神,两指并做剑指点在景澜额头,将她推开些许,侧头看向窗外:“等等,他是不是发现我们了?”

说完她也发觉两人之间是何等的暧昧,下意识捏了捏衣领,偷偷看了景澜一眼。景澜眸色比寻常要深几分,仿佛还陷在某种情绪中尚未出来,深吸了几口气后侧过身去道:“我去解决他。”

洛元秋头一次见到她如此杀气腾腾的模样,心中微奇:“你想怎么做?要我的剑借你吗?”

景澜摇头:“不用,他的弱点便是肉身,只要能近身,便能将他杀死。”

支撑大殿的柱子已经倒了几根,剩下的也不过是强弩之末,说不定什么时候整座宫殿就会倒塌。殿梁不堪负重,顶部已经陷落出一个缺口,能看见天空阴云密布的一角与盘旋的鹤影。洛元秋小心绕过这一地碎瓦残砖,反手握住青光向高处看去,只见黑气缭绕,在空中汇聚成球,不断有鹤形的黑影飞出飞进,在殿内殿外盘旋搜寻。

黑气之下便是那张金龙椅,椅上的人似乎又陷入了沉眠中。

“他还坐在那张椅子上?”洛元秋困惑不已,不明白那张椅子到底有什么好。

景澜道:“我说过,有些人宁愿死在上面,也不会离开半步的。”

洛元秋注视着黑球道:“黑气果然剩下不多,不知道以他所剩的法力,能再驱使血剑几次。”

“需得速战速决。”景澜说道:“那些鹤影在为他修补黑气,等到他力量恢复就更不好办了。”

洛元秋转了转手中断剑,低声道:“不如赌一把,我去引开那些鹤。”

景澜瞥她一眼,随口道:“然后再等着我去救你?”

洛元秋心中一跳,就猜到她又要提起此事:“就那么一次,你记得这么牢做什么?

“不记得牢不行,”景澜道:“你我之间总要有个人将这些事都记住,因为你向来不长记性。”

洛元秋听了这话只觉得匪夷所思,疑惑道:“记住又能如何,难道你还想教训我?”

景澜一眼就看透她心中所想,淡淡道:“你做惯了大师姐,一向不把我说的话放心上。不过没关系,我自有办法让你记住。”

洛元秋心思全留在前半句上,反而不曾留意后半句,忍不住道:“果然如此,你不过就是不想做我的师妹。”

她心存疑惑,很想就此问个明白。景澜伸手在她额头敲了两下,认真道:“你还是别知道的好。”

洛元秋道:“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就算我说了,你也未必会懂。”景澜说道:“这不是学符画咒,没人能教你,你要自己去学。”

洛元秋想这不是说了和没说一样?来不及与景澜斗嘴,她余光瞥见那黑气似乎涨大了一轮,当即道:“动手!我先去引开那些鹤影,等解决了它们,咱们再一起想办法对付中间那个。”

她不等景澜反应,便翻转手腕,青光迅如光影飞出。眼看飞至半空就要碰到黑气时,洛元秋双手合十,低念一声,随即喝道:“破!”

青光瞬间在空中显出断剑的形态,剑身爆发出明亮的光芒,对着黑气悍然一斩!

黑气散作漫天鹤影,在殿中飞来撞去,洛元秋两指一划,默念几声,继而道:“应我所召,暂借此间灵风!”

在她面前现出一轮金色,旋转数息之后,仿佛绸带般缠绕在手腕上。洛元秋甩了甩手,捏住那金带的两头掰弯了些,充作一张短弓,倒也勉强能用上一用。

她把短弓握在手中,却发现无箭可用,稍一思量,试着用青光搓成箭的长短,挽弓对着殿中鹤影一射,但闻几声凄厉的鸣叫,鹤影一碰到青光便如烈阳融雪般消散于空。

一动念青光便会重新回来,洛元秋没想到符剑还能当箭用,一时新奇万分。她从倒塌的殿柱上跃过,一路连射,瞬发不落,所到之处鹤影散作黑羽洒落。

待空中鹤影只剩寥寥数只,她才隐约觉得不对,转身向大殿中央看去,发现景澜与那高座上的人都已经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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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之前。

黑气被洛元秋一剑斩下的刹那便令大殿震动,惊动了高处沉睡的人。景澜走到大殿中央,抬起头与他对视。

男人睁开眼,紧握的手缓缓松开,一根漆黑的羽毛自他掌心飞出,四周顿时被暗夜所覆,入坠虚空。那根黑羽飘然落在景澜脚边,漾开淡淡水纹。

“你终于来了,”他道:“等你许久了。”

他化为一道黑影从高处降下,出现在漆黑的水面上,朝景澜伸出手道:“到我身边来,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景澜目光落在脚边那根黑羽上,嘲道:“我想要的不必等别人给,我自然会去取。”

男人五指微张,水面忽地转动起来,在两人脚下形成了一个漩涡。他眼中黑光流转,喃喃道:“你心中所想,我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只要你愿意臣服于我,我便能让它们成真……”

景澜俯身捡起黑羽:“你的力量果真被削弱了,所以先不动手,改成说教了吗?”

她将黑羽轻轻一握,再松开手时,羽毛已经化为齑粉散去。水面为之一震,漩涡如被一股力量扭转了方向,化作水流朝四方流散而去。

男人仿佛大受震动,疑惑地看着她:“这不对,不该是这样……你为何突然变了?”

“因为这是我的梦,”景澜答道:“容你在梦里放肆这么久,莫非忘了,你不过是执念所生出的心魔罢了,真把自己当作是这梦境的主人了吗?”

景澜向前走了几步,水面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不断有涟漪荡起,如同下起了看不见的雨。无数水纹回荡在水面,水纹扩散开时,她看见那些藏匿已久、不可为人所知的心思,以及种种不甘与怨怼,疯狂而残忍的念头……岁月如一条大河,在往昔与现在之间平静流淌,一念牵动起千千万万浪花,她仿佛看见另一个自己,在光阴的那一端隔空望来。

她低声道:“别回头。”

话音散落在水面,幻象丛生。不过是数十步的距离,却好像已经将前半生度尽。回忆如泥沼般牵绊住她的脚步,过往的一幕幕在兴灭的水纹间好似浮光掠影闪瞬即过,景澜心有所感,低头凝视着其中一圈细小的涟漪,抬手接住了一点雨滴。

深夏草木葳蕤,落日余晖遍洒大地,与云霞辉光相映,形成一股奇异绚烂的光色,将群山笼罩在其中。景澜坐在石阶上,乌发如缎,雪白的面容上一抹淡红晕染。她浅色的眼眸映着天光云影,犹如两枚浸润过溪水的琥珀。

发辫解了一半散在肩头,她垂首折了一根草叶,无意间发现绿叶中藏着朵细小的紫花。

手指夹着花,她沉默地看了良久,忽闻脚步声传来,头也不回道:“娘,你来了。”

女人在她身旁坐下,随意道:“在看什么?”

景澜把花扔了:“没什么。”

“想回寒山去了?”女人说道:“还未问过你,与那些同门之间相处的如何?”

景澜眼中带着少许茫然:“他们……我记不清了,应当还不错罢。”

女人温柔道:“不喜欢就不用再去了,就留在娘身边,好不好?就我们母女二人,在这山上相依为命,像往常一样。”

景澜眼睫一动,看着自己掌心纹路道:“你不是说,要我跟着司徒道长学咒术吗?”

女人握着她的手说:“娘不该逼着你的,是我强求了。”

景澜不说话,女人等了一会,又开口道:“你不愿留在娘身边?还是想回寒山学咒术?”

景澜嗯了声道:“有人在等着我回去,我与她曾有过约定。”

女人静了一静,笑道:“怎么,在你心里,她比娘还重要?”

景澜看着她,微微摇了摇头:“在我心中,你们都是一样的。”

女人耐心道:“要你留下来是为了你好,人人都有私心,就连寒山也未必像你所想的那般,还记得你在侯府见到的那些人吗?”

景澜道:“我记得。”

“这就对了,你要分得清谁是真心,谁另有心思。”女人说道:“谨言慎行,他们之中说不定就有人奉命监视着你的一举一动,你要时刻留心,千万不要轻信于人。”

景澜俯身折了一片青草,夹在指间把玩,点点头道:“是这样,你说的对。”

女人道:“将真心交托于一人,是件极危险的事,不要去尝试,因为你必然会后悔……”

景澜动作一顿,青草从指间滑落。她望着掌心,隐约想起有人曾问过自己:“所以你是……你是打算反悔了吗?”

好像是在寒风中接过那人的一滴眼泪,手指猛然蜷缩起来,她怔愣了许久,耳畔传来一句清晰的回答:“不,我从未有过这种念头。”

女人柔声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听娘的话,留下吧。”

她的手轻覆在景澜手上,景澜极为认真地端详了她一番,微微一笑,目光中有几分感伤,轻声说道:“其实她从未叫我留下,她对我说过最多的话,不过是依你所想的去做,不要留有遗憾。但人这一生中,就算事事依心愿所为,又怎么会没有一两件憾事呢?”

女人眼瞳紧缩,张着嘴发不出声音。

景澜笑意渐淡,轻轻放开手,只见女人喉头插着一柄短刃,源源不绝的黑气从伤口溢出!

女人捂着脖子缓缓倒下,幻象破灭,她的面容不断扭曲,最后变成一张男人的脸。四周景象迅速褪去,他们依然没有离开那漆黑的水面,那男人倒在水中,试图将插在喉上的短剑拔出,双手却好像碰不到剑。他只得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景澜,断断续续道:“这、这是什么东西,它为什么能……”

景澜将短剑用力一按,轻声道:“你以为我的剑留在之前的地方,就再也拿你没办法了吗?”

男人身上的道袍逐渐消失,随着他不断挣扎,原本画中仙君的模样渐渐衰老,恢复成景澜最初所见那龙袍老者的样子。他眼中黑光散去,只剩一片灰白,一身力量似乎都被喉上短剑汲取而去。

老者喉中发出几声咯响,怨憎地盯着景澜:“你……迟早也会……”

景澜唇色苍白,握着短剑的手微微颤抖,五指指缝间溢出暗红细线:“这柄心血凝成的咒剑,是我早就为你所准备的,这次你再也逃不掉了。”

老者再难说出一词半句,几番挣扎之后,手终是无力地垂于身畔,身躯缓缓沉入水中。

黑水无声翻涌,从四方聚来,水流旋转再度形成漩涡,景澜静静看着老者被水淹没,最后一刻才将短剑放开。

手一离开剑,她便觉心骤然一紧,痛楚蔓过四肢百骸,令她不得不暂且伏跪在地。而手足皆如失力般,丝毫不听使唤,她呼吸微滞,额头冷汗涔涔,眼前阵阵眩晕,竟是动也不能动,越是心急,越觉痛楚难忍。

她知道此地不是久留之处,应该尽快离开,便强撑着走了几步,想快些离开这漩涡中心。而激流中一根黑羽载浮载沉,在景澜转过身去的刹那疾飞而起,尾根毫芒一闪,正中她的背心。

瞬间水浪高涨,景澜只觉一股阴冷的气息从后背袭来,周身如坠寒窟,连指尖都仿佛覆上了一层薄霜。勉力前行数步,再难为继,没入水流前她心中唯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万万不能让师姐知道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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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元秋面无表情道:“我已经知道了。”

景澜迷茫地睁开眼,落入漩涡的激荡感尚未褪去,仍觉恍惚,闻言下意识说道:“知道什么?”

洛元秋磨了磨牙,一想到方才惊心动魄的那一幕便恨不得将她揍上一顿,冷笑道:“你前脚刚教训完我,说什么不可孤身犯险,然后连话也不留一声,转头就一个人走了!”

她忍无可忍,上前在景澜肩头重重一点,怒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幻境中都做了些什么?到底是谁大意轻敌,让自己身处险境的?是谁?!”

景澜嘶了一声,手捂着被戳痛的肩膀向后躲了躲,突然感觉之前的痛楚都已经消失了。她望向周遭,只见天中一轮皎月,夜色中山林茫茫,几步之外便是一条溪流。流水在月光下闪烁着银光,犹如千万个梦境。

“我不是在……”

见洛元秋脸色不好,她果断一转:“这是在什么地方,我们还在那壁画中吗?”

洛元秋正在生气,根本不想和她说话。景澜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说道:“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师姐,梦里有你,有我娘,有许多人,他们都还在。”

她回过头,眼中仿佛有泪光一闪过,掩饰般低下头道:“应该只是梦罢了。”

洛元秋心中一软,一时竟忘了自己生气的缘由,挨着景澜坐下说道:“都已经过去了,你就别再伤心难过了。”

计已售出,景澜暗自松了口气,沉重地点了点头。她无意中看见洛元秋左手伤痕累累,右手也是如此,顾不得再佯装哀伤,立刻道:“你的手怎么了?”

洛元秋平息的怒火再次涌起,一副“你竟然还敢来问”的愤怒神情,大声说道:“你消失之后不久,那座宫殿就、塌、了、一、半!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吗?我在土里挖了半天转头瓦片,才在一个角落找到了你!”

景澜惊讶道:“你用手去挖?”

洛元秋懊恼地瞪了她一眼,只恨说出口的话不能收回,窝火道:“不然呢!”

当时兴许是哪根殿柱支撑不住,导致半座宫殿轰然倒塌,屋瓦飞速落下,哗啦啦地覆盖了中央以及那把金龙椅所在的地方。洛元秋想到景澜还不知所踪,或许仍在那中央,顿时被吓的魂飞魄散,不顾头顶随时都有可能倾塌的屋脊殿梁,先扑到那堆瓦片上,手脚并用地挖了起来

一想到此处她便觉得那时候定然是脑子进水了,居然硬靠双手去刨,幸而没多久便找到了景澜,否则后果难料,也不知是她这双手先废,还是那残存的半座宫殿先塌。

洛元秋越想越觉后怕,仍忘不了方才的惊心之感,简直连命都被吓去了半条。事后又忙着反复确认景澜没事,一颗心几乎是悬在半空,从未有过如此焦急难耐的时候,等到景澜有醒来的征兆时才觉好受了些。

明知这一切不过是场梦,她依然担忧万分。先是后悔不该如此仓促便将景澜引入梦中,又懊悔自己没看住景澜,放任她单独离开。总之在景澜还未彻底醒来前,洛元秋心绪起伏,反反复复没完没了,觉得自己好像一把干柴,只消再急上几分,脑门便会冒起一股青烟。

她自觉不能再这么想下去了,在溪畔静坐了片刻,心绪照旧乱成一团。想了想又回到罪魁祸首身边呆着,反倒安定了些。

景澜托着她的手看了又看,比自己受伤了还觉心痛。她抬眼见洛元秋怔怔地望着自己,眉目间是掩不住的担忧,心中忽然难过起来。

却听洛元秋问:“你是有意这么做的吧?”

景澜微愣:“啊?”

洛元秋犹豫了一小会,还是觉得不吐不快:“因为我之前没和你商量一句就擅自行动,你觉得我不够爱惜自己,总是孤身一人,从没想过留下你以后,你又要怎么办……所以你说要给我的教训,就是这个吗?”

她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带着几分沙哑:“我那时候……还有些想不通。可后来,一想到你可能被埋在废墟下,就好像明白你的意思了……”

景澜却道:“你用手去挖那些砖头,亏你想的出来,你难道忘了自己是个修士,这双手是用来画符施法的?”

洛元秋猛然抬起头,眼中泪水犹在,怒道:“没错,我就是忘了!你……”

景澜小心托着她受伤的手,好像托着一片叶、一朵花,只怕惊动了她。闻言打断了她的话,道:“你不过是关心则乱,所以什么都顾不上了。”

“元秋,你若不把我当师妹看待,也不用时刻提醒着自己,要担起什么师姐的责任。”景澜道:“你是为了我才去做这些事,不是为了师妹,也不是为了同门。只是为我,就如同我愿意为你去做一切。承认这件事很难吗?”

洛元秋从未细想过这一层,听完她这一番话,如同被人戳中了心事,羞怒交加,狠狠弹了弹景澜的额头道:“很好,你不过是仗着我”

她顿了顿,再也说不下去了。景澜接过她的话道:“是,我不过是仗着你喜欢我,所以别气了,大家都一样的。”

洛元秋偏过头道:“什么都一样?谁和你一样了?”

景澜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溪水居然不知不觉涨到了岸上。她们脚下水流慢慢升高,犹如月色淌进了水中,到处都是闪烁的银光。

洛元秋见她一脸疑惑的神情,便道:“放心,不会淹死人的。”

她牵起景澜的手向流水深处走去,察觉景澜连迟疑都没有,便跟着她向前走,她心中的温情就像这月色里的溪流,不由轻轻一荡。

月下群山静默,溪流无声流淌。景澜明白过来,道:“我们是要醒来了?”

洛元秋回头看了她一眼:“你刚才想说什么?”

两人走在发光的溪水中,衣袍破烂不堪,形容狼狈。景澜注视着她道:“我会记得这场梦。”

洛元秋诚恳道:“我也会记住你在这梦里的模样,比我矮了一个头。”

景澜:“……”

洛元秋见状心情大好,拉着她走进水中,笑道:“好了,有什么没说完的话,等醒来以后再说个够。出了这个梦我们还有几十年呢,想说什么就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