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覆水(1 / 2)

寒山纪 看长亭晚 4556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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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孩童面上以朱砂密密麻麻画满了符咒,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样貌。她在女孩的注视下缓缓睁开眼睛,似醒非醒般看着面前人,仿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洛元秋微微皱眉,不明白自己方才为何心惊。她屏住呼吸,低头去看那孩童的眼睛,只见她漆黑的眼眸大半转为灰白,正是化尸前的征兆。

“你怎么了?”她身旁的女孩跪坐在一旁,拉起被子盖在孩童身上,自言自语般说道:“是冷了吗,生病的人都会冷的。”

银蝶停在女孩肩膀上再也不动,洛元秋轻轻靠近,仔细端详她的容貌,恍然大悟。

这些都是景澜的梦,她必然是在梦中梦见了自己的过往!

可她究竟梦见了什么呢?洛元秋困惑不已地看了看四周,不明白那银蝶为何领着自己走到了景澜的梦里。

“……怎么睡着了?”女孩把被子堆在那孩童身上,神色不解道,“醒醒,快醒醒。”

洛元秋本想出言提醒她,又想起这是景澜的梦,怕因为自己的缘故生出变数,只好坐在一旁静观其变。

她沉默地观察着女孩,心中有种莫名的宁静。见她笨拙地抱着被子坐在床榻上,小大人一般皱眉叹气,就又忍不住想笑。

这真的是景澜吗,洛元秋觉得十分新奇,她虽然记不大清景澜的样貌,搜罗良久也只能想个大概,此时照着自己模糊的记忆去比对女孩的五官,越看越有种熟悉之感。透过这稚嫩面容,已经预见出她长大后的沉静秀美。

洛元秋以目光细细描绘着她侧脸的轮廓,一颗心不知还能再怎么柔软,情不自禁微笑起来。

忽然女孩转头看向竹帘,刹那间四周一震,周遭景象如融雪般渐渐模糊。洛元秋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形,心想难道是景澜快醒了?不一会她听见争执声从帘后传来,女孩迅速翻身下床,提起裙子,小心翼翼走到门边好奇地听着。

一个模糊的女人声音隔着竹帘传来:“……想了这么多日,难道就只有这一个办法吗?这孩子母亲已逝,若是再没了父亲,你要她如何……”

一人答道:“我命不久矣,能拖到今时今日实属不易。我早已去信寒山,若你不来,再过数日洛鸿渐也会来。”

洛元秋没想到会在这梦中听见师伯的名字,惊愕之下忙附耳紧贴着帘子,想要听清楚些。

帘后安静了片刻,那二人谁也没有再开口。半晌后那女人说道:“以命换命,这是一招险棋,你当真想好了吗?如今天师府不在,施法时若有差池,你父女二人的性命都会交代于此,这当真值得吗?”

“进退都是死,”那人道,“既然如此,何不赌一赌呢?倘若冥冥之中真有命数在,我二人难逃死劫,那就劳烦你将坑挖的大些,好将我们父女葬在一起。”

“你不怕死?”

那人淡淡道:“……自她离世后,我与死了也无甚差别。”

那竹帘后的女人长叹一声:“可是从此以后,元秋在这世上便是孤单一人了。”

洛元秋闻言一怔。

“父母,亲长,故友,皆有离世的一日,”那人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她迟早要孤身一人,就如你我。其实我们修行之人,本不该流连在俗世,更不应有牵挂忧虑。大道长长,大道浩浩,想要追寻道法,就要斩断诸般妄念。世间没有两全之法,得一舍一……”

“……我愧对父亲,更愧对她与元秋。”

洛元秋手指发颤,难以置信地转身看向床上那孩童,突然之间明白之前的心悸是从何而来。她恍惚中想起年幼时听师父师伯说起过父亲,她想不起他的面容,却觉得有种莫名的亲近,可惜斯人已逝,再无重逢的一日。但洛元秋无论无何也想不到,自己竟会在别人的梦里以这样一种方式与他相见。

帘后再无声息,洛元秋无端有些急躁,正想掀开帘子闯进去,突然有个声音说道:“你是谁,你为什么在这里?”

原本在门边偷听的女孩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她的身边,拉着她的衣角仰头问:“你是谁?”

洛元秋从心忙意乱中回过神,两指强按眉心,终于想起来这是在景澜的梦里,她蹲下与女孩平视,看着她的双眼轻声说道:“你……你能看见我?”

女孩点点头,依然紧紧拉着洛元秋的衣角。洛元秋在她清澈的眼中看到自己的身影,几乎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真实,女孩固执地追问:“你是谁?”

洛元秋将她从头到脚认真看了一遍,托着她的手道:“我是”

我是你的师姐,更是与你相伴一生的道侣。

不过对着女孩天真的脸,这话她实在难以说出口,她于是微笑道:“我是你以后要遇见的人。”

女孩刹那间睁大眼睛,砰然化为无数银蝶,哗啦啦飞向四面八方。

周围的景象也随之一暗,洛元秋还未反应过来,便觉得脚下一空,落入了黑暗之中,颠坠恍惚中耳畔风声大作,她身不由己地向下坠去。

待她再度感受到光亮睁开眼时,却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棵树下,炽热的阳光从叶片缝隙落下,散做星点撒了一地。

她揉了揉眼睛,看到青翠叶片间闪过一道光芒,一只银碟藏在绿叶中,翅膀在日光中闪烁。

这是什么地方?她看了看这棵古树,一眼便认出这就是山门后那棵老树。向东望去有一间青瓦小屋,绿树环合,正是她幼时的住处。

景澜这是梦见了昔日在山上的事?洛元秋纳罕不已,沿着小路向那屋子走去,却看见那只藏在叶片间的银蝶翩然落下,向着另一个方向飞去。

洛元秋果断跟在银碟后,从草木间穿行而过,看到小溪边的青石上坐了一大一小两道人影。

见银碟飞了过去,洛元秋拨开青草来到溪边,这梦中约莫正是夏天,溪流两岸开满了不知名的花,落在水中引得游鱼追逐。那年纪稍长些的女孩低着头编一个花环,她身旁坐着的那个小的却一动不动,眼中毫无神采,木愣愣地看着水面。

不必多言,那个大些的女孩必定是景澜无疑了。洛元秋饶有趣味地站在一旁,看她费了半天劲才把那些乱七八糟的草编成一个环,另插了几朵花上去,然后放在自己身边人的头上比划了几下,献宝一般捧到她面前,喜悦道:“元秋,给你!”

洛元秋看着那个子矮小的孩子,竟觉无言以对,她在一旁看了这么久,居然没发现这又呆又木的孩童就是年幼时的自己。

小景澜见她不理自己,便自作主张将那花环戴在了她的头上。没想到这花环编得太大,直接从头滑下,像个项圈似的套在了小元秋的脖子上。

洛元秋看得强自忍笑,小景澜则一脸惊讶,显然是没想到会这样,顿时瞪圆了眼睛。

洛元秋欣赏完景澜年少时的幼稚模样,目光一转,移到了她身边人身上。

试着回忆自己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洛元秋苦思良久,始终是一无所获。她看着小景澜挽起袖子下水去捡石子,洗净后放在幼时的自己面前,心底隐约一动。

原来她们这么早就已经相识了。但这段过往在她的记忆中连半分痕迹都不曾留下,似乎从未有过存在,哪怕是此刻亲眼所见,洛元秋依然什么也想不起来。可她并不觉得陌生,反倒觉得她们本该如此相处。

小元秋仿佛无知无觉一般,不论小景澜做什么事,将什么东西放到面前,她都是茫然地看着远处。但小景澜并不在乎,照旧乐此不疲地从溪边找来花草石子,对着身边的人自言自语。

不一会有人寻迹找了过来,洛元秋同小景澜一并望去,那居然是年轻时的玄清子,他此时尚未蓄须,道袍也未穿,拨开青草大步走到溪边,一手抱起小元秋,另一只手牵着小景澜。看着小元秋脖子上的花环他笑道:“这又是什么,谁给她套上的?”

小元秋不言不语,任由他抱在怀里,头歪斜在他的手臂上。小景澜牢牢看着她,闻言脆生生道:“是我做的!”

玄清子笑嘻嘻道:“你做的?那她就是你的了,以后送给你做妹妹怎么样?”

洛元秋嘴角抽搐,心想师父到底是师父,果然年轻的时候就没多少正经。

只见小景澜不声不响甩脱了玄清子的手,挡在他面前仰头说:“送给我……做妹妹?”

玄清子似觉得好笑,抱着小元秋蹲下来道:“你要仔细想一想,这个妹妹要是到了你家,不但要吃你家的饭,还要分了你的新衣裳呢!你若是想好了,我就把她送给你,怎么样?”

洛元秋:“……”

他说完嘿嘿一笑,似乎觉得这般逗弄小孩很有趣。小景澜伸出的双手向后缩了缩,面上挣扎了一番,最后毅然决然道:“我想好了,你把她送给我吧!”

玄清子闻言把小元秋放进她的怀里,笑着摸了摸她的额头,道:“好罢,看在你如此诚心诚意的份上,我就把元秋送给你啦,你记得要好好待她才是!”

洛元秋看着自己就这么轻易地被师父送给了景澜,当下磨了磨牙,捏紧指骨,觉得手心发痒,想出了这梦之后好好找玄清子理论一番。

他不过说句玩笑话罢了,小景澜却将这无心之言当做了真的,如抱着布娃娃般将小元秋抱在怀里,她目光专注,郑重其事答道:“我会好好待她的。”

玄清子见状忍俊不禁,没料到她会如此认真。孩童一旦较起真来最有意思,他便故作高深道:“元秋既不会说话,也不会同你一道顽,你讨了她去如若觉得吃了大亏,那可千万不要后悔呀!”

谁知小景澜一脸正色道:“谁说她不会说话?我娘说了”

“哦?你娘说了什么?”

小景澜吃力地抱着怀中人,蹭了蹭她的脸颊,道:“她说,妹妹是太难过了,只要我多陪陪她,终有一日,她会愿意开口和我说话的。”

玄清子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低头看了女孩一眼,温声道:“她说的没错,你们都是好孩子。来,把元秋给我,我来抱她。”

小景澜警惕地后退一步:“你说了把她给我的!”她说完像是生气了,抱着小元秋跌跌撞撞跑了。

玄清子愕然僵着手臂,只好追在她身后道:“跑什么?慢些,别摔着了!”

洛元秋在一旁双手环抱,看着玄清子在深草中到处寻人,不禁感慨师父真是自作孽,年轻的时候就这般没个正形,怪不得老了以后能想出把火腿当作开启山门阵法之物这种奇招。

她心中大逆不道地数落着师父,但脑海里想到的却是刚才小景澜说的那番话。一时千般滋味齐齐涌上心头,洛元秋抿唇之际,只觉得舌尖微微发苦,抬眼望向玄清子仓促远去的身影,她有些茫然地站在草中,看着梦境中熟悉的山岭溪流,头一次这般不知所措。

她可以安慰自己,孩童说的话其实都做不得数,谁还能记得小时候许下的诺言?若侥幸有人记得,也只当那是个玩笑,不至于把它当真才是。

可是万一真有人铭记于心,念念不忘,将这玩笑般的承诺当真了呢?

洛元秋无声吁了口气,这念头如大石压在心上,令她胸口发闷。一路慢慢走向从前居住过的那间小院,她看到院中水池仍在,枫叶青青,一切都是她所熟悉的模样。

她突然想,若是就这么停在这梦中,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