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璁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任由喜伯帮自己处理伤口,跟着小声重复了一遍:“对啊……这是干什么啊……”
裴筱到底想干什么?
如果只是闹脾气威胁沈璁,他大可以选择类似百乐门这种以前合作过的地方,或者租界内其他豪华的夜总会,这样才能更快的让沈璁察觉。
可是他都没有。
裴筱并不知道孔立文搬家的事,但沈璁去过几回,很清楚那附近根本没有像样的歌舞厅。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裴筱选择这么一间名不见经传的小舞厅,为的就是躲开他的视线。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他明明只是娶一个女人摆在沈公馆给沈克山看而已,根本不会影响到他们现在的生活,裴筱为什么就是不能接受呢?
这个问题,昨天他想了一整夜,也得不出一个合理的答案,直到现在,还是无解。
他不知道裴筱到底想要什么,但这一刻,他很清楚自己要什么。
其实裴筱在家时,也不像朱珠那样叽叽喳喳,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大部分时间里的裴筱都很安静,会在书房里静静地趴在书桌旁练字,陪着他处理公务,也会在乖巧地趴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只是偶尔仰起头来啄啄他的唇角。
可就是这么一个身材单薄,根本不“占”地方,又安安静静很少出声的人,突然离开了这个“家”,马斯南路二十七号的小洋楼,瞬间就又变得跟以前一样,空旷得可怕。
不管怎么样,裴筱必须回来。
这个家里不能没有裴筱,自己身边,不能没有裴筱。
沈璁想着,突然握紧了拳头。
不管用什么方法,他要裴筱回来,就算一天两天不理解,只要熬过这段时间,只要他把一切事情都处理好,裴筱总是会明白过来的。
但在这之前,他必须让裴筱回来,不然,他可能随时都会发疯。
手掌的动作牵动了刚刚包扎好的伤口,雪白的纱布上很快又渗出了血迹。
喜伯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
“少爷。”他心疼地劝慰道:“要不……还是走吧……”
“你带上裴老板,离开上海,哪里的日子不比现在强?”
“喜伯,我当初为什么要回来,你是知道的。”沈璁蹙眉看着喜伯,看着对方拆下他手掌上的纱布,重新包扎,“我娘的仇,我记了二十多年,现在马上就要报了,怎么可能走?”
“这口气,我咽不下去。”
“那你为什么不干脆告诉裴老板?”喜伯不解道:“他是明事理的,只要你好好跟他说,哪怕就让他再坚持几个月呢?”
“如果就在这几个月里东窗事发了呢?”沈璁反问道:“他们不敢动沈克山的儿子,可事情一旦暴露,如果裴筱牵扯其中,就是最完美的替罪羔羊。”
“你不说,他们就不能他黑锅推到裴老板身上了吗?”喜伯接着问道。
“他们不敢动我,只要我能证明裴筱毫不知情,他们就得去找别的替死鬼。”沈璁冷静地分析道。
事实上,他之前撒谎不让裴筱到公司去,也不准黑衣人找到家里来,就是为了完全撇清裴筱和一切事情的关系。
“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顾不上那么多……”
就在这时,保镖刚把沈璁交代的事情吩咐了下去,正好推门进来。
其实不用真把谁的头拧下来,就凭沈璁“活阎王”的名头在外,也没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挣那份不要命的钱。
只是带个话出去,并不需要费多少事,沈璁虽然砸掉了屋里的电话,但院门口的岗亭里还有一部,几个电话也就交代清楚了。
看见保镖远远站在门口,点点头向自己打了个眼色,沈璁知道一切都办妥了,便招招手把人喊到了面前。
“前段时间,我让人买下法租界附近的那一排房子,手续都办下来了吗?”
“早就办完了。”保镖点点头,肯定道:“按照少爷的要求,现在定期去收租的还是原来的房东,一切照旧。”
“他……”沈璁顿了顿道:“裴筱,是不是回去了?”
“是。”看着沈璁脸色一沉,保镖也跟着压低了音量,“派人查过了,裴老板昨晚离开后,就直接拦了辆黄包车回去了那边,中间没做任何停留。”
沈璁口中说的法租界附近那一排房子,他派人买下的,就是裴筱之前租住的那栋楼。
倒不是那个时候他就想着要“对付”裴筱了,相反,正是因为那时候他还没有想过要跟裴筱发生什么,只是春节那段时间,他喜欢住在裴筱那里,但多少又有点少爷病,嫌房子狭小破旧,又嫌附近人多嘈杂,多少有些影响。
所以,在春节过后,他就大手一挥,不止买下了裴筱租住的那栋二层小楼,甚至把附近那一条街的老房子都买了下来。
当时他只想着要把那一片翻新一遍,好让自己住得舒服些,又怕动作太大吓着裴筱,便准备安排之前的房东代为出面。
但没过多久,裴筱就被他拐回家了,那点房租放到沈家的生意里九牛一毛都算不上,自然入不了他的眼,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你去吩咐房东一声——”他低头看了眼喜伯刚包扎好的右手,对面前的保镖沉声吩咐道:“就这两天,把房子收回来。”
“少爷……你这……”保镖自然还是跟之前一样,得了吩咐转身就去办,但一旁的喜伯却一脸震惊,支吾半天才道:“这不是摆明了跟裴老板过不去吗?”
“他就是不知道这世道有多险恶!”
想起刚才在电话里孔立文说过的话,还有卧室里裴筱留给自己的那面布满裂痕的镜子,沈璁仿佛看到了自己站在镜子前,里面倒映出一个同样破碎的自己。
他咬紧后槽牙冷冷道:“过不下去,他就知道要回来了。”
“可裴老板好歹也红了那么些年……”喜伯尽可能顺着沈璁的话劝说道:“少爷,你这样怕是逼不回来他的。”
“他以前挣得再多也没用。”沈璁不屑道:“现在的法币,贬值得就跟废纸一样,吃碗混沌的钱都得拿平板车推。”
要不是因为这样,现任财政部长也不会刚上台就快要被人掀下去了,这才让朱家有机可乘;要不是因为这样,裴筱大概也不会刚离开第二天,就迫不及待要出去登台。
“他就是安逸日子过够了,才不知道外面早就变了天。”
“马上就要入冬了,就他那个破房子,连点个炭炉的位置都没有,有什么好住的……”
喜伯原本还一脸担忧,但听到最后沈璁小声嘀咕的这一句,突然就笑出了声。
他看了看沈璁包扎好的手已经不再流血,便拍拍屁股起身准备离开。
“喜伯……”看着喜伯佝偻的背影,沈璁突然冷不丁地问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像沈克山一样冷血。”
“就像他们说的,根本没有心。”
“那少爷刚才是在心疼谁受冻呢?”喜伯转过身来看着沈璁,忍俊不禁道:“少爷要是真冷血,真没有心,干嘛还要养着我这么个没用的糟老头子这么些年?”
“寻常大户人家的佣人,到了我这个年纪,早让人拿点钱就打发走咯——”
看见沈璁不太习惯地埋下了头,他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在转身回屋的路上,看似漫不经心道:“真心疼的,就得让人家知道……”
“不过没关系,你们两个都还年轻着呢,二十几岁,谁还能没点脾气?”
“慢慢学——”
“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