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曲 原谅(2 / 2)

长梦留痕 千寻千寻 8622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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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下雨了,雨下得不大,沙沙地敲着窗子。一下雨,就觉得秋天的确是来了,凉意一点一点,渗到人的心里去。

林家大宅空寂如坟墓。林仕延有吩咐,晚上所有房间的灯都得开着,客厅、餐厅、楼上卧室、书房,皆是通亮。连花园的雕花路灯都亮着,照得园子里雨雾朦胧,满地都是枯败的落叶,只有满庭茉莉依然青翠,非常奇怪的一天,早上那些零星开了的茉莉,还没到晚上就凋零了。主要是气候太反常,连日来的和煦阳光宛如小阳春,茉莉竟然开花了,可是下午突然降温,茉莉受不了冻,不过几个时辰花朵就蔫了,再经雨水一淋,满地都是凋零的花瓣。林仕延坐在落地窗边,膝盖上搭着毛毯,一动不动,就那么望着满园茉莉,已经大半天了,谁叫他都没反应。

客厅华丽的水晶吊灯将屋子里照得亮如白昼,除了墙角的那座古董西洋自鸣钟发出的咔嚓声,还有窗外簌簌的雨声,整间屋子里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响。灯光照不到的暗影中,已经作古的林伯翰的画像依然静静地悬挂在墙上,目光依旧威严,只是眉头紧蹙,仿佛他也在为几代荣华的没落而伤感。

傍晚的时候,有警察上门来,将林希的死亡报告呈给林仕延,同时还有一份从林希身上搜出来的遗书,正是写给林仕延的。

父亲大人:

抱歉,我还这么无耻地叫您"父亲",不过已经是最后一次了,看在多年的父子情分上,您就容我再这么叫您一次吧。很遗憾,我比您先进棺材,我输了,您是不是该庆幸?

为什么走到这个地步?我常常在想这个问题。是您的冷酷,还是我的无情,抑或是我们都太自以为是,总认为自己是对的,然后就一路错下去?但是我还是要向您忏悔,现在追究谁对谁错都没有意义了,因为我们都已经错了,错得离谱。知道我要向您忏悔什么吗?不是忏悔我研制违禁药物,也不是忏悔我对Sam做了什么,我做过很多荒唐的事,忏悔都忏悔不过来,但唯有一件事,是我至今都无法原谅自己的。跟大哥林然有关。

我知道我本不该在这个时候揭您的伤疤,但是如果我不说出来,这个秘密就要被我带进坟墓了,我怕自己在坟墓中辗转难眠,那样的感觉太难受。今生我已经受够了这样的折磨,我想安安静静地入睡,就像初生的婴儿,无牵无挂地入睡。那么现在,请您睁大眼睛,看清我写的每一个字--大哥是被我间接杀死的!别激动,请听我先把话说完,说完您怎么诅咒我都可以,反正我已经入了十八层地狱,永世都不求超生了。

还记得当年林然和舒秦闹离婚的事吗?林然当时铁了心要离,舒秦使出浑身解数也挽回不了他们的婚姻,最后终于绝望。人一旦被逼急,什么事情都会做得出来。我那时候不理解舒秦的疯狂,但是现在,我理解了。那天舒秦来找我,问我什么样的药可以一吃就死。我说是氰化钾,剧毒,服药就致命。她说可不可以给她一点。我当时吓坏了,问她要这药干什么,千万别想不开。舒秦说,如果能想开她早就想开了,她就是想不开。我还是劝她,结果她说:"我想解脱,同时也帮你解决掉麻烦。"我问她是什么意思,她说:"难道你不知道吗?爸爸将会把所有的遗产都给林然继承,他一分钱都不会留给你,谁让你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呢?"我当时很震惊,也很生气,骂她胡说八道。她说她也是听来的,至于从哪里听的,她没有说。我当然不肯给她药,她就一直纠缠我,因为她知道我在医院,只有通过我她才能搞到氰化钾。直到我出国深造前夕,父亲大人您还记得吗,您给我举办一个盛大的欢送Party,我很感动,结果就是在那天晚上,我偷听到了您和伯伯在书房里的谈话,于是我什么都知道了,舒秦说的原来是真的!不久,舒秦又来找我,说她已经答应了跟林然离婚,她不想活了。这次我没有劝她,只说我没有那种药,那天她刚好感冒了,她说就给她点感冒药吧。我想了下,要她第二天再来。第二天她来了,我非常镇定地给了她"感冒药",什么也没多说。她也什么都没问,拿着药就走了。

一直到现在,我仍很难形容当时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态给她药的。我知道那药会要人的命,但到底是要谁的命,我并不敢深想。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安慰自己,我当初的本意是希望舒秦解脱,看她那么痛苦地活着,死也许是种解脱。但我没有想到她会把药给林然吃……我是真的没有想到吗?不,不,我不是想不到,而是不去想而已。哥哥被送到医院的时候正好我值班,我参与了抢救,看着他的身体渐渐变冷,而我无能为力,我从未如此恐惧和绝望过。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从羊变成狼的,父亲大人,您一定想不到吧?我完全可以想象,如果我此刻就站在您面前,您手里有一把枪,您一定想都不想就会射杀我。

可是我提醒您,在射杀我后,您最好再给自己补一枪。因为这都是您造的孽,如果不是您把我踩在脚下这么多年,我也不会被逼到这一步。您那么爱林然,那么那么地爱,那爱是我这辈子都希冀不到的,我如何能不恨?既然您那么爱他,那我就夺去你的爱吧,我也要让您尝尝失去至爱的滋味。因为从我四岁开始,我就失去了您的爱,在您眼里我就是个跟您没有血缘关系的野种,我有多痛,我就要将这痛百倍千倍地还给你!哦,说到血缘,我又要告诉您另一个真相了。不知道您的心脏能不能承受,我真是很替您担心。那个真相就附在信后面的鉴定报告上。您一定要挺住。

Bye,父亲大人,我考虑了很久,最终还是选择以林然死的方式向这个世界告别,我知道您不会难过,谁让你一直觉得我是多余的呢?我们好歹父子一场,我已经向您忏悔完了,接下来就轮到您忏悔了吧。不知道您的余生还有多久,希望您长寿点,这样可以忏悔得久点,为来生减轻点罪孽。我现在唯一放心不下的是Sam,他的病情让我很忧心,那天我去山庄其实是想去医治他的,结果被舒曼拒绝。连舒曼都不信任我了,也难怪您嘲笑我。至于婉清和我的女儿爱爱,我想您看了后面的鉴定书后,您不会亏待她们的,我很放心。

就此一别,希望我们来生不要再遇见。

下地狱,也不要再遇见。

林希10月26日于深夜

附在遗书后面的是一份亲子鉴定报告。被鉴定人正是林希和林仕延。鉴定的结果是:亲子相似度为99?9998%。

换句话说,林希是林仕延的亲生子!

原来,数月前林希抽取了自己的血液,又趁林仕延在仁爱医院检查身体时,指使护士提取了他的血液样本,然后林希将这两份血液样本送到北京最权威的鉴定机构,秘密鉴定。

如果不是林希从林仕延口中证实林维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他也不会去查阅林维被刺身亡时的病历资料,从而发现他和林维的血型完全不同。而母亲刘燕的血型也和他不同,他到底是谁的儿子?于是他翻出他四岁治疗胸膜炎时的病历,赫然发现他的血型被鉴定错误,他本是O型,结果被鉴定成AB型,当时医院还有一个做手术的小孩跟他同时验的血,他和那个小孩的血型被实习医生弄混了,结果导致那个小孩输血后死亡,酿成了一起不小的医疗事故。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犯下这个低级错误的,可能是忙中出的错。虽然事后做过调查,但不知为什么没有查出林希的血型也被鉴定错误,也许查出了,下面的人不敢上报吧,把院长的儿子血型弄错了,谁也别想在医院待下去。然而,就是这个低级得不能再低级的错误,让林希的人生急转直下,林仕延为此视他为眼中钉,不曾再正眼看过他。至于刘燕知不知道这个真相,已经无法追问,因为她已经在地下和林维团聚了。她纵然知道真相,大概也没想到这出空前绝后的荒诞剧,会以如此荒诞的结局落幕,谁能想到呢?连上帝也想不到吧。夜已经很深了,林仕延依然坐在落地窗边纹丝不动。而他的脚边,扔着的几张纸正是林希的遗书和亲子鉴定报告。

雨比傍晚时下得更大,四下里只听见一片"哗哗"的水声。花园中一片疾雨飞泄,极为壮观。那雨势急促,隔了十数步远便只见一团团水汽,气派华丽的林家大院尽掩在迷蒙的大雨中。

"林先生,夜深了,该歇息了。"管家老张走过来附在林仕延耳根说。林仕延的眼珠动了动,嘴唇嗫嚅着,喉咙里发出几个字节,浑浊沙哑:"……茉莉开了……他们都不在了……"

"茉莉明年还会开的,林先生。"

"死了,连根都死了……开不了了……"

"不会的,一到春天就会发芽,您就等着吧。"老张说着朝厨房喊,"四婶,快过来,把林先生送进卧室歇息,这手都冰冷的。"

林仕延被老张推着走,轮椅转了个弯,推向一楼的卧室。厚厚的地毯,人走在上面寂静无声。在经过壁炉时,林仕延叫老张停下来,他仰起脸看着墙上悬挂着的林伯翰的画像,哆哆嗦嗦,顺手操起茶几上的一个烟灰缸砸向画像,噼里啪啦一顿响,画像掉下来,带倒了壁炉上的花瓶,碎了一地。

那是林仕延最喜欢的青花瓷,价值连城。也不过瞬间,就碎了。

"林先生--"管家和四婶按住激动异常的林仕延。林仕延仿佛陷入一种席卷一切的狂潮,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恸,捶着轮椅的扶手,一任泪水汹涌而泄:"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啊--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他嚎哭着,嘶哑浑浊的嗓音在空阔似殿堂的屋子里回荡,从未如此凄厉绝望,"燕,林然--林希,你们回来--回来--"

舒曼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叶冠语的私人直升机正在离城腾空而起。他并不是第一个得知舒曼下落的人,韦明伦是第一个接到耿墨池电话的,随即转告舒家,但是他们的速度显然赶不上叶冠语,因为叶冠语的直升机比航空公司的航班早起飞两个小时。舒家人登机的时候,他已经在长沙降落了。耿墨池发现舒曼状况急剧恶化时本来是打给杜长风的,结果不通。打给韦明伦后他才知道,杜长风已经失踪数月,而且舒曼根本不是因为和杜长风闹矛盾才去湖南找他的,她是逃跑,因为她不能生孩子。耿墨池吓坏了,当晚就将半昏迷的舒曼送到长沙最好的医院。

但是已经晚了,生不生下孩子,舒曼的心脏都已经濒临崩溃。医生当机立断,给舒曼做剖腹产手术。

叶冠语赶到医院的时候,舒曼刚从手术室被推入重症监护室。孩子倒是平安生下来了,但因不足月,一生下来就被直接送进保温箱。据医生说,生命体征非常弱,能不能存活就看他的造化了。而舒曼已然进入弥留状态,神志不清,呼吸微弱,耿墨池和女友白考儿守候在监护室外,焦急地等待舒家人的到来,至少应该让她和家人见上最后一面啊。

耿墨池很自责,如果他早些送舒曼来医院,情况或许有转机。白考儿只能安慰他,说些宽慰的话,但仍不能让耿墨池轻松起来,他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双手捂脸,表情极为痛苦,哽咽道:"他们都那么有才华……"

"他们"指的是舒曼和已经去世多年的林然。白考儿正劝着,走廊尽头快步走来两人,正是叶冠语和助理吕耀辉。叶冠语的到来让耿墨池很诧异,他不认识叶冠语,上下打量他:"你是谁?"

"我们是舒曼的朋友。"吕总管说。

"她的家人怎么没来?"

"哦,那可能要晚点,我们比他们先到。"

耿墨池和白考儿对视一下,没有再吭声。

叶冠语因为走得匆忙,没有穿西装,浅灰色开司米毛衫外随便套了件薄呢大衣,神色恓惶,眼眶通红。

"她生了个儿子。"考儿说。

而他像是没听到,眼睛痴痴地望着重症监护室紧闭的门。他知道,离别的时刻到了。不,他不要这样的结局,这不是他应该有的结局!十余年的守望,一颗心碎了又裂,他究竟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样的痛,这样的伤!

终于,主治医生出来了,问谁是舒曼的家属。耿墨池当即意识到情况不妙,脸色发白:"怎……怎么了?"医生直摇头:"她不行了,你们去见她最后一面吧。"

医生的话还没说完,叶冠语就第一个冲进监护室,扑到舒曼的床沿,"曼,我来了,我来了……"

舒曼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见到叶冠语,她竟然笑了,静静的笑淌了一脸,在那样苍白羸弱的面孔上,仿佛暮色苍茫中最后的那一抹霞光。显然,她是欢喜见到他的。毕竟他是她生命中不可忽略的一个人,和杜长风一样,曾经那么近距离地徘徊在她身边。到了这个时候,无论是亲人还是仇人,爱她的人,还是她爱的人,每一张面孔她都那么舍不得,真的真的舍不得……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唯愿来生她还认得他们。而今生,她已经是这样了。只能这样了。

叶冠语完全失了常态,整个人颤颤巍巍,握着她的手摩挲着自己的脸,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你来了。"她倒先开口了,声音轻得仿佛一缕微风。每吐出一个字都很艰难,要耗上很大的力气。她的长发凌乱地散陈于枕上,她的眼睛,再也没有了灵动的流光,有的只是无底深渊一样的绝望,还有不可言喻的痛楚,看着他时,只是深深的叹息。

"小曼,你要撑住……"叶冠语半跪在床沿,胸腔里像是有柄最尖利的尖刀在那里缓缓剜着,汩汩流出滚烫的血,他痛到要吸气才能让自己有力气跟她说话,"就算你不在我身边,也请让我看到你……一定要让我看到你……就像过去十几年我那么看着你一样。曼,请你相信我!曾经,我以为是恨让我活到现在,可是到今天我才明白,是爱让我活下来的,是我对你的爱给了我生活的希望--曼,你明不明白啊……"

"我,我明白……"舒曼微微点头,她的呼吸已经微不可闻,嘴角含着笑,一分一分地抽出手抚摸他的头发,"答应我,原谅他……"她极吃力地吐出每一个字,"好--吗?"

他再次握住她的手,伏在床边,任凭泪水淌进她的手心:"我早就原谅了他,曼,我们三个人都是这场悲剧的牺牲品,我没有力气再恨,恨到了尽头,什么都是枉然,我还是留不住你,曼,我如何才能……留住你……""我累了,好困啊。"舒曼疲惫地闭上眼睛。

"不,不,你不能睡!小曼,你睁开眼睛,看着我--"叶冠语惊慌失措,起身坐到床边,轻轻摇着她的肩,"我跟你说话,你就听我说话,好不好?别睡,梦里太冷,你一个人走会害怕的。"

舒曼恍恍惚惚又睁开眼睛,她挣扎着大口喘着气,嘴角剧烈地颤抖着,他急切地低下头,她的声音微弱而战栗:"跟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我想知道……你是不是……跟我一样那么……那么开心过……"

她急促的喘气声像是锋利的尖刀,刺入他心底深处,他全身都在发抖。为了不让她睡过去他将她整个地扶着坐起,他握着她的肩膀,她的头无力地微仰着,他看着她笑,他坚持让自己笑着面对她:"好,我跟你讲……我小时候,是个不太听话的孩子,因为家里穷,弟弟又小,我不能有太多不切实际的想法。可是,偏偏我爱幻想,每天都在幻想,幻想什么时候我们家才可以搬出翠荷街,什么时候我爸爸才不用去拉煤,什么时候我妈妈才可以不去小作坊弹棉花,什么时候弟弟才可以穿上新球鞋……

"我每天都在想啊想啊,如果没有那些幻想,我可能会变得意志消沉,不,我不能消沉,我要好好地活着,为了自己的家人过上好日子我一定要争气,多学点知识,长大了才可以赚到更多的钱……我是个非常非常固执的人,认准了什么,就会不顾一切。那个时候,我们家在巷子口摆夜摊,我每天晚上都要跟爸爸和妈妈出摊,帮他们做春卷、磨豆花,只有这样我才能有钱去交学费。有时候周末不上课,我也帮着爸爸妈妈出摊,我记得是一个星期六的傍晚,有两个漂亮的小女孩到我们的摊上买春卷吃,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两姐妹,大的非常漂亮,小的非常可爱,尤其是那个小点儿的女孩,八九岁的样子,拿着一把零钱递给我,跟我说'哥哥,我要春卷,多放点葱'。她说话的声音可好听了,我一下就记住了她……

"后来那两姐妹经常上翠荷街来买春卷,有时候是姐妹俩一起来,有时候是那个小点儿的女孩一个人来,而每次她们都是被轿车送来的,于是我就知道,她们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我非常自卑,每次那女孩来,我都低着头不敢看她,觉得自己配不上看她,因为那张小脸儿仿佛是三月里的桃花,粉粉的,我这辈子都只可远望,我和她永无可能有交集……直到好几年后,我家破人亡,我在窥视杜长风的时候,无意中发现杜长风每天都在跟踪一个女孩子,我顺着他的视线一下就认出了你……"曼,在林然家院子里我看到你的时候,我终于认定,你是我今生不能错过的人。我失去那样多,一无所有,我只剩了你。虽然你从未察觉到我的存在,可远远地看着你,我都觉得好幸福,因为这世上终于有一个可以让我牵挂惦念的人,我是真的觉得幸福!爱一个人,是不能求回报的……爱,就是心甘情愿地付出,我和杜长风都对你付出了十余年的思念和等待,爱到最后,不用说回报,对方能好好地活着,幸福地活着,就很满足了。

"曼,你能了解我的这份感情吗?你知道你的存在对于我,对于杜长风是多么重要吗?因为你,我和他对立这么多年,现在因为你,我可以和他握手言和,只要他能给你幸福安宁的生活……

"曼,你相信这就是爱吗?

"曼,你信吗?"

仿佛暮春里最后一点残红,舒曼竟然是在微笑着,拼尽了全部的力气:"谢谢你……"她的身子有些轻微的抽搐,她还在用力,用尽全身的力气跟他说,"来生,我们再……再……遇见……"然后一口气接不上来,头微微一垂,再无声息。

"舒曼!""妹妹--"

耿墨池和白考儿扑向床边。

"嘘--"叶冠语对他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睡了,让她睡吧,让她好好地睡,别吵醒她……"

考儿捂着嘴,死死拽住耿墨池的衣襟,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耿墨池搂住考儿,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前,不让她看舒曼。

叶冠语轻轻地将舒曼放回到床上,为她拉好被子,将她的头发一缕一缕地整理好,手触到她的脸,那么冰凉。可是她的样子真像睡着了似的,那么纯真,那么甜美,仿佛进入一个鲜花盛开的梦乡。那里没有伤痛,没有怨恨,没有离别,那是一个多么美的世界!

"丫头……"叶冠语俯身在她额头轻轻一吻,满眼都是汹涌的泪,可是他却笑着跟她说,"乖,好好睡,来世我们再见。"

做完这一切,他深吸一口气。

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他才让自己转身,门在哪儿,哦,门在那儿,他要出去。一步、两步……他只觉腿发麻,那种麻带着隐隐的刺痛,顺着血管蔓延到心脏的时候,已经是撕心裂肺的疼痛。他机械地挪动着脚步,仿佛行进在无边的沼泽地,他不知道哪一步就会陷落。丫头,我好痛。他在心里跟她说。

从床边到门口,只有几步距离,可他觉得是那么遥远,走也走不完,比天堂到人间的距离还遥远。等他出得门来,已经出了一身的虚汗。静候在门外的吕总管本来想说什么,看到他的样子,嘴唇动了动,终于什么都没说。

静静的走廊尽头,隐约有逆光。他的手按在胸口上,因为那里的一颗心跳得那样急,那样快,就像是什么东西要迸发出来。明明是在寂静的走廊,却恍然置身于狂风呼啸的山谷,而他是风中的一片枯叶,失去了所有的水分,那样身不由己,那样被席卷入呼啸的旋涡。他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可是四下里那么安静,他的影子印在地板上,仿佛电影里忧伤的长镜头,而他只是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痴了一样站在那里。

他迎着那逆光走过去,进了电梯,数字在一分一秒地减少,如同他绝望的心跳,叶冠语只觉自己正悬浮在一个黑洞洞的空间,没有灯,也没有人,他无法控制自己坠落,无穷无尽,一直坠下去。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医院大门的,路两侧都是高大的树木,秋日晴好湛蓝的天空下,阳光射下来,竟没有一丝暖意。满地都是枯黄的落叶,随风打着旋儿。

叶冠语仰起脸孔,站在萧瑟的秋色中不知道要去向哪里,好像已经到黄昏了,举目望去,四下里的景色就像是一幅画,将他整个人卡进去。他迎着那风,大衣的边角被风高高撩起,而他动弹不得。

吕总管在他耳边说着什么,他什么都听不到。

也许是幻觉,也许是真的,他看到远处有人朝他狂奔过来。高大的个头衬在辉煌的落日背景下,身影如剪。叶冠语吃力地辨认着那人,似曾相识,又似陌生,只觉像一场梦。他真希望是一场梦,醒来什么也不曾发生。

而对方显然也认出他,渐渐放慢脚步。

叶冠语微微眯起眼睛,透过树木可以看到一点淡淡的晚霞,很浅的绯红色,隐隐透着紫色的天光。而那人已经走到叶冠语的跟前,他的眼睛,仿佛倒映着寒夜星光,浮着碎的影,那么忧伤。大约是跑得太急,他的头发有些零乱,喘着气,急切地问:"她,她怎么样了……"

叶冠语看着他那双海一样深邃的眼睛,很轻很轻地告诉他:"她睡了,睡得很香,你别去打搅她。"

说完这句话,叶冠语静默数秒,拍了拍他的肩膀。落叶纷飞的长长林荫道上,他们擦肩而过。

如果他们曾经有过什么,此刻什么都没有了。佛说,随风而至,随风而逝。叶冠语在心里想,来世,如果有来世,他们谁会先遇见她呢?今生繁花如梦,他们以倾城之势成就了一段传奇,此情未央,此意难忘,弦虽断,曲犹扬,今生他们已原谅彼此,来世他们不会再针锋相对了吧。

只是,此后寂寞的夜,谁来聆听他孤独的吟唱?

曾经徘徊梦里的清香,今生也许都会萦绕不去,他无法忍受醒来后沉默的凄凉,他做不到一笔一笔地勾销记忆,他真的真的害怕无期的守望,从今生到来世,日月星辰,千山万水,该有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