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她杀不了佐藤元,掌心握着手术刀,笃定已经看到了人生的尽头。
佐藤元却提高了声音,似乎有些惋惜:“明天我再来看你。廖小姐大可不必这样紧张排斥。”
他没有收走她的刀,竟然真的走了。
星意的视线微微垂下,佐藤元刚才坐的床沿上有油渍写成的字样。她靠过去看了看,隐约是三个字:我救你。她怔了怔,抹掉了那三个字。
商船顶层,佐藤元推开了其中一间房门,日矢上面色阴沉地坐着:“如何?”
“她不肯吃。”佐藤元略有些颓丧,“或许有求死之意。”
日矢上盯着佐藤元的表情,仿佛是在仔细地揣测,过了一会儿,才笑了起来:“想要一个人死不了总是有很多办法的。佐藤君,她是你的女儿,你要看好她……至少活到叶楷正答应条件的那一天。”
佐藤元浑身激灵了一下,问:“叶楷正那边有回复了吗?”
日矢上的表情颇有些阴晴不定:“他已经答应放了顾岩均。”
此时的颍城火车站,是一天最繁闹的时刻。南北两条路线的火车在晚10点交汇,上下车的人不计其数。一辆汽车缓缓驶入。从后座下来的男人穿着黑色大衣,低着头快步走入了车站。街口的地方,宋国兵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正在让司机掉转车头,忽然路人经过,一抬手,将一个纸团扔进了车里。
宋国兵下意识地接住了纸团,一把推开车门,冲到那人身边,反手锁住了他的手臂。那人的帽子掉了,一脸惊恐地回望他:“你、你干什么?”
“谁让你扔的纸团?”宋国兵低声问道。
“我、我不知道。有人给了我一个银圆让我扔的。”那人哭丧着脸说,“我是在火车站里卖茶叶蛋的,不信你去问问。”
周围聚拢了一堆人,指指点点地认出来,果然是站台上卖茶叶蛋的小商贩。宋国兵放开了他,心知不可能再找到那人,只好回到车上,借着月色打开纸条:“四时,蓝鸿码头。廖鉴东字。”
宋国兵没有再耽搁,回到军部将纸条交给叶楷正:“军座,颍城已经翻遍了,各大商会和堂口都传了话出去。眼下除了日租界,只怕没有藏人的地方了。”
“日矢上知道我的脾气,瓦子湾事件后,我也是不怕再闯入租界的。这些天他们也在陆续往外边撤人,否则顾岩均也不会被我们抓到。他们不会把人藏在那里。”
“所以,夫人很可能……会在船上。”宋国兵恍然大悟,“那么这消息还算可靠。”
数日不眠不休令叶楷正的眼睛布满血丝,他把玩着自己的佩枪:“去布置吧。”
“是!”宋国兵走前行了个礼,又问,“督军,廖鉴东到底是谁?”
叶楷正沉默了一会儿,淡声说:“星意的生父。”
宋国兵吃了一惊,却没有多问,转身出去了。
星意靠在船舱的一角,强撑着逼迫自己不要睡觉。她手边没有钟表,只能大约估算着时间,也不知道撑了多久,门口有了动静。她倏然坐起来,一个日本女人端着饭菜又进来了。她恹恹地重新靠过去:“我不吃。”
女人不声不响地将饭菜放下了,却没有走,仔细地端详她。星意觉得有些异样,仔细看了她两眼,才惊觉说:“我见过你。”
是日本女人的典型长相,不高,肤色白净,虽然上了年纪,却因为保养得当而依旧温婉可人。星意还记得是在高家见过她,那时她和叶文雨在角落,死死盯着自己。
“我叫日矢葵,佐藤元是我的丈夫。”女人微微笑了笑,用十分纯正的汉语说,“我对你很好奇,所以想来看看。”
星意冷冷看着她,没有说话。
“你和他长得很像,尤其是鼻子和嘴巴。”女人继续说,“在高家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了,你一定是他的孩子。”
“我没有父亲。”星意打断了她,“请你离开吧。”
可是女人竟然也没走,坐在床边,屏气凝神仿佛在等着什么。不知道过了多久,眼看着饭菜渐渐变凉,星意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你还有什么事吗?”
日矢葵细细的眉毛抬起来,没有说话,仿佛在等待什么。
门口又有动静。这一次进来的,是佐藤元。
佐藤元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有两个人在房间里,不禁愣住了。
日矢葵站起来,用日本女子的礼仪恭恭敬敬地对丈夫行了礼,用日语对他说:“佐藤君,我等你到现在了。”
“你知道我会来?”佐藤元的表情由错愕变为警惕,“你告诉你哥哥了?”
日矢葵静静看着他,细长的眼睛里流露出依稀带着雾气的悲哀:“你已经无法再信任我了,是不是?”
佐藤元脸上痛苦的表情一闪而逝,低吼着说:“葵子,我的父亲已经自尽了,这是我的女儿!”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手枪,对准了日矢葵,用极快的语速说,“我必须送她离开。”
星意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他们是在争吵,气氛凝重,忽然佐藤元掏出了一把手枪,对准了日矢葵。她下意识地站起来,紧贴着墙壁,不敢出声。
日矢葵竟笑了笑:“如果我不让你们走呢?”
佐藤元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旋即苦笑了一下:“葵子,你非要我对亲人赶尽杀绝吗?”
日矢葵定定地看着他,良久,才轻声说:“佐藤君,我从19岁认识你,这些年过得很幸福,唯一遗憾的是,我们没能有自己的孩子。”她顿了顿,眼眶微红,“那一天我在高家看到了这位小姐,几乎能肯定她就是你的女儿。我害怕你会因此留在中国,才会把你父亲传来的信息告诉大哥。我……并不知道,最后你父亲会因此自尽。”
“不要说了!”佐藤元哑声说。
日矢葵黯然笑了笑:“佐藤君,你带着她走吧。我会上去帮你拖延住大哥。”
佐藤元怔了怔:“你说什么?”
日矢葵重复了一遍:“你带着她走吧。”她最后看他一眼,“我是同你来告别的。”
佐藤元深深看了她一眼,绕到星意面前,低声说:“你听我说。今晚会有一艘小艇来船上补充日常物资。这是唯一能逃出去的机会。一会儿我会和你一起离开。你可以信任小艇的船员。只要把你送到码头,叶楷正会在那里接你。”
星意怔住了:“你——”
佐藤元看了看时间:“现在跟我走。不要发出声音。”他一把拉了她的手,离开的时候,最后看了日矢葵一眼。日矢葵的眼中噙了泪水:“佐藤君,祝你平安。”她的眼泪一下滚落下来,“我们还能再见吗?”佐藤元笑了笑,轻声说:“谢谢你,葵子。”
他推开了门,带着星意,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舱门。
走廊上空无一人,想来原本看守的士兵已经被制伏了。星意跟着佐藤元在商船上穿梭奔跑,到了船尾,果然停着两艘小艇。佐藤元指了指其中一艘,轻声说:“快上!”
星意的头发被寒风吹起,脸颊几乎冻得毫无知觉。她也听不懂佐藤元适才与日矢葵的对话,只是转头望向他:“为什么救我?”
佐藤元笑了笑,许是见她衣裳有些单薄,伸手将自己的大衣披在她身上:“你不要误会。就像你说的,我对你也没有父女之情。就当是,我在偿还你爷爷吧。”
星意愣怔之间,已经被他用力推了推,不由自主地跌入了小艇。小艇上的船员接住她,等她坐下,迅速掌舵驶向了东方。
佐藤元站在船尾,看着那艘小艇驶远,竟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他抬头看了看开始喧哗的船头,明白日矢上已经发现了自己的动作,迅速跳上了另一艘小艇,收起绳索,开启马达,往另一个方向驶出去。
佐藤元开的速度不快不慢,却足以令商船上的人发现自己。他隐约能在风声中听到有人在大吼“停下”,甚至能看到船上有人架起了高射炮。他知道自己应该加快速度,以免太早被击中,连累到另一艘小艇。
嘭——
一发炮弹落在了小艇的左侧,他往右打了满舵,船身倾斜,几乎将他甩出去。佐藤元站稳了,又笔直地开了出去。
一发又一发的炮弹追踪着自己,他竟然没觉得害怕。他知道自己是个懦弱的男人,一生中头一次勇敢,是为了葵子,鼓足勇气去反抗他的父亲,又抛弃了一切,离开了自己的家族。而最后一次勇敢,是为了……出生后从未抱过一次的女儿。这个女儿,长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鼻子与下巴。
他的双手被寒风吹得毫无知觉,而他只是全神贯注地驾驶小艇。耳边又有炮弹追击而来的声音……到此为止了吧,
佐藤元蓦然间放开了手,这一次,他知道自己已经避不开了。
星意坐的小艇已经开出了一段距离,奇怪的是并没有任何人追上来。那艘商船反倒掉转了方向,远处不时有炮弹爆炸的声响,炸开一团又一团的火光。
她踮着脚尖,拼命地望向那个方向。这一次,那团火光比任何时候都要亮,远远望去,仿佛是一大团烟火,照亮了半个天空。
她惶然回头,看着掌舵的船员,大声问:“那……到底是什么?”
船员看了一眼,表情隐隐有些动容:“是佐藤先生的船。”
星意跌坐在船上,所有的思绪在瞬间凝住了。
佐藤元死了。
她是一心来杀他的,他真的如自己所愿,死了。
可她只感受到一种难言的悲切,又隐隐觉得,这个世界这样不公平……为什么,为什么是她,遇到了这样的事?!她呛进了大口的寒气,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而江面上的风把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消弭得干干净净。她咳嗽了许久,拢着身上的大衣,慢慢平静下来,看着远方。
船速放慢了,船员低声说:“小姐,前边有船过来了。”
他十分警惕,转换了方向,看样子是要绕开那个巨大的黑影。
星意的视线有些茫然,仿佛看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看到,直到两艘船相距不过百米,船员松了口气说:“您看,是盛瑞号!”
他开始小心地靠近,点燃了手里的信号。
盛瑞号放缓了速度,同时向小艇打开了照明灯。强烈的灯光逼迫星意抬起手,遮住了视线。而盛瑞号的甲板上,宋国兵惊呼了一声:“是夫人!”
如今的码头已经布下了重兵,不仅如此,叶楷正调来了颍军的盛瑞号在江面上搜寻可疑的船只。搜寻近一小时后,因为察觉到了这里的爆炸声,转换了航道找了过来。
叶楷正看得清清楚楚,小艇上的其中一人是星意,悬挂至今的一颗心缓缓落定,他的眼中头一次泛出了微微的笑意。士兵们已经忙着降下绳索,试图将人救上来,他快步走到船舷一侧:“我下去。”
宋国兵连忙制止说:“督军,我们会把夫人救上来。”他看了侍从一眼,眼神中的含义不容置喙。宋国兵只能噤声,催促士兵们快一些将救生艇准备好。
江面上的风越来越急,浪头也一个接着一个地拍过来,两艘船的体型相差巨大,一时间不能顺利靠拢。小艇上的船员虽然经验丰富,亦只能勉强控制小艇不偏翻。
盛瑞号的救生艇终于准备完毕,叶楷正跳了上去,士兵开始缓缓将救生艇放下。
叶楷正心急如焚,眼睛没有片刻离开她。他很想立刻将她抱在怀里,问她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害怕,这样的念头愈来愈强烈,可是救生艇却只能一寸一寸地往下降,短短的十数分钟,却如同半个世纪那么漫长。
救生艇终于触到了江面,宋国兵吩咐士兵开始划船靠近救生艇。
在风浪极大的江面上,即便是两艘不大的船要靠近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大约又过了半小时,两个船头终于靠在一起,叶楷正大步跨了过去,伸手将星意抱紧在怀里。这件对他而言最为珍贵的宝物,终于失而复得。
星意依然站得僵直,这个怀抱这样炽热,又这样熟悉,她终于一点点地放松下来,低低喊了声“二哥”,一切的感官回到了自己身上,她痛哭失声。
他没有责怪,也没有询问,只是微笑着吻了吻她的额头:“回来就好了。”
所有的人上了救生艇,盛瑞号上的绳索和艇上的士兵同时发力,救生艇开始慢慢靠近舰艇。然而风浪越来越大,士兵们尝试了许久,发现他们无法再给救生艇扣上吊起的安全索。船上有人打下灯光,大声喊道:“督军,我们扔下绳梯,拉你们上来!”
连喊了好几遍,救生艇上所有人终于确认情况,开始行动。
船上垂下了三条绳梯,叶楷正让星意攀上其中一个,自己站在她身后,牢牢地环着她,低声说:“别害怕,我抱着你,很快就上去了。”
宋国兵让送星意回来的船员上了另一条绳梯,自己攀上第三条,向船上的士兵打了个手势,三条绳索开始缓慢地上升。
绳梯大约升到了船体中央,船员的右手忽然动了动。叶楷正眼角看到寒光一闪,一粒子弹几乎贴着自己擦过,射在船身上,火光四溅。与此同时,左手握着的绳索一松,他意识到子弹已经打断了绳梯的一个绳索。
星意尖叫了一声,身子往下坠,他当机立断,左手牢牢抱住了她的腰,沉声说:“抱紧我。”
这个瞬间,星意忽然间明白了,原来这才是日本人真正的目的!
他们早就察觉到了佐藤元的计划。佐藤元信任的船员,是他们布置下的杀手。因为只有放自己回到叶楷正身边,杀手才能接近他,这才是刺杀他最好的时机!
星意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叶楷正。此刻他只能依靠右手的力量拽住仅剩的绳索,加上承受着两个人的重量,完全没有办法反击。
宋国兵反应过来,却已经来不及拔枪,趁着杀手瞄准第二枪的时候,飞起一脚踹在他的绳梯上。杀手失了准头,不由顿了顿,然而此刻一阵江风吹过来,承载着叶楷正和星意的绳索打了个转弯,恰好直直送到了杀手面前。
星意能看到杀手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就在愣怔之间,她能感受叶楷正的右手在用力,想要用身体挡住她。她尖叫起来:“……不要!”
砰——
枪声响起来,有身影迅速地坠入海中。
宋国兵攀着绳梯的手脚冰凉,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几乎不敢去想象发生了什么。
——掉下去的却是杀手。
夫人手中还握着锋锐的手术刀,在杀手扣动扳机的时候,她果断地划开了他的
颈动脉。杀手的手枪无力垂下的时候,开出了最后一枪。子弹斜斜射出,最后射中了叶楷正的右肩。
对于医师来说,近距离切开对方动脉,或许是最简单的一个动作——她是第一次亲手杀人,却没有时间害怕,只是死死看着叶楷正。鲜血已经迅速地染红了他的衣服,不断从衬衣的领口涌出来,他却始终抱着她,哪怕摇摇欲坠,哪怕命在旦夕。
星意“哇”的一声哭出来:“你放开我!”
他却没有看她,受伤的右手始终牢牢抓着绳索,哪怕已经在力竭发抖。
“二哥,你的手会废掉的。”她低声抽泣着,断续说,“你放开我。”
他忍痛咬牙,看着愈来愈接近的船体,却笑着说:“你别哭,哭了二哥才会心慌。”
不知过了多久,叶楷正凭着一股毅力在支撑,只觉得自己的右手臂要撕裂开,终于看到了船头的士兵伸出手来拉他。他的脊背上满是冷汗,却已经没有余力再开口说话。
宋国兵在另一个绳梯上,略落后他们,急得大骂:“别拉长官的手臂!抱住他们!”
士兵们七手八脚地抱住了两人,终于将他们带上了船。军医已经赶过来,替叶楷正查看伤口。叶楷正却意外地看到星意躺在夹板上,慢慢蜷缩起来……她的大衣早就掉在江里,旗袍的腰部渗出血来。
他的脑子嗡的一声,意识到——
子弹在击中他的肩膀之前,已经击中了她的
腰部。
船舰上军医指挥着士兵用担架把人抬起来送进舱内,又将她搬下来放在床上,担架上一片刺眼的红色。医师正要替叶楷正包扎伤口,却被他推开了。他赤红着眼睛看着医师给她检查,全然不顾自己也有伤。舱内气氛极为凝重,医师剪开星意腰间的布料,轻轻地“咦”了一声,又小心地侧过星意的身体,额头上顿时起了冷汗。
“怎么样?”叶楷正沉声问。
“督军,夫人她……”军医硬着头皮问,“是否先前有孕了?”
叶楷正愣住,再开口的时候,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你说什么?”
叶楷正的双腿如同灌了铅一般,前所未有地,他觉得走向她的距离那样遥远,甚至比刚才吊在绳索的时间上还漫长。他看着医师们围着她处理伤口、止血,而她紧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如同素雪。
眼前的一切仿佛和自己隔着一层塑料薄纸,沙沙的那样不真切,唯有肩膀的剧痛,令他觉得清醒了一些。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听任医师给自己包扎,视线却从未有片刻离开她。
他忽然想到,无论他曾多么笃定地向她的家人保证过,却始终没有做到真正地保护她。
把她软禁起来,避而不谈已经发生的事,就是在保护她吗?把她留在医院,却根本没有察觉她已经怀孕,是真的爱她吗?
可笑之极……他连她下定决心要独自去报仇竟然都没有察觉。
“夫人腰间的伤口已经简单处理了。”军医走过来说,“船上条件有限,夫人还是需要快些送去医院。”
幸而船很快就靠岸了,一路送到医院,回到熟悉的病房,叶楷正就在走廊上等着,直到医师出来,摘了口罩:“督军,夫人小产。幸而月份小,夫人又年轻,对她身体伤害不大。”
其实来的路上,他已经预感到了不祥的结局,可是真正听到医师说出来,竟然还是觉得绝望。懊丧、怒火从胸口一点点地涌上来,几乎要将自己炸开了,他疯了一样抽出佩枪,将医师抵在了墙上:“为什么你们之前没有查出来?!”
走廊上所有的人都慌了手脚,就连宋国兵都不敢靠近,除了叶楷正怒吼的声音,一片死寂。“夫人她……月份太小了……恐怕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
咔嗒一声,子弹已经上膛,医师浑身发抖,闭上了眼睛。
可叶楷正究竟还是冷静下来,他一点点地放开医师,宋国兵迅速走上前,将所有人都带了出去。枪支哐当一声,落在了走廊的地砖上,叶楷正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慢慢地坐倒在了地上。
星意醒来的时候,腰间和小腹都觉得隐隐作痛。病床前只有护士在忙碌,看到她睁开了眼睛,松了口气,笑着说:“夫人您可算醒了。” 护士看她要坐起来的样子,连忙制止说,“您身上有伤,小产后身体又弱,还是躺着吧
。需要喝水吗?”
她怔了怔,才想明白“小产”的意思,下意识地抚摸小腹,声音嘶哑:“你说什么……我小产了?”
护士倒了杯温水,温柔地劝慰:“医师说了,夫人年纪还轻呢,身子养好就是了。”
她转过头,没有喝水,只是靠着枕头沉默下来,过了许久,才开口说:“叶楷正呢?他知道了吗?”
护士瑟缩了一下,显然想起了之前的事,轻声说:“督军知道了。他……他今早将您送进医院的,中午才离开。”护士没敢说出叶楷正拔枪的事,只说,“还有一件好事儿,夫人,廖先生已经能坐起来了,晚点他就可以过来看您了。”她心神一片恍惚,模模糊糊地听着,却没往心头去,直到听到门口有人轻喊了声“小妹”,才回过头。
廖诣航坐在轮椅上,护士正推着他进来。
“大哥。”她终于惊醒过来,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液体带着温暖的体温,仿佛在灼烧已经冰凉的肌肤。
廖诣航还十分虚弱,喘着气,慢慢握住了她的手:“大哥都知道了……”
兄妹俩的手都是冰凉的,星意触到大哥的掌心,忽然间觉得,有大哥活在自己身边真好。他们可以一同承担爷爷的离开、父亲的身世……以及所有的一切。
她的大哥还活着,这是她唯一的,一点慰藉了。
她又想起叶楷正,想起自己和他竟然有过一个孩子,她想起江面上炸裂的小艇
,也想起自己用手术刀割开一个男人的颈动脉。依稀还是一眨眼的时间,她做了那样多的事,经历了那样多,也失去了那样多。
心底有个细细的声音在询问自己:廖星意,这是你离开下桥那个小地方,兴奋地下了火车,踏进颍城来求学时想要的吗?
那时你拼了命地念书,你只是……想做一个女医师啊。
她阖上眼睛,眼泪却克制不了地从眼角流下来,沾湿了枕头。
她攥着大哥的手,却那样惶然,因为看不清远方的路,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够承受……更多的痛。
“小妹,叶楷正去了南京。他走前说——”
星意拼命摇了摇头,打断了他,低低地说:“大哥,有件事我想求你。”
廖诣航听她说得这样郑重,又这样艰难,轻声说:“你说。”
“我想去美国念书。”她依旧闭着眼睛说,“我不想再留在这里了。”
廖诣航深吸了一口气:“只怕叶楷正不会答允的。”
她微微睁开眼睛,脸色苍白,一双眸子亦远没有往日那样璀璨奕奕,带了些似雾的迷惘,一字一句地说:“他会答允的。二哥他说过……只要我想离开,他就会让我离开。”
一个月后。
上海港口。
从上海至美国旧金山的玛丽号轮船将在下午3点起航。码头上熙熙攘攘,挤满了即将上船的旅人和送行的亲友。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在码头入口停下,一个年轻女人提着小小的皮箱
从车上下来。又有人搬下了轮椅,从后座上将一个男人抱下来,推着他和年轻女人并肩走向轮船。
“大哥,你去美国的时候,我和爷爷也是来这里送你。”星意微微仰头,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回想起很多年前,她跟着爷爷头一次来到这里。那时她拉着大哥的衣角,哭得死去活来,直到大哥答应让人给她从美国带礼物回来,她才破涕为笑。
廖诣航笑了笑:“转眼你也要去了。”
她停下脚步,蹲下来,直视大哥的双眼:“大哥,你送到这里吧。再往前走……我怕我会想哭。”
廖诣航便让助手停下来,像小时候那样,伸手摸摸她的脑袋:“好。大哥在这里看着你上船。”
短短一个月,她瘦了许多,下颌尖俏,眼神亦沉静了。她从风衣的口袋中拿出一封信:“请你帮我转交给他。”廖诣航收好了,点点头说:“好。”
星意微微笑了笑,转身要走的时候,他又喊住她:“小妹,如果觉得那边很好,或者……遇到了喜欢的人。不回来也很好。”他试图说得轻松一些,“大哥也会来看你的。”
遇到喜欢的人……星意苦笑了一下,对大哥挥了挥手:“我走啦。”
他看着小妹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彻底消失在人群之中。助手推了轮椅转身,走到来时停车的地方,他才发现旁边停了另一辆汽车。
男人的礼帽帽檐微微压低,身材修长,走到他面前,良久,一言未发。
“你回来了?”廖诣航看上去并不意外。
他的声音略有些嘶哑:“你的身体怎么样?”
“医生说以后走路会有些瘸,不过做些复健训练后没什么太大问题。”廖诣航洒脱地说,“我可以接受。”他顿了顿,叹了口气,“你是来送小妹的吗?她上船了。”
叶楷正的视线落在远处,轻声说:“我不是来送她的。”
“那你还来做什么?”廖诣航摇了摇头,“何苦呢?”
他的双手插在口袋里,面无表情的脸上带了几分寂寥:“我只是想……来看一看。”
廖诣航将那封信递了出去:“她给你的。”
叶楷正接过那封信,并没有打开,望向人流涌动的方向。
分明已经看不到什么了,可他站着,却长久地,没有离开。
二哥:
展信春安。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在去美国的船上了。
提起笔来,如今我最想说的三个字,却是“很抱歉”。明知是你最艰难的时刻,却不能如同当日、用初生牛犊的勇气说一句“我会陪着你”。
因为……我发现,我的陪伴对你来说,或许并不是一种温暖的爱意,而是负担。
在医院的日子里,我时常想起你,却又害怕自己已成为你的软肋。便如同佐藤元之于爷爷那样,令他不自觉地做出违背抱负与良知的事。
无论如何,请你相信,我从未恨过你。唯一叫我觉得无奈又荒谬的,便是命运吧。
你曾说我给了你勇气与坚持,可我也知道,我的内心里,那种坚持已经脆薄得不堪一击。我不确定以后会否再遇到已经历的种种痛苦,很抱歉这样仓促而自私地离开这里,却无法将这些话当面告诉你。
我不晓得是否会回来,亦感激你始终给我选择的余地。
顺祝安康。
星意即日
书房的门窗皆敞开着,房间里有浓浓的酒味。
桌上是一坛已经喝空的陈年女儿红。茶几上放着那封写着“不晓得是否会回来”的信,以及一份年前的旧报纸。报纸翻开的那一页上,不起眼的角落上写着:
赵青羽、廖星意结婚启事:征得双方长辈同意,定于某某年某某日结为夫妇,时值非常,一切从简。特此敬告,亲友诸希,高鉴。
年轻男人的军服并未脱下,就这样靠着沙发,蹙眉沉沉地睡着了,只是指间还捏着不过一寸大小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表情略有些严肃,可他的妻子笑意浅浅,眼角眉梢,皆是幸福安乐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