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折 风雨如晦(2 / 2)

长夜如星 无处可逃 23193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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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北平政府亲日派系占了多数,和黄叔打招呼又有什么用?”叶楷正沉吟说,“委座并没有下定与日本交战的决心,这件事上未必会支持我。这趟去北平,我也是要争取下。”

“军座,是不是要从长计议之后再北上?我怕路上有埋伏。”

叶楷正手指微抬:“不,这趟行程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顿了顿,“如今全国各地的学生运动是支持我们的,我越是张扬要去北平,日本人就越不敢动手,中央政府那边也会考虑到民意。”

肖诚恍然大悟:“那么我们回到

颍城就立刻让人联系报社。”

星意从报纸上得知叶楷正去了北平,正与林州和日本方面会谈协商路权的事。因是难得的假期,她就住在哥哥家里,正和廖诣航一起吃早餐。报纸一早送来,星意翻了翻,小心地问哥哥:“哥,铁路还修吗?”

“前期筹备照常。”廖诣航留洋回来之后习惯用西式早餐,一边给全麦面包上抹上黄油,又斜睨了妹妹一眼,“目前还没接到停止的消息。”

“哦……”星意又看了一眼报纸,欲言又止,“大哥,你不去北平吗?”

“你这是真的关心我去不去北平,”廖诣航闷头吃了口面包,一眼就看透了妹妹的心思,“还是要问别人?”

星意讪讪笑了笑:“二哥的行踪大家都很关心呀。”

这话倒不是假的。路权问题越闹越大,学生们课余讨论得也多,加上叶楷正本身就极为引人注目,一离开两江,各地的报纸都是他的消息。

昨天课间傅舒婷还翻着报纸问:“你说这事儿得闹到什么时候呀?叶督军都去一个月了吧?他解决得了吗?不会跟日本人妥协了吧?”星意正在温书,闻言怔了怔,听到傅舒婷自言自语地说,“不会的,叶楷正不是这样的人。”她忍不住抬头看了同学一眼:“你认识他呀?”傅舒婷大咧咧地晃晃报纸:“天天见面呀。”她又盯着报纸看了好一会儿,问,“不过,你不觉得最近督军的

花边消息变多了吗?”星意慢吞吞地“嗯”了一声,心思却飘散开去,没再放课本上了。

“叶楷正的行踪还要问我吗?”廖诣航冷笑了一声,“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们学校不是换了门卫吗?怎么,他没告诉你?”

星意低头喝粥,过了一会儿才说:“你怎么会知道啊?”

博和的校规太严格,星意也不能每次都请假,两人联络起来并不方便,于是叶楷正索性让人安排换了个侍卫在门口值班室,方便传递些消息,也时不时地给星意送家乡菜和点心。这件事做得隐秘,就连傅舒婷都只以为这是星意的哥哥托人送来的。

“叶楷正答应过老爷子了,做什么都不会瞒着我。”廖诣航颇有些得意,“他算是老实,人一安排好,就告诉我了。”

星意微微涨红了脸:“二哥又不是坏人。”

“啧,现在就帮他说话了,也不想想我才是你亲哥哥。”廖诣航眯了眯眼睛,“没良心。”

明知大哥在逗自己,星意竟然也反驳不了,只好板着脸站起来说:“我去诊所了。”

“哎,你大哥也是难得能休息一日的,不陪我在家吗?”廖诣航追着她的背影问了一句。

星意转过身,有些闷闷不乐地说:“大哥你从来没认真听我说过话!我昨天就告诉过你,以后休息日都会去普济堂帮忙,你还答应了呢。”

“呃,是吗?”廖诣航摸摸鼻子,又兴致盎然地问,“难道

你说什么叶楷正都会认真听?”

星意做了个鬼脸说:“我说什么二哥都会听在心里。他吃牛排的时候还能听我说解剖的事。”

廖诣航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这个……我好像是输了。”

普济堂的创始人亦是博和医校的毕业生们,因行医后感慨于中国病人之多,却又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得到现代治疗,便创立这个慈善医院,从社会各阶层募集了资金,为穷苦病人免费行医。医院收治的病人大多因为贫穷无法医治而拖延了很久,也不注重卫生,浑身脓疮者不在少数,因此许多志愿来服务的医师与见习生并不能坚持许久,人手的紧缺也令医师和见习生们不得不身兼数职,十分辛苦。

星意是第一次来,除了跟着医师坐堂会诊,也做了不少护理护工要做的事。今日她接待了一个刚刚失去肚中孩子的年轻女人,刚进医院的时候下身还在流血。一问之下,才晓得这对夫妇因为家境贫寒,妻子数月间经期不调,为了省钱便去药房向伙计简述了症状,随便买了服药。抓药的伙计误将调理经期的药物给了她,活生生打下了腹中的胎儿。

普济堂为她安排了床位,留她住了下来医治。处理完这位病人,就已经是下午了,星意从家中带了盒饭,准备去热一热,忽然见到走廊上有个穿着短褂子的年轻男人蹲着,正低头啃着半个馒头。

她认出来是那个流

产女人的丈夫,他嚼着馒头的样子麻木而呆滞,说不出的愁闷。她便走过去,说:“21号床的家属吗?她现在睡着了,你可以进去看看。”

男人抬起头,肤色黝黑粗糙,胳膊上有明显的蜕皮,浑身还有酸臭的汗味,大约是码头上的工人。他有些慌张地站起来:“医师,我老婆她血止住了吗?”

“她体内有炎症,还要治疗一段时间。”星意看到他手里那小半块馒头,觉得有些心酸。

“都是我不好。她去药房的时候我就该拦着她……”男人抓了抓头发,一脸痛苦,“我晓得是因为穷,她为了省钱才不肯去找医师……”

星意看着他,觉得很难过——她该责怪这对夫妻乱吃药吗?不吃药又能怎样呢?毕竟他们连支付诊金的钱都没有。

洋人说中国人是东亚病夫,国人虽愤怒于这样的蔑视,可不得不承认,国弱民穷,大家的确都是病夫。

这一日她的心情都极为低落,在普济堂工作到5点回家。佣人来开了门,笑着说:“小姐回来了?先生正在楼上书房呢。”

星意一心想早点回校,便走上楼想和大哥说一声。廖诣航在书房打电话,听到动静,回头看了眼,笑着说:“小妹回来了。”

星意一颗心忽然怦怦跳了起来,果然,廖诣航冲她招招手:“北平专线打来的。”

星意走过去,黄铜制的听筒已经有些发烫了,她握在掌心,有些紧张地

“喂”了一声,听筒那边有滋滋的嘈杂声,叶楷正的声音熟悉而低沉地传过来:“星意?”

星意回头看看大哥,廖诣航倒是识趣地先出去了,她才低低地说:“是我。”

“你大哥说你去普济堂了?”叶楷正问,“工作一天累了吗?”

“还好。”星意避重就轻,“二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还要段时间。想要二哥给你带些什么回来吗?”电话那边叶楷正逗她,“北平这边流行的东西和颍城有些不一样。”

“我不想要。”星意轻声说,“也没时间穿。”

电话那边叶楷正的声音便越发轻柔起来:“今天怎么了?不高兴吗?”

“有一点。”星意怔了怔,并没有否认,“我跟着医师开了几张方子,可是和他的南辕北辙。我觉得自己学得很差。”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下,星意情绪还有些低落,便说:“你一定很忙吧,我挂了,不耽误你的时间。”

“廖星意,你在骗我。”叶楷正一字一句地说,“到底怎么了?”

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仿佛两人隔着长长的话线在无声对峙,最后星意才说:“二哥,我有点想不明白。”

“我一直以为,自己学好了医学,将来做个很好的医师,将来中国会有很多很好的医师。卫生与科学普及了,也可以一洗东亚病夫之耻。”

叶楷正“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可是我今天发现,要完成这件事,

只靠着医生没有用。中国已经有许多好医师了,可是……”她回想起遇到的那对夫妻,丈夫苍凉茫然的眼神,心底就有些发紧,“民众的医疗知识匮乏,医师们是无能为力的。我一时间不晓得自己可以做什么……”

叶楷正轻轻叹了口气:“星意,若是有一日,中国人摆脱了病夫的称号,那么医师必然是和病人一起进步了。是不是?”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沉稳的味道,星意不由点了点头。

“好比医师和病人一道击掌,现在医师的手已经伸了出来,可是病人还迟迟未伸出。那么,你要把已经伸出来的手缩回去,还是等着对方同你击掌呢?”

“我……会等着。”她迟疑了一下,却又不失坚定地说。

“我们每个人,都只能做好自己的事。”叶楷正的声音分明隔了几千公里传来,却又仿佛就在耳边,“你要相信,你做的是对的。”

他含着笑意的声音顿了顿,一字一句:“我也会,一直相信你。”

仿佛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到,星意微微克制住想要哽咽的冲动:“二哥,我明白了。”

她吸了口气,用很快的语速说:“你早点回来,我很想你。”她没有再给他机会说话,飞快地挂断了电话。

北平的宅子里,叶楷正手里还握着话筒,犹有些发愣,电话已经断了。那句话还带着温度似的,令他唇角泛起浅浅的笑意。肖诚敲了门进来,见他还

没反应,便加重了声音:“督军,车子备好了。”

“哦,那走吧。”叶楷正站起来。

肖诚见他心情甚好的样子,便问了句:“和廖先生谈得很顺利吗?”

叶楷正摸摸鼻子,薄唇勾出恰当的弧度:“非常,顺利。”

江林铁路修筑权的进展僵持住了,叶楷正强硬要求独建,日本方面就拿着当年叶勋签下的互惠条约来说事。

北平政府既不愿日本方面参与这条中国至关紧要的铁路建设,但也不愿在明面上得罪日本人,也不想壮大叶楷正的声势,于是两边和稀泥,搞了个专家组勘察了地貌特征后,便保持着技术难题无法继续的看法,建议缓一缓再开工。郭栋明方面也是模棱两可,他素来是老奸巨猾的,谁都不想得罪,这次便和北平政府保持一致的口风。整件事悬而未决。

叶楷正在北平一月有余,行程比外人想象的要简单。白天是各种没有进展的会谈,重头戏反倒是晚上的各种舞会。

北平的街道宽整,汽车开得又平又稳,肖诚坐在副驾驶上,警惕地望着四周。今日有人请了京剧的名角来唱戏,帖子早就发来了。叶楷正虽不爱看戏,但也应承了下来。如今的达官显贵几乎无人不爱京剧,这样的场合,能见到的人往往比在正式场合还多。

“督军,今天郭小姐还是在的。”

“嗯。”叶楷正闭着眼睛,捏了捏眉心的地方,“我坐一坐就走。

”

说起来,如今北平城里最让人津津乐道的话题,倒不是陷入了泥潭的路权纷争,而是郭家的大小姐郭碧青对叶楷正督军的热烈追求。郭家这位唯一的小姐年方十八,在北平女子大学求学,据说在林州时就已经倾慕叶楷正。

这一次在北平,叶楷正上门拜访郭栋明时,郭小姐头一次见到叶楷正,便落落大方地邀请他一起去看电影。之后在各种晚宴、舞会上,郭小姐更是每一场都不缺席。可惜叶楷正并不领情,对人家小姐客客气气的,口风又紧,搞得记者们又去追问郭栋明。

郭栋明只有这一个女儿,答得也含含糊糊,直说年轻人的事他不管。最后就连委座都听说了这件事,半开玩笑地说:“我若是有个女儿,也要嫁给青羽。叶督军年少有为,的确是讨小姐喜欢的。”

汽车在公馆的门廊前停下,公馆分前后两幢,后一幢便是一座十分小巧的戏台。前后两辆警卫车停稳,布防完备,肖诚下车绕到后座,替叶楷正拉开了车门,低声说:“还是有车跟着我们。”

叶楷正略侧了身,果然看见街口一辆小汽车远远停着,他“哼”了一声:“他们现在就怕我离开北平。”

肖诚又警惕地四下看了看,一见到郭家的车也在,咕哝了一声:“大家小姐,怎么这么不矜持?”

11月的北平已经萧索了,路上也没什么人,叶楷正披了件大衣下车,随

口说:“我家小四呢?矜持吗?”

肖诚的父亲是叶勋的老部下,早年打天下的时候就战死了。叶勋就一直养着肖家的孤儿寡母,后来叶楷正回到帅府,肖诚便作为伴读,一直跟在他身边。叶楷正不是没和他提过要把他派到别的地方,可肖诚皆以少帅掌权未久,尚不安定为名拒绝了。

两人的感情自是亲如兄弟,叶楷正的心思,也从没瞒着他。可唯独肖诚自己的感情,他没提过,叶楷正也不便直问。

可叶楷正这句话给了他当面一击,肖诚后背起了一身冷汗:“督军,我没有那个意思。”

叶楷正回头看他一眼,这个向来坚硬如同石头一般的男人有些不知所措地回望自己,他忍不住笑了笑说:“别紧张,我就这么一说。”

他顿了顿,转了话题说:“郭栋明那个老狐狸,明知道我无意联姻,还放任女儿这么接近我,你以为只是宠她?”

“督军的意思是他故意的?”

“光林州的学生都已经闹过几次学潮,各界压力都要他拒绝日本人。”叶楷正目光微带凌厉,“可他家小姐这么一闹,看看现下的报纸都写些什么?倒像是这件事办不下去的原因是两家没有结亲。可笑!”

肖诚沉默了一会儿,现下这局势还真是这样。所有人都热衷讨论这件事,俨然已经将最要紧的初衷给忘了。他不由问道:“那我们就只能这样被动吗?”

公馆主人迎上来

,叶楷正尽敛了凛然的神色,含笑迎上去,却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淡淡说:“我也没耐心再陪他们玩下去了。”

郭碧青果然已经在二楼了,一见到叶楷正带着人上来,便迎过来笑说:“叶帅。”

她是如今北平城中时髦少女典型的装扮,玻璃纱制的旗袍衬得身材越发苗条纤细,细腻的肌肤在底下若隐若现,妆容非常精致,也十足是个美人。

叶楷正每次看到她,都会忍不住想,如今的女大学生到底是什么样的?是这样在交际场上左右逢迎、长袖善舞,还是像廖星意那样,没日没夜地在学习和做实验,仅有的休息时间里也还要去慈善医院见习?

如果可以,他倒希望星意能放松一些,也好多陪陪自己。

想到星意,他忍不住笑了笑,下颌坚硬的弧度都柔和了些,他将大氅与手套皆随手递给了随从,一如既往,不冷也不热地招呼:“郭小姐。”

行政院唐院长做东请客,不晓得是不是故意,又将两人放在了同一个包间,正对着一楼的戏台。今日请来登台的是女伶林春逸。林春逸在京沪两地登台表演《花田错》时,一票千金难求,达官贵人们更是争相请她表演,说是最红也毫不为过。

郭碧青坐在叶楷正身边,身上的香水味颇有些娇媚:“叶大哥喜欢看戏吗?”

叶楷正不动声色地避了避:“还好。”

他的身份太过贵重,不时有人进

来寒暄招呼,郭小姐几次与他说话都被打断。此时好不容易得空,肖诚又进来了,他走到长官身边说:“督军,花与礼物都已经送到了后台林小姐那里。林小姐说马上要登台,不能亲自来谢您了。”

叶楷正便点点头:“让人去说一声,我会等她。”

他今日穿着军装,包厢若明若暗的灯光下,侧影十分地挺拔英武,可这句话说得温柔款款,仿佛是直面台上艳光四射的女伶说的。

郭碧青笑得有些勉强:“叶大哥你认识林小姐吗?”

叶楷正把玩着手中的酒盏,这是明宣德年间的白瓷,剔透纤薄,里边温热的花雕口感极好。台上唱腔清亮又不失婉转,一切都令人十分享受。叶楷正眯了眯眼睛,唇角微勾,毫不避讳说:“很熟。”

郭碧青蓦然间有些失神。他既然开口说“很熟”,只怕不仅是“很熟”了。林春逸走红以来,不少军阀与世家公子都曾向她示好,可她都义正词严地拒绝了。原来也不是她多么贞烈,只是入幕之宾中有了眼前这个年轻督军,谁还瞧得上那些大腹便便的政客呢?

她正胡思乱想着,楼下忽然起了一阵喧哗,林春逸才唱了两句,忽然有人冲了上来,戏班子并看客们都怔住了,场面一时间有些混乱。那年轻男人口中喊着“林小姐”,几步就跑到林春逸身边,将她紧紧抱住了。

叶楷正霍然立起,台下警卫们已经冲上

去,很快将那年轻男人拖开了。

林春逸站在一旁,吓得瑟瑟发抖。

叶楷正脸色铁青,大步下了楼。

唐家公馆的所有贵客皆看到叶督军大步上台,伸手揽住了林春逸低声安慰。看客们各怀心思,一时间竟没人说话。

叶楷正揽着林春逸,冷冷问那个男子:“你是谁?”

管家已经赶过来,一看到那人吓了一跳:“侄、侄少爷?”

闯入者竟然是唐云鹤院长的亲侄子。几乎整个北平的人皆知他迷恋林春逸,曾经从上海追着她到北京,这一次因为是在唐公馆,他在后台又被拒绝见面,一冲动就直接冲上了舞台。

“督军,这位是唐院长的侄子,误会,误会。”管家抹着汗说,“先让您的警卫松开他?”

“这样的场合公然唐突惊吓旁人,你一句误会就放人?”叶楷正冷冷看着他,“肖诚,送他去警局。”

肖诚答应了一声,侍卫立刻将那唐公子拽起来要拖走,唐云鹤匆匆赶来,先是狠狠踹了一脚侄子,才笑着说:“督军,我家侄子不成器,见笑了,见笑了。”

叶楷正懒懒地看了他一眼:“见不见笑我不知道,只是惊吓到了林小姐,小小惩戒还是要的。”他懒得再同他多说,肖诚便已经让人捆起了那位兀自叫闹不停的公子,拉了出去。

唐云鹤暗暗咬了咬牙,今天请叶楷正来看戏,也是为了稳一稳他。他早年从日本留学回来,和如今日本内阁

的关系很好,政府的亲日派便以他为首。叶楷正北上来讨个修路说法,一直拖到今天,有多恼火他也知道。

可这场戏还没听,话都没说上两句,便因为这件事被打断了——谁会知道林春逸竟然是叶楷正的相好。搞不好偷鸡不成,还得把叶楷正给得罪了。唐云鹤赔着笑:“这么多人等着听林小姐的新戏呢,督军不如等林小姐休息休息,还是给大家唱一出?”

叶楷正冷笑了一声,从侍卫手上接过了大衣,随手披在了林春逸身上,柔声问:“吓坏了吧?”

林春逸点了点头。

他便揽着她,随意同唐云鹤点点头:“大伙儿真要听,就让戏班子的人再唱一唱。林小姐今天怕是开不了嗓了。”

众目睽睽之下,叶楷正便带着妆容未卸的林春逸离开了唐公馆。二楼的扶廊处,郭碧青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表情看上去失魂落魄。

公馆外汽车已经发动了起来。叶楷正扶着车门,让林春逸先上车,自己随后坐了进来。林春逸还有些惊魂未定,等到叶楷正进来了,小心翼翼地说:“今天多谢您了,督军。”

“举手之劳。”叶楷正淡淡说。

“明天的报纸头条,不晓得会不会是您为了我冲冠一怒。”林春逸怔了怔说,“督军,如今您是在北平,毕竟不是两江,我担心……”

“你既做好了准备,这些便不用担心。”叶楷正打断了她的话,“你同戏班老板

的契约还有两年,我也会帮你拿回。今日起,你就算是我的人了。”

“是。”林春逸低声说。

汽车开回了住处,有人将这位名伶领去安顿好。肖诚略有些忧心道:“督军,这件事……只怕传到两江会很不好听。要不要让人递个消息回去?”

叶楷正脚步顿了顿:“如今我们一举一动都被监视着。多说无益。回去再说吧。”

“快看今天的报纸!”傅舒婷将手中的报纸递给星意,“好精彩的消息!”

星意一边吃饭,一边接过来看了两眼,是《游戏报》。这份报纸专门登些风花雪月的事,可信度高低不说,民众却十分喜欢看。今日的第二版上,刊载的是“两江督军北平遇红颜知己”,更是详细地写了前日晚上唐公馆邀请贵宾们看戏,期间当红名角林春逸被袭,而叶楷正为此不惜与唐院长闹翻,将他的亲侄子送入了警局,并将林小姐带回府中共度春宵。

星意默默将报纸折叠起来,傅舒婷凑过来:“你信不信这新闻呀?”

下午还有局部解剖的小测验,星意便答非所问:“考试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不知道。”傅舒婷还是孜孜不倦地想同她讨论,“如果是真的,那可真是公子佳人一段佳话。”

“是不是小说看多了呀?”星意有点不耐烦了,“这种报纸怎么能相信?叶楷正不是为了路权的事去北平的吗?怎么会整天搞些风花雪月的事

?”

“《游戏报》啊,他们不会瞎写的。”傅舒婷同她争辩,“再说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林春逸这样的大美人,叶楷正动心也很正常呀,男未娶女未嫁的。以后林春逸真嫁到了督军府,大概是不会再登台了。你不知道,我以前听过她的一场戏,唱得真是好极了……”

星意没再吭声,吃完了饭,她又特意去门口转了一圈。叶楷正走前安排下的那个门卫还在,可是看到她也只是笑着打了声招呼,并没有书信传递进来。星意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略有些失落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往科学馆的实验室走去。

已经是11月了,这两日的天气却很暖和。她想起刚才同傅舒婷聊天,那时她的确是十分信任他,对报纸上的内容嗤之以鼻。可是冷静下来想想,又困惑起来。

傅舒婷说得没有错,叶楷正这样的身份地位,即便是心血来潮要捧一个名角,旁人充其量也就夸一句风流佳话,没人会觉得不妥当。

……那么他对自己说过的话,专程去下桥拜访爷爷,大概……也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心思不宁了一下午,解剖课上的随堂小测验成绩也出来了,前所未有地,星意只拿了丙等。傅舒婷虽然大大咧咧的,但也看出好朋友心神不宁,关切地问:“你最近怎么啦?是不是太累啦?”

“没有。”星意靠在好友的肩上,忽然间闷闷地说,“婷婷,

要是有一个你很信任的人,他骗了你,你会怎么办?”

傅舒婷想了想:“我会很生气吧。不过看他骗了我什么,再决定以后要不要理他。”她好奇地追问了一句,“谁骗你啦?到底出了什么事?”

星意却没有回答,只是靠着傅舒婷的肩膀,有些失神地闭上了眼睛。

而此时的北平城内,报纸的风向终于转了。花边新闻从郭栋明爱女苦追叶楷正变成了叶楷正金屋藏娇。叶楷正坐在沙发上随手翻看报纸,肖诚进来提醒他,日本的访客到了。

这一次来拜访的是日本前首相宫本内田,数年前在中国作为特别顾问时,和叶勋的关系不错。叶楷正便客客气气地执晚辈礼,在门厅等老人进来。

宫本内田已经70岁了,个子矮小,雪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副玳瑁眼镜,颤颤巍巍地从车上下来,汉语十分纯熟,笑着说:“叶督军,你和你父亲年轻的时候,非常像。”

“宫本先生叫我青羽就好,父亲早年得你襄助良多,我是知道的。”叶楷正命人上了宫本在中国时最爱的峨眉毛尖,“您回国之后,父亲也多有提及。”

宫本感慨一声:“叶督军12岁才回到叶老先生身边,那时我离开中国已有八年,可见老先生是个十分念旧之人。”

叶楷正微微笑了笑,并未接话,可心底一凛,当年自己被叶勋找回来是十分机密的事。老爹直到他17岁

那年才将他的身份公开,而日本人轻而易举地知道了,可见他们在两江花了多少心思,埋下多少情报网。

“帝国和叶老先生是十分密切友好的关系。这次因为路权的事,闹得厉害,内阁和军部都十分关切,连天皇陛下都询问过,所以派遣我作为特使,来和督军商议。”宫本上来便直入主题,“我听日矢君说督军数次拒绝了与他沟通,我想这还是交流不畅的原因。今天老朽过来,为的也是东亚的共同繁荣。督军有什么想法,我们也可再商议。”

叶楷正微微倾身听着,不时点头。

“江林铁路贯通颍城和港口林州,经由林州再到北平。如果真能建成,将会是日后中国的一条必不可缺的资源大路。叶督军,这条路之所以迟迟未开建,技术问题是一个,另一个,则是你父亲担心两江会被北平方面同化。”宫本的目光在镜片后微微闪烁着,“一旦被同化吞噬,你这两江总督做得又有什么趣味呢?”

“所以老先生的意思是,如果我和你们合作,分享了经营权、建设权,将来你们帮助我力抗中央?”叶楷正放松了些,靠在沙发上,随意说,“可是先生是否忘记了一件事,自两江易帜后,我和中央,本就是一体了。”

宫本捻了捻胡须,也不着急:“易帜我自然是知道的。可是督军你想过没有,如今的两江军权、财政权、行政权皆由你掌握

,不过是旗子换了换。可若是那些权力被收走,你便如同曾经霸权一方,如今只能沦落到各个省去做主席的蔡贯一般,又做何感想?”

叶楷正低着头,似是在沉思。

宫本连忙又补上一句:“督军,之前的话或许是作为特别顾问需要向你进言的。可现下我要说的话,请你记好了,是我作为叶老帅的好友,私下向你透露的。”他顿了顿,一字一句说,“郭栋明已经允诺了我们,一旦铁路开建,林州作为港口,我国商船军舰任意出入。一旦这一条签订下来,你这边再抗议,又有何用处呢?”

宫本说得一字一句的,有意放缓了速度,并且专注地观察叶楷正的表情。林州方面,日本一直都在争取。也是这两日才有突破。许是因为叶楷正同林春逸的事闹得沸沸扬扬,郭栋明面上无光,才允诺了日本。

宫本原本是猜叶楷正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可试探之下,叶楷正竟镇定自若,没有丝毫慌张。他倒有些犹疑起来。

“郭先生已经做了决定?”叶楷正淡淡笑了笑,“他倒是个爽快人。”

“所以,督军你的意思是?”

“郭先生既然做了决定,两江方面还有什么好说呢?我自然是要和委座商议一下,路权方面的事稍后再定,也会通知贵国的。”

客厅里的钟敲响,叶楷正斜睨了一眼,肖诚便进来小声说:“督军,车子备好了,今日林小姐在天津大

舞台的戏是8点开场。”

“宫本先生,你也是戏迷吧?”叶楷正笑道,“今日林春逸有一出新戏,我是必定要去捧场的,特意叫人留了一个包厢,先生一起去?”

宫本内田拊掌大笑:“听闻这位林小姐是督军的红颜知己,督军为了她不惜拒绝了郭家小姐,还打了唐院长的侄子。”

叶楷正微微一笑,也不辩解:“林小姐的确是佳人,我虽不是什么英雄,可爱慕之心倒是同普天下男人一样的。”

宫本便笑道:“如此自然是不能推却督军美意了。”他今日前来劝说叶楷正,原本倒也没抱着一次成功的希望。没想到郭栋明的事一出,这个年轻人的态度便立刻转变了。事情有如此这般进展,他已经是喜出望外,当下两人同坐了一辆车,便去天津大舞台看戏。

林春逸的新戏首次登台,选在了北平郊区的天津大舞台,最近因为她与叶楷正的事闹得轰轰烈烈,更是传闻叶督军为捧场,包下二层,送去的花篮都已经塞满了后台,于是越发地一票难求。开演这一日,记者们也都千方百计弄到了票,挖空心思地想要写出与众不同的文章来。往日冷清的北平郊区,一时间贵客云集,路上塞满了各式的汽车与黄包车。

叶楷正与宫本的车也被堵在门口,等了良久方才进入。剧院的一楼虽然是喧嚣热闹,可是二楼并没有什么人,护卫森严。当中放置着

两把椅子,宽敞舒适。叶楷正邀请宫本坐下,台下刚好开场。宫本眯着眼睛,看得津津有味,不时点评说:“这台上美人甚多,可唯独林小姐一出来,便令所有人失色了。”

林春逸的身姿极美,甚至有评论家说她身段更胜唱腔,她能在如今小生辈中脱颖而出,也的确是堪称一绝。宫本跟着哼了一会儿,笑道:“如此佳人,督军作何打算?”

“自然是要收入府中独品了。”叶楷正淡声含笑道。

宫本哈哈大笑:“如此,我们便没有眼福了。”

“所以宫本先生多看一场,便是一场了。或许林小姐不日便隐退了呢。”

“那老朽必然是要来送贺礼的。”

一场戏看完,台下掌声雷动,叶楷正站起身,笑道:“宫本先生,我要去后台。您是回去,还是等我们一起?”

“不打扰督军良宵。”宫本十分识趣,“年纪大了,看了这出戏,自然是要早点睡的。烦请督军送我回去吧。”

当下叶楷正便令肖诚送宫本回去北平,自己去后台接林春逸。后台清得干干净净,也没有闲杂人等,林春逸正对着镜子,已经卸了舞台妆,正在抹口红,看见叶楷正缓步进来,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从镜中回望年轻的军官。

“准备好了?”他淡声问。

她秀美的脸上表情凝肃,点点头说:“好了。”

“记者们都还没走。”叶楷正并没有望向她,只是对着镜子理了理领口

,“时机正好。”

她换了身锦缎旗袍,长发微卷,眼角眉梢都十分妩媚,可将手放进叶楷正的臂弯的时候,他还是察觉到她在轻微地颤抖。两人并肩走出后台,有眼尖的记者已经看到了,正在狂奔过来。

他轻轻拍了她的手臂:“怕吗?”

“不怕。”林春逸深吸了口气,“督军,你呢?”

叶楷正微微笑了笑:“有点害怕。”

林春逸诧异地侧头看他一眼,听到他用很轻的声音,像是在自言自语:“有点害怕……回去怎么向她解释。”

这一年的11月24日,北平注定是不平静的。名伶林春逸在新戏大获好评后宣布退隐,同时出现在记者视线中的还有年轻的两江督军叶楷正。神通广大的记者们更是获悉,叶楷正虽未娶妻,但已经准备迎娶林春逸,至于是正妻还是侧室,暂时还不得而知。

同日晚,日本前首相宫本密电东京,称自己与叶楷正的会谈结果令人满意,在得知郭栋明方面已经妥协时,叶楷正的态度也出现松动。他也告诫了内阁和军部,务必趁叶楷正态度软化时一鼓作气,彻底将他拉到己方,勿要再做出激怒这位年轻掌权者的事。

叶楷正当晚接了林春逸回住所,两人的背影也被记者拍到,报社的主笔人纷纷发表社评,不少人对叶楷正表示了失望。其中抨击最为激烈的报纸上写:咱们的主帅似乎忘了自己去北平的目的了。

在歌舞升平的大都会,这位“民族英雄”也渐渐迷失,露出平庸的面目,似乎只要怀抱着美女,就能忘掉国耻家恨了。

两江地区反应尤为强烈,就连一直崇拜叶楷正的傅舒婷都在课间恨恨地说:“真是枉费我一直这样支持他。”星意也看完了报纸,不免对叶楷正越发失望了些。今日下午的课还是在两江大学上,她趁着上课前去找廖诣航。结果秘书回复说:“廖小姐,你哥哥带着学生外出考察了,还没有回来呢。”

“不是已经去了一个星期吗?”星意有些蒙,“怎么还不回来?”

“这我就不晓得了。野外考察的时间比较长一些。不过廖先生说了,放假的话就去家里好了。你爷爷让人带了些东西给你。”

“好的,我会回去一趟。”她走时顺便拿了份新到的《北平日报》,头版上只有一则新闻,日本将与林州协商一道建设林州港口。同时提到,日本的报纸皆在盛赞叶楷正是一位极优秀的年轻统帅,并期待在两江共同繁荣。

白纸黑字,没有再回旋的余地了。

叶楷正和名伶的花边故事她尚且是半信半疑。现在,这则消息更是狠狠打击了她,仅有的那点希望都像是从海底升起的气泡,啵的一声碎了。

在民族大义上,她从来都无条件地信任他。

可是现在,叶楷正的确妥协了。

林州已经表态,下一个,就是两江的声明了吧?

星意揣测过

他的想法,叶楷正未必会真的爱那位林小姐,可是这个时间,他大张旗鼓地拒绝了郭小姐,又另娶别人,大约是在发泄愤懑,表明自己并未和郭栋明沆瀣一气。

可是有什么用?

妥协就是妥协。

她想起那个电话里,叶楷正告诉她,做好自己能做的事,便是问心无愧。

他说有些事未必那样顺利,击掌的时候对方不一定配合,可你的手要一直伸着,才会有成功的机会。可现在,他已经缩手了。

真可笑。

他凭什么这样说?

一阵寒风吹过来,眼睛略有些酸痛,仿佛眨一眨就要落下泪来,星意深吸了口气,抱紧了手里的书,迈开步子往实验室走去。

秋日傍晚,课毕,博和医校门口三三两两地走出了下课的学生们。

“星意,明日休息,今天放学又早,咱们去采芝斋看看,没准他家还有塔糖和麦芽饼呢。”短发圆脸的女孩回头对不远处的同伴提议,“我好久没吃了,想吃得紧。”

廖星意刚刚整理好斜挎的布包,赶了几步追上傅舒婷,笑笑说:“好啊。”

和班里那些一气剪了长发的同学不一样,她的长发还留着,编成两股辫子,垂到胸前。只是这两日的刘海略有些奇怪,在眉毛往上一寸左右,因为过短,倒是显得一双眸子越发干净清澈。

两人手挽着手走了半条街,傅舒婷侧头看看她:“你的头发怎么还没长好?”

廖星意叹口气说:“刚才

密斯王也问我头发怎么了,我只好说是理发店不小心剪坏了。”

傅舒婷吃吃地笑:“你可别这么用功了,眼睛伤了怎么得了?”

这还是半月前的事了。她在家中看书,廖家的宅子原本是通着电的,这几天说是发电厂的技师闹起了罢工,因发电机无人护理,便停电了。她晚上就着煤油灯读书。佣人不小心将煤油灯的琉璃灯罩敲碎了,她看书又专注,直到闻见一阵烧焦的味道,才晓得刘海点着了。

她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刘海长长短短,着实不像样,便只好自己动手,略略修剪了一下。到了学校,果然便引起了同学们的嬉笑,连老师都注意到了,幸而星意素来是大方爽阔的个性,一律答道:“理发店剪坏了。”

她摸摸额前短短的头发,讪笑着说:“电气处也没人告知何时才能恢复,我大哥也没有回来,我有什么办法。”

傅舒婷便停下步子,仔细端详好友,感叹说:“也得亏你长得好看,若是换了我,这头发可得被人嘲笑了。”

傅舒婷知道星意最近心情并不好,有意逗她开心,两人说说笑笑走到了街口的采芝斋,店门口不像往日那般门庭若市,傅舒婷便有些雀跃:“果然放学早,都没人排队买呢。”

采芝斋生意很是红火,每日里新做的麦芽饼和塔糖一出炉,几乎就会被一抢而光。傅舒婷拐过街口,欢呼了一声:“今儿还没什

么人排队呢,准能买到。”

结果两人走到门口,伙计正靠着门边晒太阳:“今天卖完啦,两位明天再来吧。”

“这还挺早呢!”傅舒婷犹不甘心,“往日你们也没这么早收摊呀。”

“今儿的糖被人包下了。”伙计笑道,“督军娶亲呢,早就把糖和喜饼都订完了。”

“叶楷正回来了?”星意脱口而出。

伙计用一种“小姑娘怎么不开窍”的眼神看着她们:“没看报纸吗?叶督军就在前边八喜胡同买了幢小洋楼,要接林春逸进门。人人都挤在前头看热闹呢。”

“可是他不是还在北平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刚才有人来订了糖。”伙计的语气还有些艳羡,“名将美人,再配不过了。”

两人往前走了几步,傅舒婷到底还是好奇的:“星意,我们去看看吧。”

星意有些冷淡的声音说:“我想起家中还有些事,就不同你一道去看热闹了。我先回家,后日学校见吧。”

傅舒婷十分失望:“他的路权没争回来,可热闹瞧一瞧也没关系吧?”

星意略抿了抿唇角:“他又不是大英雄,也不会在门口拜天地给你看,你又能瞧什么热闹呢?不过听几声爆竹响而已。我可没兴趣。”

傅舒婷便停下脚步,意兴阑珊道:“那我也不看了。”

两人结伴到路口,傅舒婷回学校,星意回家,便道了别。

安宁巷就在不远处,路两边植着梧桐,此时是初秋,

叶子渐渐泛黄了,微风拂过,好似一阵阵黄色波浪起伏。星意一眼看到路边那辆雪佛兰汽车,心底微微一动,可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离汽车尚有20多尺,车门开了。

肖诚下车,恭恭敬敬地问了句:“廖小姐好。”

廖星意一看到他,就晓得他真的回来了。他走之前,她无数次想过他什么时候回来。只是并没有想到,他回来的时候,自己竟然这般愤怒,恨不得从未认得他。星意深吸了口气,勉强回说:“肖先生。”

“督军前几日悄悄从北平回来的。”肖诚低声解释,“这段时间未曾来看过你,实在情非得已。令兄不在,听说这里断电许久了,这会儿已经着人解决了。”

星意听完,也不过冷冷地说:“督军爱民如子,真是有劳了。”

肖诚的表情便有些尴尬,回头看了眼车子。

廖星意唇角微抿:“肖先生请替我转告督军,他刚娶了太太,又日理万机的,就不需要为这些琐事操心了。”

肖诚表情如常,依旧看不出什么异色,只说:“廖小姐这会儿放学了吧?请上车——”

“我不想上车,晚点还要回学校,肖先生您请便吧。”

她走过了汽车,头也不回地往巷子里走去了。

肖诚坐回副驾驶,回头望了眼,为难道:“督军,廖小姐不肯上车。”

一身藏青色戎装的年轻男人目光犹望着巷口的方向,也并未生气,只若有所思道:“

你觉得她比之前……高了些吗?现在或许能到……”他琢磨了下,“能到我耳边了。”

肖诚心里是有些着急的,又不好明说,只好辗转道:“您才走了两三个月而已。”顿了顿又说,“她好像,非常生气。”

叶楷正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会儿,才靠回座椅:“我会同她解释的。”

话音未落,汽车的门忽然间被拉开了。

肖诚下意识地拔出佩枪,而后座上的年轻督军只是微微抬了手,少女逆着光站着,其实看不清细微的表情,可他能感受到她的怒气与敌意。

“叶楷正,不晓得我爷爷有没有告诉过你。”星意微微扬了扬下颌,言语间没有丝毫扭捏,“廖家女儿,不嫁给纳妾的人家,也不嫁给软骨头的男人。你我说过的、约定过的那些话,就此作废。”

此话一出,肖诚脸色都变了,又怕长官难堪,连忙带着司机下了车。叶楷正安静坐着,目光自下而上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心情莫名地有些柔软,又有些酸涩。半晌,他在她转身要走的时候,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上车,我带你去个地方。”

她挣了挣,没挣开,只好恼怒地回望他:“放手!我不去!”

他不放手。

街口的人很多,她不敢太大声,只好咬牙切齿:“叶楷正!我哪儿都不去!你若是再连累我被记过退学,我一定恨死你!”

年轻的军官依然抿着唇,一字一句,温柔,却

又冷硬:“你放心,今次谁敢让你退学,我毙了谁。”

他的动作干脆利落,一把将她拉进了汽车。前排司机和副官敏捷地跳上了车,迅速地将汽车发动了。星意晓得自己挣脱不开,握了拳坐在他身侧,紧抿了唇一声不吭。

叶楷正数月未见她,尽管知道她此刻无比地抗拒自己,却也忍不住侧过头,仔仔细细地打量她。只一眼,星意就察觉到了,转过头瞪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几乎蹿出了两团小小的火苗:“叶督军,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他反应了片刻,才想起来,刚才自己随口说“谁敢让你退学,我毙了谁”,不由笑起来:“我知道你明天不上课,也用不着退学。”

她看他这样从容地笑,心底越发地恼怒,咬了牙问:“你带我去哪里?”

“八喜胡同,带你去见个人。”他下巴轻轻努了努,示意不远,“到了那边我们再细聊。”

车子缓缓停了下来,肖诚使了个眼色,和司机先下了车。星意侧头看了看独幢的小洋楼,大约这就是那个小伙计说的、叶楷正纳外室的所在了。她坐着没动,忽然间觉得有些心灰意冷:“叶楷正,以前你对我说的那些话,还作数吗?”

他沉默了一瞬,眼神极为深邃,仿佛要将她此刻沮丧的表情印刻进心里,不由说:“那要看我答应你的是什么。”

“你说哪一天我不喜欢你了,你也会安静地让我

离开,不会强迫我。”她冷声说,“二哥,现下你娶了别人,我不会再同你有任何纠葛了。”

其实说不清究竟是他对日本人妥协,还是他娶了林春逸这两件事,哪件更让自己难过。星意只是有些后悔,大哥当时说得都对,他同她的确是不合适的。

他的世界或许太复杂太宏大,很多事,自己理解不了,也就无法宽容。

叶楷正剑眉轻轻蹙了蹙。他能看出来她快哭了,只是强自忍着不愿意示弱,可是眼眶都红了。也可以想见,这三个月他在北平,无法与她通上消息,小姑娘独自受了多少折磨。他的心微微抽痛一下,伸手递了块手帕给她,却笑道:“那我偏要勉强你见一见那个‘别人’呢?”

星意没有去接他的手帕,转过身定定望着他,然后啪的一声,在他脸上打了一记巴掌,一字一句:“叶楷正,该说的话我同你说了。我可不是你的玩物,你想要我见谁,我便去见谁。”

这一记巴掌当真是又清又脆,肖诚站在车外也听得清清楚楚。他是真吓了一跳,却不敢回头去看。因为车子里两个人僵持住了,肖诚连忙冲一个侍卫招手:“去将廖先生请出来。”

叶楷正是被这一下打蒙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星意握了握拳,看他面无表情瞪着自己的样子,眼泪扑簌一下流了下来,可她又不想示弱,伸手擦了擦,努力说得平静:“这一巴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