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记 一九四〇年十一月·陪都重庆(2 / 2)

衣香鬓影 寐语者 4020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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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听母亲让老于安排明日一早送燕姨,霖霖这才知道燕姨是来带走慧行的。

原以为燕姨会就此留在重庆,这变故顿时令她惊愕得不知所措。慧行更是什么也不知道,自顾在院子里撒谷喂他那群宝贝野麻雀。霖霖忍耐不住,上楼想问个究竟,却见母亲的房门一直紧闭,燕姨在里头也不知和她说什么,两人竟关着门一直说到天黑。

到吃晚饭时,她们才下楼,看上去平静如常,谁也不再多说什么。

霖霖看着慧行一如往常的淘气模样,想着明天他就要被燕姨带走,一时心里耿耿难舍,又不能说破,吃着饭菜竟如同嚼蜡。

今天防空警报只响了一次,日本飞机在空中盘旋示威了一番,并没有丢下炸弹。昨夜击落的那架飞机令城中军民大为振奋,今日报章上大幅登载了照片,街头巷尾都在传扬我方空军的神威……入夜依然限电,母亲吩咐仆人们早些熄灯入睡,各自警醒些,以防夜间空袭。

燕姨在慧行房里,带着他一起睡了。

霖霖经过她的房间,看见行李箱已收拾妥当,连同慧行的小物件也已收罗齐整。

母亲的房门关着,却有光从门缝间透出。

霖霖迟疑地敲了敲门,门没锁,母亲淡淡说了声:“进来。”

床头一盏小灯,墨绿灯罩使得光线幽幽的。

母亲端坐桌前,专注地看着什么,知道是她进来,连头也没回一下。

霖霖轻轻走到她身后,发觉她似乎在看账册,不由得好奇,“这是什么?”

“钱。”母亲回答得言简意赅。

“什么钱?”霖霖愣住,探头去看,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父亲留下的财产。”母亲语声平淡,把账册推到她面前,“我在看,留下我们日后过日子所需的钱,还有多少可以捐出去。”

霖霖拿起账册看了半天不得要领,茫然问:“我们有很多钱吗?怎么一直在捐,还没有捐完?”

念卿被她没心没肝的话逗笑,一手支颐,侧首瞧她,“如果我将你们霍家的钱全都捐了出去,不给你存嫁妆,你会不会怨我刻薄?”霖霖的脸颊腾地红了,撒娇地搂住母亲的肩膀,“你又消遣我,我才不要什么嫁妆!”

念卿微微笑,“那样你父亲可饶不了我,不管怎样,嫁妆还是得给你留下。”

霖霖羞得将脸埋入她颈间,“我才不嫁人,我要一辈子腻着你。”

“是吗?”念卿微笑,“那样有人要心碎了。”

“妈妈!”霖霖跺脚,佯装听不懂她的意思,红着脸岔开话题,“这回你又要捐钱做什么?”

“你燕姨的医院急缺药品,伤兵源源不断,轻伤员都用不上麻醉药。”念卿叹息。霖霖听得一阵心悸,却又困惑道:“药品紧缺不是没有钱买,只是供不应求,一时买不到吧?”

“有心买,自然买得到。”念卿淡淡地合起账册。

“你是说……那些黑市上的高价药?”霖霖一惊,“妈妈,你怎么能支持燕姨去买这种来路的药,这是在支持贪官败类发国难财呀!”

念卿苦笑,“发国难财的不在少数,我不买,燕姨不买,你以为他们就没有财路了?”

霖霖只觉怒火噌地腾起,“可你买了就是助纣为虐!”

“你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自然可以同我讲大道理,但那些用不上麻醉药的伤兵,是不会怪我助纣为虐的。”念卿心平气和地看了她一眼,起身将账册锁入抽屉,缓声道,“霖霖,你要记得,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也不是只有绝对的错与对。”

霖霖听得气闷又懵然,却无法再与母亲争辩,闷闷走到床边坐下,赌气地一抽枕头。

啪的一声,枕边日记本被带落地上。

霖霖俯身捡起,不经意地翻开。还未看清一眼,日记本就被母亲劈手夺了过去。

“我又不会偷看。”霖霖没奈何地嘟哝,心知这个日记本是母亲的宝贝,向来不许她翻动的。念卿将日记本放回枕下,睨她一眼,“等我死了,这些都是你的,到时随你怎么看。”

“妈,你胡说什么。”霖霖皱眉,撒娇地抱住母亲,“好了好了,我不惹你生气了,你可千万别再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念卿只是笑了笑。

霖霖轻轻靠着她清瘦的肩,一时也不再说话。鼻端闻到母亲身上说不出的淡雅芬芳,霖霖莫名地就觉得安稳,衣下透出的体温令她有种恍惚回到幼时犹在母亲怀抱的错觉。橙黄灯光使人感觉暖洋洋的,霖霖索性蜷到床上,不肯再起来,偏要腻着母亲睡,撒娇起来叫母亲也奈何不了。

熄了台灯,屋子里黑幽幽,霖霖却睡不着,仰躺着眨了眨眼,“妈,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你随身带着这日记本,却再也没有见你写过?”

念卿笑了笑,“谁说有日记本就一定要写?”

霖霖好奇,“难道我们离开茗谷之后,你一个字没写过?”

念卿淡淡地“嗯”了一声。

霖霖越发好奇,“为什么?”

念卿语声更淡,“再世为人,无话可说,你父亲一走,就更没什么可写的了。带着这日记本在身边只是怕丢了,我所剩下的,也无非就是这些。”

霖霖窒住,默然伸过手臂搂住母亲。

听她如今提起父亲都是这样心平气和,没有悲伤,没有哀切,却越发令人无可奈何,就像是,就像是……那一句戏文里的话——哀莫大于心死。

母亲说再世为人,便是当自己已死过一次了。

茗谷豹笼里血淋淋的一幕,纵然只是三四岁时的记忆,也是永生忘不了的……母亲又怎么能忘,那个以身相替、惨死在她眼前的人,是她唯一的妹妹,沈念乔。

念乔。

霖霖在心中默默念着这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她的容貌。

就是那只名叫墨墨的豹子,她都还记得,记得它曾是幼时玩伴,曾和她一同嬉闹,也记得它被投毒发狂的样子……唯有乔姨的模样,想来竟是一片模糊。仅仅只记得那双含怯的眼睛,那样温柔羞涩,好似受惊的鹿。

他们说,她是个疯女。

乔姨为什么会疯癫,却没有人肯告诉她,母亲许多年来也是缄口不提。

霖霖伸臂搂住母亲,掌心轻轻触上她瘦削的后背。

掌心底下隐隐摸到的扭曲印痕,是至今还留在母亲背上的豹爪抓痕。

在中毒发狂、失去常性的黑豹的利爪下,母亲以柔弱的身躯紧紧护住年幼的她,用自己的后背替她抵挡了豹爪的撕裂,而乔姨……却挡在母亲面前,为她挡住了豹子最致命的一口。

这一切她其实并不记得,三四岁的孩子,对那段血腥记忆选择了本能的遗忘。及至后来辗转听说,那一幕幕似是而非的片段,竟不知是脑海中真切的回忆还是她的假想。

如果可以,她宁愿永远不要记起,宁愿一生一世再也不提,宁愿心中的茗谷只停留在鸟语花香的画卷中,只保留着白茶花与木棉树、秋千架与下午茶……

霖霖蜷缩起身子,神志迷糊,睡意与清醒交替之间,影影绰绰的影像浮出……那是开满白茶花的茗谷,满目绿茵,远处海天交融,夕阳被云彩滤过,一丝一丝洒落下来。

当阳光照在脸上时,霖霖睁开眼,才发觉天色已微微透亮。

母亲不知几时已起床,房里竟静悄悄的,空荡荡的。

霖霖翻身坐起,想起一早要送燕姨和慧行,慌忙披衣穿鞋,顾不上梳头就匆匆奔下楼去。

还在楼梯上,霖霖就听见慧行的哭声。

“妈妈坏,妈妈骗人……”慧行哭得撕心裂肺,哭声里间杂着母亲的温柔哄劝的声音。

霖霖错愕地望着门口一大一小两个人,懵然不明所以,“妈,这是怎么回事,燕姨呢?”

念卿抱着慧行,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慧行却哭得更大声了。

罗妈在一旁唉声叹气,“薛夫人天不亮就悄悄走了,连话也没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