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开锅盖看到这一锅夹生饭,周妈气急败坏,把一头冷汗的厨子狠狠地骂了一顿,又不敢去告诉夫人,只得惶恐地找到大小姐,说昨夜被空袭,那蠢笨的厨子整宿未睡,方才煮饭时打瞌睡,糊里糊涂将水掺少了,煮了一锅夹生饭。
霖霖哭笑不得,只好吩咐老于备车去外面吃。
母亲和燕姨还在楼上,霖霖小步跑上楼梯,将门一推,“妈妈,燕姨——”她语声陡地顿住,只见母亲和燕姨站在窗边,两人神色异样,看似平静,却有一种微妙的窒迫之感,令她愕然呆立在门口。
“怎么?”念卿见了她,神色一敛,若无其事地微笑,“又是什么事大呼小叫,也不怕燕姨笑话。”林燕绮也回转身,微微一笑。
霖霖抚着门把手,眨眼笑道:“我是来恭请两位夫人移步下楼的。车子已备好了,燕姨远道而来,今日就请燕姨尝尝最地道的川菜可好?”
林燕绮与念卿相视,心照不宣地藏起各自心事,都笑着点头。
慧行也随着她们一起去了,一路上坐在林燕绮与念卿中间,噘着小嘴不理自己母亲,小手拽着念卿衣角,只是时不时偷偷瞄向林燕绮,一见母亲看向他,忙又将脸扭开去。
林燕绮不知如何与孩子相处,无奈只得朝念卿苦笑。
念卿心中却有些恍惚,骤然听到那出乎意料的消息,尚来不及追问究竟,霖霖却闯了进来。如今大起大落、大悲大喜、生生死死都过来了,已没有什么事能触动心境,只是燕绮这句话,实在太让人震惊,饶是念卿也良久回不过神。虽然早知燕绮与他聚少离多,婚姻已是貌合神离,也从敏言和蕙殊口中得知了燕绮移情他人,初时不是不震惊,却仍想着或许能有一丝转圜余地,毕竟是十年夫妻,他与她都不是绝情之人……却又怎能想到,这一对昔年佳偶,竟早已分道扬镳。
念卿和林燕绮各藏满怀心事,两人都不说话,车中静默得出奇。
霖霖坐在司机旁边,不时从后视镜里看向她二人,心里也沉甸甸的似悬了块石头。
车子进入市区,山城道路崎岖,窗外掠过陪都冬日灰蒙蒙的天空。
“燕绮,你瞧。”母亲终于开口打破沉寂,望着窗外对燕姨说,“这条街在去年的大轰炸中全部被夷为了平地,现今又重建了起来,比往日更加热闹了。”
“曾经被夷为了平地?”燕姨诧异,望着街边的繁忙景象叹道,“竟然瞧不出半点痕迹。”
霖霖自豪地接口道:“可不是吗,日本人以为把房子街道全部毁了,就能毁掉这座城,却不知我们将废墟推平,扩修了更宽的路,盖起了更高的房子,我们是不会屈服的。”她指向刚刚路过的路口,“看,这条路就是去年五月四日大轰炸里,第一颗炸弹落下的地方,现今这条路已改名五四路,好叫人人都铭记那一天的血泪,日后加倍向日本人讨还。”
林燕绮还未应声,身旁的慧行却脆声问:“姐姐,什么叫加倍?”
霖霖一怔,“就是……旁人欺负你,打你一拳,你便打他两拳还回来。”
“哦!我会!”慧行用力点头,瞪眼挥舞小拳头,颇有些章法架势。
念卿与林燕绮相视而笑。
慧行却又爬到念卿身上,趴着车窗看向外面,小声嘀咕:“五四路……”
林燕绮好笑地问他:“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慧行头也不回,十分严肃地答:“这是日本人欺负我们的地方。”
燕绮一震,万万没想到六岁的儿子会说出这话来。
霖霖哈哈笑道:“说得好。”
慧行受到表扬,越发得意,扬手又指着另一条路,“姐姐,那是什么路?”
“新生路,”霖霖回答,“意思是,每一次被毁灭的废墟上,都会诞生出新的生命。”
“哦……”这次慧行听不懂了,歪着大脑袋兀自沉思。
车子转过一个很大的“之”字拐,这次霖霖不等他问,主动指着车窗另一侧说:“慧行,瞧,这条是凯旋路,知道什么是‘凯旋’吗?”
慧行忙爬到这一侧的林燕绮身上,趴着车窗努力张望。
很久没和他这样亲昵地接触了,林燕绮又无措又欢喜,坐着不敢动弹。孩子软软的温暖身体趴在她腿上,恍然令她想起初次抱着襁褓中的他时的场景。
“凯旋的意思呢,就是军队打了胜仗回来,”霖霖一字一句告诉他,“我们的军队就是从这条路出发,出川抗日,去打日本鬼子的。家乡父老盼着他们胜利归来,就把这条路叫凯旋路。”
慧行悟性极高,立即兴奋地嚷道:“我爸爸就是从这条路回家的,对不对?”
霖霖笑起来,“对,对,你爸爸也会从这里凯旋归来。”
慧行似懂非懂,把凯旋当作一个地方,手舞足蹈欢呼,“我长大了也要去凯旋,也要从这里回家!”
他一向调皮惯了,得意忘形之下,脑袋砰的一声撞上车顶。
他倒没有怎样,林燕绮却啊的一声痛呼,慌忙抱稳他,去揉他头顶被撞到的地方。
“不痛!不痛!”慧行明明痛得咧嘴,却仍嘴硬。
林燕绮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却不知怎么眼睛一眨,竟掉下泪来。
慧行一下子愣住,呆呆地望着母亲的脸,不再折腾调皮。
林燕绮慌忙别过脸去拭泪。
“妈妈不哭。”慧行很小声很扭捏地叫出这称呼。
林燕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却嘻嘻一笑,爬到她怀里,拉起她的手去摸自己头顶,“没有包包,一点都不痛,我是男子汉!”林燕绮扑哧失笑,笑容未敛,却已泪落。这下慧行真的被吓住,手足无措地望向念卿,以为是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念卿侧过脸,不去看泪眼婆娑的林燕绮,自己眼底也早已酸涩。
老字号的川菜酒楼依然宾客如云,仗在打,日子依然在过。
战时陪都米珠薪桂,全国上下百万人涌入这西南心脏避难,令物价飞涨,民生艰难。抨击政府腐败的呼声一天比一天高涨,出入酒楼的达官贵人却依然豪绰。
踏入二楼包间,侍者将门带上,念卿这才取下黑色面纱低垂的帽子,见到四下富丽考究布置与桌上琳琅菜肴,不觉抬眉朝霖霖淡淡地扫了一眼。霖霖知道母亲深居简出,俭素度日,鲜少抛头露面,一向不许她奢靡。今日为了给燕姨接风,她才自作主张叫老于在这有名的酒楼订了雅间,却未料到是如此隆重,心下也有不安愧意。
面对一桌麻辣鲜香,林燕绮也没有什么胃口,只顾给儿子夹菜,目光一刻也舍不得离开慧行,似乎孩子的每一个表情在她看来都是莫大享受。
看着燕姨对慧行的宠溺,霖霖却想起幼时在茗谷故园和父亲在一起的情形……“这辣椒真厉害,眼泪都辣出来了。”她端起茶来喝,指尖似不经意地抹过眼角。
母亲一如既往的温娴从容,不时与燕姨笑谈叙情。霖霖注意到,她二人只谈儿女闲话,一直闭口不提薛叔叔。
从二楼包厢看下去,外面街市热闹,有小贩在叫卖炒米和饴糖,三五小孩围聚在旁垂涎欲滴。那都是民间最廉价常见的小吃,慧行却没有尝过这新鲜,闹着要去买。
林燕绮皱眉不允,念卿笑笑,“不要紧,让霖霖带他下去玩会儿,有老于陪着呢。”
慧行雀跃,丢了筷子立刻往外跑,霖霖慌忙追着他去。
“你太娇宠他了,”林燕绮笑嗔,转而却是一叹,“不过,真没想到,他会这样懂事,这样勇敢,我竟是小看了他,还将他当作襁褓里的小娃娃,他却已将自己看作小小男子汉了。”
“慧行一向聪颖过人,”念卿微笑,“日后长大,必会像他父亲一样,是个极其出色的男子。”
林燕绮垂下目光,淡淡道:“是,他是极出色的。”
如今提到他,她连名字都不愿意提了,只用一个“他”字来代替。
心里不知是什么刺痛着,念卿缓缓执壶,将刚温好的酒斟满两杯。
林燕绮端起来一饮而尽,白皙的脸颊上泛起红晕,如初冬云层里一现即没的阳光。“你不问我为何与他离婚?”她脸色淡淡地望着念卿。
“问与不问,有差别吗?”念卿微垂目光,眼里寂静无波,透出些许空茫。
林燕绮怔了怔,怅然而笑,“不错,时过境迁,再说什么也没有意义了。”
念卿沉默,只觉心中灰暗疲惫。想起第一次从敏言口中得知燕绮移情他人,竟震怒呵斥敏言,全然不肯相信。直至蕙殊也带来同样的消息,他也以沉默表示了默认,她才终于相信。
当啷一声,林燕绮自顾斟酒,不慎杯盏跌落,酒溅上衣襟。她自嘲地笑笑,拿起手帕揩拭衣襟,“这个样子,倒像是借酒浇愁。”
念卿也笑。
林燕绮拿帕子缓缓拭过衣襟,不觉顿住了手,目光有些恍惚,“一转眼,离婚也有两年了,我们当日说好不声张,一来慧行还小,二来先生辞世未久,他不想你再添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