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记 一九四〇年十一月·陪都重庆(2 / 2)

衣香鬓影 寐语者 3117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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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过来。”念卿撑了身子坐起,头发从一侧肩头柔柔垂下,流瀑般散在白色睡衣上。月光透过窗帘间隙照进来,映上她半边脸庞,肤色宛如坚玉,一明一暗,一柔一冷。

她突然觉得母亲的美像是不属于这世间的。霖霖顺从地走过去,挨着床沿坐下,觑着母亲的脸色笑道:“我只是想去瞧瞧。妈,你别生气,我不去就是了。”母亲也没有不高兴的样子,只是目光深幽地看了她半晌,缓缓抚过她头发,“你对飞机很感兴趣吗?”

霖霖低下头,“没有,我只是好奇。”

“你小时候就对飞机着迷,跟你父亲一样,钻进那里面就忘乎所以。”念卿微微一笑,“仲亨曾经说,想训练你做最小的女飞行员……要不是我拦着,没准真遂了他的愿。”

霖霖别过脸去,忍了忍,喉间还是一哽。“妈,”她张臂将母亲抱住,眼泪涌上,“已经三年了,你这样子,爸爸在天上看到也会不安心的。”

念卿摇头笑,“我很好,哪有半点不好的样子。”

看着母亲这样的笑容,霖霖怔怔落下泪来。

父亲去世的时候,她已经十四岁,清楚地记得那天翻地覆的一年。

那是一九三七年,每个中国人都无法忘记的一年,更是令她和母亲刻骨铭心的一年。

那年的春天,天空碧蓝。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父亲兴高采烈地登上新改装的飞机,执意亲自试飞。

他在她和母亲的目光中冲上万里云霄,如鲲鹏展翅,翱翔于碧波万顷的大海之上,越飞越远,越飞越高。就在即将消失在她们视野之际,突然,飞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向海天相接之处。仿佛化作了上古填海的精卫,又仿佛成了逐日的夸父,父亲从此再没有回到尘世间。

谁也没有想到,他选择了这样一种方式离去。

或许却是最能令他自己满意的方式。

他那么醉心于机械,将全副身心都投到了他和薛叔叔兴建的军工厂里,甚至专门从德国买了一架飞机来,亲手拆了又装,装了又拆,没日没夜地与机械师傅们混在一起……每当母亲领着她去看父亲,他总是沾着满身污黑的机油,大步走过来将她抱起,一手揽过母亲,像个孩童般向她们炫耀他新的成果。

他再也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大督军,再也不是政坛上翻云覆雨的霍仲亨。

他绝口不提政治,不谈军事,只全心专注于机械。

当年游历欧洲时,母亲醉心于人文艺术,他却只去参观工厂与船坞,对机械无比钟情。

他说,如今战事中的霸王便是这个庞大的钢铁家伙。

他说,如果中国不能拥有足够多足够强的飞机,日后打仗定要吃大亏。

他说,中国已有自己造的飞机,可那不够好,那根本不能用来打仗。

他有许多关于飞机、关于翱翔的宏愿构想,而他最大的盟友就是薛叔叔。

最终他们真的买下了厂房,自己动手改装,对那庞大的钢铁怪物投入了无比的狂热。

他们两个总是一起反驳母亲的质疑,像两个大孩子一样相互帮助隐瞒着家人,私下去试飞。

父亲爱上了那片蓝天,将目光从前半生叱咤征战的疆场完全移向了这片更宽广的天域。

他又焕发了少年人一样的热血和冲动,一次次不顾安危冲上那片无垠的深蓝。

在那个时候,不管外界是怎样的风雨飘摇,哪怕战争的阴云从欧洲席卷到亚洲,整个世界都在惶惧动荡——而在香港弹丸之岛的半山宅院里,父亲、母亲和她,依然是世间最相爱的三个人,在她记忆中的每一天,依然洒满明媚阳光。

茗谷事件后的数年间,她跟随父母亲浪迹四海,游历欧洲,不知不觉间长成了小小少女。童年茗谷的记忆已经远离,相继失去哥哥嫂嫂的伤痛已从她心中淡去,包括那只黑色的小豹子和那一夜的大火,都只剩下模糊的画面,毕竟那时她还不到四岁。终于,父亲厌倦了漂泊,决定回到香港。

他说,哪怕终其一生再不能以霍仲亨的身份踏上故土,也要回到一个离家最近的地方。

母亲却对父亲说,国家国家,国是始终在那里的,家也一样,你在哪家就在哪。

于是,他们把家定在了与故国咫尺相望的香港——被英国人从大清朝手中夺去的香港。父亲说,这里也是中国,迟早要重新属于中国。

那个充满殖民风情的弹丸小岛,它虽不是那么繁华热闹,却有父母亲的朋友,有蒙叔叔和贝姨,薛叔叔和燕姨在香港也有一个家,许叔叔和殊姨也会常常来,当然还有高叔叔和他那个顶顶讨厌的儿子。他们对父亲尊敬有加,总是谦逊地称呼他“先生”,称母亲为“夫人”。阿姨们总爱和母亲在一起。每个人都将她视作掌中珠宝,百般爱惜;幼年的伙伴不多,只有敏言和高彦飞那个小鬼头,蒙叔叔的孩子们又多又吵闹,慧行太小,小得只会哇哇哭……也许那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也是父母亲最宁静安恬的日子。

最美好的一切,也就在此时戛然而止,突然画上了终止符。

就从那一天开始,父亲再也没有回来,母亲脸上最美的笑容也再没有出现。

于是天地倾覆,一切都改变了。

如同她从未想到,神祇般顶天立地的父亲,会转眼间消失于世间。

亿万中国人也没有想到,国民政府与军队会那样不堪一击,日本人的铁蹄在一年之内横扫半个中国。北平与南京两座故都接连沦陷,上海也终于不保。

自顾不暇的英国人早已放弃抵抗,海上浮城一般的香港日夜笼罩在恐惧之中。

国民政府宣布重庆为战时陪都,将军政命脉全部迁往西南大后方。

许叔叔身为军人,自然要与家国共存亡,他率部转战西南,浴血千里,誓死保障大后方最后的防线。薛叔叔身为高级情报官员,不会像许叔叔那样扛枪上阵,他的使命是化作暗夜魅影,潜入敌伪心脏,获取情报,策划狙杀,令日伪汉奸政府闻之色变,成为国贼梦魇中的制裁者。

也许没有人知道薛晋铭的名字,但没有人不知道那些震动内外的暗杀事件——那些血淋淋的遇刺名字,上自日本高级军官,下至叛变官员,是令他们肝胆俱裂的震慑。

男子顶天立地,浴血卫国,女子也不是烽烟乱世里的菟丝花。

燕姨坚持她作为医生的职责,跟随红十字队,四处奔波救治伤患。

殊姨参加了军官夫人们发起的劳军义演,亲自奔赴前线慰问官兵。

蒙叔叔一家高堂在世,儿女年幼,不得不挥泪暂别故土,前往美国避难。

母亲却坚决不肯同行,她拒绝了贝姨的苦劝,在阔别故土十余年之后,在战争最惨烈之时,终于回到了中国。她摒弃从前恩怨,随政府共进退,与家国共存亡。与薛叔叔商议之后,她将凝聚了薛叔叔与父亲多年心血的军工厂移交政府,随薛叔叔隐姓匿名来到重庆。

她不愿对任何人提起她的名字,不愿再让世人知道父亲当年遁世的秘密,更不愿尘封十余年的茗谷旧事再被人记起——外人都相信了她是薛叔叔寡嫂的身份,乱世当前,没有谁再去追究一对伶仃母女的来历。

霍霖这个名字也没有人再提起,如今,她随了母亲的姓,改名沈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