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卿笑着推开薛晋铭要来拎他的手,“好了,别这么凶,孩子见到你一次不容易。”
薛晋铭无可奈何,只能眼看着慧行躲在念卿怀里,朝他得意扬扬地做鬼脸。
念卿将慧行领上楼,亲自给他洗了手脸,换上干净衣服,又将他的头发梳理好。再领回餐桌旁时,小泥人已变回一个俊秀乖巧的小娃娃。
入冬时节,天色黑得早了,窗外已是夜色降临,鳞次栉比的山城人家,寥寥亮起灯火。
屋里只开着一小盏吊灯,光线昏暗。战时能源紧张,有电灯的人家也要限电。虽是如此,餐桌上铺着洁白桌布,简简单单的几样家常小菜,川菜辛辣香气萦绕,寻常烟火色最是暖人。
四人围坐桌旁。霖霖贴心地取来白色绒线披肩给一袭旗袍身材单薄的母亲搭在肩上。小小的慧行赖在父亲身边,见念卿披肩上流苏摇曳,便顽皮地伸手去拽她胳膊。
念卿恰巧拿起勺子,正要给薛晋铭碗里盛汤,被他这一拽,汤勺险些脱手跌落。
薛晋铭眼疾手快地去接,仓促间抓到了念卿的手,勺子还是跌进汤里,汤汁溅了一桌。
慧行开心地拍手大笑,霖霖直骂他淘气。
薛晋铭却怔住,掌心里柔软微凉的手,只停留一瞬,便如鱼儿般滑走。
再看她,脸上神色仍是淡淡的,连目光也未朝他多移半分。
罗妈上来收拾,薛晋铭斥责慧行,并吓唬他说,再不乖就丢出去喂狼。
“这里才没有狼呢!”慧行舞着筷子,根本不怕父亲的威胁。
“那就把你送回香港去!”薛晋铭沉下脸。
“我不回去!”慧行一听回香港,小脸便垮了下来,说着便乖乖端正坐好,拿起筷子飞快往嘴里扒饭,也不需要佣人千方百计哄着喂他了。
霖霖忍俊不禁,故意逗他说:“为什么不回去?香港是你家啊,你不想回去看看妈妈?”
慧行抬起一张沾满饭粒的小脸,飞快地摇头,“妈妈凶,妈妈不好。”
“慧行!”很少对孩子厉色说话的念卿也脸色一凝,责问道,“谁教你这样说的?”
一向顽劣大胆的慧行,唯独不敢惹姑姑生气,看见念卿神色冷了,慌忙将碗筷丢下,含着一口饭菜结结巴巴口齿不清地说:“敏……敏敏姐姐说的。”
念卿与薛晋铭目光相触,骤然沉默。
“敏言……”霖霖一时也失语。
她是知道的,薛叔叔的养女敏言与继母林燕绮关系不睦。
敏言不是薛叔叔的亲生女儿,她生母的身份有些不光彩,但薛叔叔待她一向视为己出。却不知为什么,敏言对燕姨总是很冷淡,不论燕姨如何待她,她始终不肯认燕姨做母亲。
其实燕姨是个了不起的女子,以一介女子之身留洋学医,归国之后在医界也算出类拔萃,更是寥寥可数的女大夫。大概因为是医生的缘故,燕姨性情有些严肃,不像殊姨和贝姨那样热情和蔼,对待孩子也极严厉。人家都说严父慈母,薛叔叔家里却是反过来的。燕姨对慧行教养极严,一旦犯错便要重责;薛叔叔却因常年在外忙碌,少有空闲陪伴家中妻儿,偶尔回到香港家中,对慧行总是极尽疼爱补偿。
燕姨在红十字医院照料伤患很是繁忙,无暇照顾孩子,敏言是跟着贝姨在贝姨夫家蒙家长大的。多年后有了慧行,燕姨依然没有工夫在家陪伴孩子,贝姨家中孩子又太多,母亲和父亲便时常将这姐弟俩接来照顾。说起来,薛叔叔这双儿女倒是跟他们的“姑姑”和“姑父”更亲近,相处的时间也更多。慧行颇受敏言的影响,与燕姨本就相处得少,仅有的记忆里也只留下严厉可惧的印象,同自己母亲的情分反倒疏远了。
霖霖暗自叹口气,也不敢多言。
这时,念卿低声说:“香港恐怕是迟早保不住的,日本人在太平洋上的气焰一时半会不会消减,美国人光嘴上说又不动手,香港一隅孤岛,说陷落便陷落,燕绮留在那边不是明智之举。无论怎样,你一定要劝她早些过来。”
薛晋铭“嗯”了一声,没有答话。
念卿皱起眉头,“这事攸关安危,不管你们两人有什么误会,也先将她劝回来再说。”
霖霖诧异抬头,听出话里的蹊跷。
念卿敏锐地抬眸看她一眼,目光清冽,旋即恢复了若无其事的神态,亲自将慧行抱到膝上来喂他。
薛晋铭一直没有说话。
桌上气氛一时有些僵了,霖霖起身说:“薛叔叔上次带来的酒还没喝,今晚正好开了给你接风!”
霖霖转身走开,桌前只余薛晋铭与念卿默然相对。
薛晋铭笑了下,若无其事地换了话题,“前次你说孤儿院的孩子还缺过冬的棉被,现在筹到了吗?”
“筹到了,”念卿也一笑,“那阵子棉花紧缺,有钱也买不到,现在不要紧,都齐了。”
薛晋铭由衷赞叹:“你和蕙殊做事,比政府可高效多了,真没想到你们的孤儿院说办就办起来了,快得不可思议。”
念卿却叹息,“你知道吗,每天都有新的孩子送来,都是将士遗孤,父母双亡。我们已经将山上那整座教堂都用起来了,还在加盖新的屋舍,可是总有一天会挤满,战场上新的孤儿却依然在产生。”
薛晋铭良久无言以对,沉默了半晌,轻轻覆上她冰冷的手背,沉声道:“这场仗会打完的。今日所付出的代价,日后必会振奋这个民族,今日的孤儿就是明日的栋梁。”
“酒来了!”霖霖拿来酒,亲手斟好,正要将酒杯递给薛晋铭,却听尖厉的空袭警报声陡然响起。
薛晋铭反应迅捷,不待霖霖和慧行回过神,已一手一个将他们拎起,“是夜间空袭!快进地下室去!”
霖霖一惊,忙俯身牵起慧行,转头去挽母亲。
“你们先去,我随后来。”念卿一把推开她,转身往楼梯奔去。
“你干什么!”薛晋铭追上去,在楼梯口将她一把拽回。
她奋力推开他,“我有东西在楼上,我要去拿!”
“什么东西比命要紧?”薛晋铭惊怒交加。
念卿不答,只是不顾一切推开他想往楼上去,却怎么也摆脱不了他双手的钳制。
警报声一声紧过一声,念卿放弃挣扎,哀声道:“是仲亨的遗物。”
薛晋铭一呆,放手任她挣脱而去,眼看她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警报声尖厉刺耳,已经隐约可闻的飞机轰鸣声将他神志拉回,转头对楼下两个惊呆的孩子厉声道:“霖霖,带慧行先下去!”
霖霖咬唇点头,抱起慧行飞快奔向楼梯下的地下室入口。
仆人们也早已奔向花园后面依山壁挖凿的防空洞。
楼梯上笃笃传来她急促奔走的足音,却被渐渐逼近的飞机轰鸣声盖过。薛晋铭冲上楼,恰见她紧紧怀抱那个紫檀木匣奔过来。
远处传来第一声爆炸巨响,电灯急剧闪烁了两下,陡然熄灭。
周遭陷入一片漆黑中,什么也看不见。他紧紧将她拥入怀抱,凭着敏锐知觉,拥着她在黑暗中奔下楼梯,抢在第二颗炸弹落下之前,踢开地下室的门,闪身避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