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照耀他年轻明亮的眼睛,流动淡金色的幸福光辉。四莲的双亲不谙西式礼俗,由人陪了坐在首席,笑得合不拢嘴,夏母不住拿手绢抹泪,几疑身在梦中。随一支支甜美舞曲奏响,伴郎伴娘也引领宾客纷纷起舞,一对对俊彦男女,掠起无数艳羡目光。
许铮与蕙殊,薛晋铭与方洛丽,旋身相逢于舞池。错身回眸间,谁的顾盼,谁的流连,都在相望的刹那归于一笑释然。
薛晋铭微微颔首,给蕙殊以赞美目光。原本一直板着脸对方洛丽佯装视而不见的蕙殊,终究不忍令四少失望,给了方洛丽一个善意笑容。四少眼里的心领神会与感激,令蕙殊心上一酸,柔软目光望了他,个中滋味却是自己也难以明了,抑或再也无需明了。腰间许铮的手一紧,将她揽向自己,熠熠目光迫得蕙殊无法呼吸,再不能分神四顾。二人步步回旋,进退相偕之间,蕙殊眼角余光扫到碧眼善睐、笑眸如丝的贝儿,虽有了蒙夫人的身份,仍在一众年轻军官中如鱼得水,言笑自如,成众人追逐之焦点。
夏日熏风吹得花树下落英纷飞,翩跹鬓影,流连衣香,入目恍如梦境。不远处霍仲亨正与三两名亲信将领把盏言欢,鬓旁发丝在阳光下闪耀一缕银芒,侧脸上笑容豪迈,是许久不曾见过的开怀;念卿倚了花树下的长椅,静静笑望众人,两支舞曲跳下来已有些疲累,不经意抬手贴了贴脸颊,觉出鬓畔微汗。
一方雪白手帕递到眼前。黑礼服,白手帕,袖扣上两粒黑曜石闪烁如他目中淡淡温柔。念卿接了手帕,任薛晋铭在她身畔坐下,微笑问道:“方小姐呢?”
“她去补妆。”
“孩子没一道来?”
“等我们回南边安顿好,再将敏敏接来。”
“是叫敏敏?”
“敏言。”
“敏言慧行,这名字好。”
“日后可给霖霖做个妹妹。”
“那可真好。”
如此寒暄家常,似乎再没有什么话可说。两人一时都静了,闲坐花树之下,目光相接,各自淡淡一笑。
身旁有女宾经过,频频投来秋波。念卿侧首莞尔,“你究竟迷惑过多少女子。”
薛晋铭低头一笑,淡淡问:“其中可曾有过你?”
——可曾有过我?
念卿默然,手中攥着他那一方雪白手帕,软软绵绵恰似攥着满怀的惘然,心下一池静水如被风吹皱。良久浅淡一笑,语声温纯如水,“自然有过。”他亦笑了,眼睫随目光垂下,投一片柔和弧影在脸颊。
蓦然臂上一痛,念卿低头看去,是那胖乎乎的小男童紧拉着她手臂。
“这是谁家孩子?”念卿展颜,抽出手来抚上他头顶,孩子却往后退了一步。
薛晋铭笑道:“是高军长的公子,只有他年龄同霖霖相仿,特意找来做花童的。”
念卿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男童不说话,歪着头看她。
薛晋铭低声对念卿说:“这孩子不太会说话。”他话音未落,男童突然一步上前,将念卿手臂更紧地拉住,口中含糊道:“霖霖,霖霖,走……走……”
念卿讶然,“你要找霖霖一起玩吗?”男童将头摇得像拨浪鼓,抓着念卿不放,一个劲想将她拽起来。身后仆佣已赶过来,要将他抱走,他急得涨红小脸,嘴里呀呀咿咿越发说不清楚。
“等等。”念卿看着男童挣扎模样,脸色微微有些变了,起身问女仆,“小姐在哪里?”
女仆怔怔回答:“大小姐弄脏了衣裳,萍姐抱她回房梳洗去了。”
念卿牵起男童,弯下身子问他,“你要带我去找霖霖吗?”男童点头,拖了念卿的手,扭头就往花园后的灌木丛跑去。薛晋铭见念卿径自随了那孩子去,一时惊诧,也忙起身跟上。只见男童将念卿带到那高大铁花雕栏下,自己一弯身钻进半人高的灌木丛里,小小身子探出铁花栏杆外,窸窸窣窣一阵扒拉,猫腰又钻出来,将手里一枚蹭上泥土的蝴蝶结递给念卿。
“霖霖……姑姑……走……走……”男童跺着脚指向铁栏杆外。薛晋铭一震,眼前如有惊雷劈下。念卿身子发软,猛地一个激灵,推开面前众人,转身不顾一切向楼上奔去。
不远处霍仲亨隐约听得喧哗的声音,回头看来,见众人已乱作一团。旗袍窄窄下摆紧绊着腿,念卿奔到台阶上,步子一错,竟踉跄跌倒。
“念卿!”霍仲亨箭步而至,将她抱起来,只见她脸色惨白,身子簌簌发抖。未及追问究竟,身后薛晋铭已大步冲上楼去,仆佣们乱纷纷叫着“谁瞧见大小姐了”……
楼上走廊静悄悄只有两个女仆往来走动,霖霖房间的门紧闭着。女仆见薛晋铭脸色铁青冲上来,劈头便问“大小姐在不在房里”,一时惊得呆了,只慌慌点头。薛晋铭将门一推,发觉已从内锁上,当即抬脚将门踹开——
房里小床上粉色纱帐飘垂,地上散落着几件玩具,长窗大开,却没有一个人影。门外两名女仆目瞪口呆,分明亲眼见萍姐抱大小姐进了屋,便再也没见她们出来过。
尖厉鸣哨声四下响起。
楼顶警报声大作,铁门轧轧关闭,驻守警卫的跑步声齐刷刷由远而近传来,汽车呼啸一声接着一声。只一转眼,风云突变,从茗谷离去的各条道路都被关闭,警哨惊得林中飞鸟扑楞楞冲天而起,连那锁在后园中的黑豹也被声响惊动,低沉咆哮声远远传来。
新郎霍子谦丢下新娘,连礼服也不及换,回房取了佩枪,亲自驱车沿那蝴蝶结所示方向追出。霍仲亨下令封锁茗谷所在的整座山,在每条进出通路设下关卡,即时起全城戒严,发现可疑人物立即逮捕,但有抵抗格杀勿论。婚礼上男男女女的宾客们,都被瑟瑟拘在一处。
所有人都在,唯独不见了方洛丽与萍姐。贝儿心思灵活,立时奔进女士化妆间,一眼看到妆台上搁着方洛丽随身所携的珍珠手袋,包里空空如也,她一路带着,说为了防身的小巧手枪已不见,只剩薄薄一张叠起的信封。
走廊上,一脸阴戾的薛晋铭接过贝儿递上的信封,唰的撕开,里头轻飘飘坠下一张照片。照片上是方洛丽抱着一个有大大黑眼睛的羸弱女童。背后只得一行潦草字迹,“敏敏落入程手,以命换命,无可奈何。”
照片被薛晋铭猛地攥入掌心,紧紧皱成一团。贝儿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那目色阴厉得竟像要噬人。
“四少,夫人要见你……” 蕙殊提了裙子从长廊一头飞奔过来,陡然瞧见薛晋铭的样子,语声堪堪刹住,下一声“四少”未及出口,薛晋铭已一言不发掉头往大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