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却见她已绊上阶梯,一个踉跄跌跪在地。
郁文慌忙去扶她,她低了头,肩头微微颤抖。
“太太您不要担忧,先生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的。”郁文婉言劝慰。
她只是哽咽。郁文怔了怔,蓦地记起,这一行人半夜匆匆入院,似乎身份隐秘,却惊动了院长连夜赶来。当时曾听得随从尊称这女子为夫人,却唤那男子为四少,想来并非夫妇。
“对不起,我弄错了。”郁文忙道歉,心下难捺好奇,“他是您的兄长?”
“他……”这美丽非凡的女子抬起脸来,泪眼恍惚,语声却凝住,“他是……”
竟不知,该说是谁。孰亲孰友,是他非他。兜兜转转这么些年,他为她抛却所有,换一身孑然,到如今伤痕累累,却仍旧不是她的谁。
五日,好似一生也未经历过如此漫长的等待。等待,也似一生也未经历过如此无助的煎熬。四少的眼睛还能不能看见,就在明天拆开纱布的刹那可知。
生平从不曾求过神佛上帝,可当不远处教堂钟声敲响,黄昏倦鸟掠过屋檐,伫立在走廊尽头的蕙殊不由自主两手交握胸口,遥遥向天祷告。在这样的时刻,或许也只有神的力量,可救人于苦难,恩赐仁爱于众生。
四少、子谦、许铮、夫人……他们都不应再遭受这不公正的厄难。这一路相伴,总算踏入平安之地,却失去子谦与许铮的音讯,两人生死未卜,四少又伤重,只剩她与夫人守在这医院,一天天等着更好或更坏的消息传来。尽管这里已是霍帅所辖之地,夫人却未表明身份,院方只知是大人物到来,竭尽殷勤周全,却绝想不到是霍夫人亲临——因为此时,从晏城到北平,从报纸到街巷,到处都在沸沸扬扬传言着一件大事:霍仲亨夫人遭遇毒手,在北方遇袭而死。
不管是佟孝锡下的手,还是佟岑勋做的恶,这桩血案总归算在佟家父子头上。霍帅多情举世皆知,只怕冲冠一怒为红颜,血债终需血偿。一时间,北方六镇风声鹤唳,皆传霍仲亨即将兵临城下,与佟帅血刃相见。北方各镇大小军阀无不心惊,各自拥兵戒备,皆知这场恶斗一起,半壁江山又将重新洗牌,不知何人终得笑到最后。
转眼间,暮色四合,天又黑了。蕙殊缓缓转身,走过静谧长廊,远远便听见断续乐声。跳针划过唱片,乐声滑出,却是一支悠扬的小步舞曲。曲声轻快愉悦,好似岁时逆转,恍然令人置身阳光绚烂的午后,薰衣草起伏,蜂鸟盘旋,野莓子的藤蔓从姑娘的裙边伸过。
乐声正从四少的病房传出,隐约间杂着女子笑语,“好了好了,可算调好了!”蕙殊推开虚掩的房门,见护士郁文正俯身调弄着一台老旧的唱片机。窗边椅上,四少含笑侧耳听着,霍夫人陪在他身侧,笑意清浅。
清冷的黄昏,蓦然有暖意如春。仿佛不是在病房,也没有了伤病忧虑,只有朝朝暮暮好时光,如花美眷,笑向檀郎。
“蕙殊来了。”霍夫人抬眸瞧见她,莞尔道,“你瞧郁小姐找来什么好东西。”纵使笑靥如花,也掩不住她眼睛底下淡淡阴影,那是彻夜不眠所积的瘀暗。这些天来,她越发消瘦了。蕙殊勉强笑笑,在那唱片机上一摸便是一手积尘。郁文有些不好意思,“放了许久的旧家什,想不到还能听呢。”
“这礼物真难得。”四少笑语温柔,“多谢你,小郁。”
郁文的脸红似晚霞。蕙殊懵然看她,又转头看霍夫人。霍夫人俯身在她耳畔轻声说:“今天是他的生辰。”
蕙殊脱口惊呼,“啊,原来是今天!”
四少低笑,“小七打算送我什么?”
蕙殊顿时窘迫,看着他微微侧首,唇角半扬,促狭里不掩倜傥的神情。翩翩人如玉,斜雨不须归。任何磨难也磨不去他与生俱来的洒脱,无论身经何事,他总是笑着。心中痛楚再不可遏止,蕙殊低声道:“我只有一件礼物……”说着,倾身上去,环住他颈项,嘴唇温柔落在他脸颊。
他一怔,旋即扬了脸,轻轻回吻了她的额头。眼泪坠下之前,蕙殊抽身退开,强忍泪意笑道:“生辰快乐。”
“谢谢,你也要快乐。”四少微笑。
蕙殊的泪落下,悄然转身,退出门外。郁文不知何时也已离去。只剩念卿,静静在他身后。
他并不回头,语声似笑非笑,“还有神秘礼物吗?”身后并无回应,她缓缓转到他面前,婉声开口:“但凡我做得到,但凡是你想要。”
他唇畔笑容凝住。
暮色转浓,光影渐消,两道影子一同融入初降的黑夜。老旧的唱片机兀自转着,转完了一支支舞曲,又在黑暗中响起了华美的华尔兹。
他淡淡笑了,“那么,你欠我一支舞。”
三年前那一场精心设计的舞会,成全了英雄美人,成全了旷世佳话,亦成全了她的决绝转身。唯独抛下了最初的舞伴,忘记了那一支舞本该是他的。
夜的华尔兹,两个人的纠缠。念卿闭上眼睛,泪水湿了眼睫,“是,我记得那支舞。”
她伸出手,将指尖交于他掌心。他缓缓起身,将她的手一点点握住。她翩然倚入他臂弯,他扶在她腰间的手,轻轻,似托住薄雪一片。舞曲声响起,华美乐章如水流淌,在这没有灯光的狭小房间,他执了她的手,她牵引他舞步,旋身、回转、进退……错身间忽远忽近,形影里且翩且跹。
一曲悠扬,百折千回;指尖心上,乍暖还凉。谁的气息萦绕耳畔,谁的鬓丝幽香如兰。
华尔兹的乐曲似一幅柔软丝绸铺开在深浓的夜里,将黑暗房间变作开满繁花的幻境,令光芒四射,令时间凝止;回旋的舞步,引领彼此飞翔,共此黑暗之中,越过咫尺天涯,终得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