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皇万岁之声,再次响彻丹陛。
天际一轮红日高升,照彻乾坤朗朗。
历经三百余年的煌煌宫阙大半毁于火中,昔日龙台凤阁,连同帝后居所在内,尽化为废墟。
帝后双双殉难,血溅丹陛,尸骨葬于火海之中。
一代皇朝以这样惨烈的方式落下帷幕。
叛臣宋怀恩殿前伏诛,叛军残部被胡光烈剿灭于南郊。
萧綦当庭下令,将军中牵涉叛乱者尽数下狱,首犯获罪,其家人亲族免却连坐,罪不及三族。归降者一律赦免,擢升魏邯为右卫将军,晋封京畿守备徐义康为广德侯。
太和殿前,白发苍苍的广陵王,从我手中接过先帝遗诏,一字字颤声诵读。
那个青衫翩翩的少年,从此成为一个森然肃穆的庙号,成了他们口中的“先帝”,再不是那个活生生的,会对我笑,对我怒,对我流泪的子澹……
宣诏毕,零陵王颤巍巍跪倒,向萧綦匍匐叩拜。
王爵高冠,压着他满头银发,重重叩上玉砖。
昔日皇族终于俯下了高贵的头颅,向新皇称臣。
宗室旧臣,黎民百姓还来不及为殡天的帝后致哀,已迎来他们新的王者。
我曾无数次站在他的身侧,以豫章王妃,以他的妻子,以爱侣的身份与他并肩伫立,而这一刻,我成为他的臣属,向九五至尊跪拜。
他冷峻的侧脸,被初升的晨光蒙上淡淡金色,仿如金铁塑成,不着喜怒。
他淡然负手,面南而立,唇角如刀锋,侧脸逆了晨光,映出倨傲阴影。
此刻的萧綦,令我想起宗庙里那一座座冰冷汉玉雕刻的巨大神像。
从高高的天上俯视众生,意态从容,手握至高无上的力量,主宰世间生杀。
我立在他身侧,长刀在手,素衣浴血,宛如从修罗血池里走来。
百年,千年之后,后世史册将如何记载这一刻,如何书写这一对开国帝后……对我而言,已如浮云。帝位江山,九五至尊,于萧綦是毕生大愿得偿,是后半生壮志雄图的开始;然而于我,却是搏杀半生的终点。我终于不必再惧怕,不必再防御,这世上再没有人可以危害我们,再没有人可以左右我们的命运。
除了萧綦。
久别归来,已是天地翻覆,人事全非。
巨变初定,萧綦当即于太和殿召见众臣。
我悄然转身,退往内殿。
“阿妩。”他出声唤我,当着满殿文武,只唤我的名。
我驻足回眸,与他静静凝望。
他抬起的手在半空停顿,复又垂下,只是深深看我,似有万语千言,终不能诉。
我淡笑,以君臣之礼向他跪拜,起身,退回内殿。
曲迭裙袂拖曳过冰冷的宫砖,素锦细簌,环佩有声。
眼前回廊垂幔,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
良人远征归来,原该是英雄美人,执手相看,一如世间流传的佳话。
只不过,豫章王与王妃的旖旎佳话,都留在了豫章王府。
从此之后,这肃穆殿堂之上,只有开国帝后,再没有英雄美人。
我是真的倦了。
看着随侍宫人的脸,却神智恍惚,几乎辨认不出谁是谁。
好几日不曾安稳阖眼,此刻只想一觉睡去……然而,还有太多事情在等着我,至少现在,我还没有看到澈儿、潇潇和哥哥平安归来。
当日是我亲手送走了两个孩子,现在,我终于可以亲自将他们接回。
这一身素锦宫装染上了大片猩红,抬手间带起腥浓的气息。
“回凤池宫沐浴更衣,吩咐预备车驾,往慈安寺。”
我转身,匆匆步向凤池宫。
不觉脚下宫道渐渐模糊,身子绵软,忽然间提不起脚步……
朦胧中,是谁的手抚过我脸颊,掌心熟悉的温暖令我刹那间落泪。
是落泪了吗,仿佛我已经很久不曾真的哭过。
是你的掌心吗,你还会不会如最初一般将我呵宠在掌心?
依稀梦里,泪落如雨,湿了脸庞,湿了他的掌心。
宁愿不要醒来,留住梦里片刻温存也好。
耳边却听得宫中的更漏一声响过一声。
霍然清醒过来,惊觉自己真的躺在绣帷锦被中,烛影摇曳,已到中宵。
“澈儿!”我勉力起身,四肢百骸酸软无力,几乎动弹不得。
我竟然睡在这里,忘了接回澈儿和潇潇。
“来人”我怒极,拂开帷幔,竟然不见一个侍女。
仓促间,散发中衣下地,脚下虚浮不稳,蓦然跌进一双有力臂弯。
我僵住,不愿抬头直视他面容,心中纷乱如麻。
想了千百回的话,到了眼前,却一句也说不出口……诸般险恶艰难都过来了,到得此刻,我却莫明惶恐,只恐过不了最后的一关。
子澹尸身成谜,宋氏族人生死去留,一双儿女至今未归……他会如何问我,我又该如何作答。
他层层算计,步步为营,将我置于千里之外的风头浪尖……我该不该问,又该如何问。
他却不语。
蟠龙明烛一亮,灯心里“哔剥”爆出一点火星。
环在我腰间的双臂骤然收紧,将我紧紧拥在他胸前,紧得令我不能喘息。
他一语不发,喉间滚动,抵着我额头的下巴已长出胡荏,扎在脸上微微刺痛。
紧紧贴在他胸前,我亦闭目不语,将脸伏在他衣襟上,嗅到熟悉的强烈的男子气息……往日种种缠绵,耳鬓厮磨的情景如在眼前。
我缓缓抬头看他,从嘴唇到脸颊,从眼底到眉峰,一寸寸流连过他容貌。
他的双颊更见清瘦,坚毅如削。
是这昏暗烛光的错觉么,一日之间,那大殿上英武逼人的一代雄主,此刻疲态尽现,胡荏凌乱,眉心那道皱痕比往日又深了许多,显出苍桑之色。
“我回来了。”他沉默看我良久,哑声说出淡淡四字。
“这一次,你走了那么久……我差一点等不到你回来……”我想对他笑,眼泪却断了线似的滚落。一语未尽,嘴唇却被他的手指按住,止住了后面的话语。
他的手指微颤,抚过我的唇。
“往后,我都会在这里,在你身边,再不离开。”他看我的眼神,灼热缠绵,如隽如刻,似有些许凄楚,更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情愫,深深藏抑其中。
一时间,我有些恍惚,迷失在他的眼里。
静静仰头看他,竟然从未发现,岁月已在他脸上刻下淡淡痕迹。
大婚之年,他年近三旬,十年岁月如梭,我们最美好的年华都付与了流年纷争,消磨于风刀霜剑。唯一的幸运,是我们遇见了彼此,一切都还不算太晚。
在他炽热薄唇夺去我全部神智之前,我恍惚记起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我急切拽了他的袖口。
他却掩住我的嘴,将我牢牢圈在怀中,柔声道,“轻声些。”
我挣脱不开,出声不得……这个笨人,我要带你去慈安寺接回我们的宝宝啊。
他却垂眸看我,眼底尽是笑意。
屏风外忽然传来熟悉的一声低啼,分明是婴儿的声音。
我怔住。
他脸上笑意深浓,“你吵醒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