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大君……”他心中默念,“若是真……今日怕是难以善了……”
“大司马……”木易虽心中惊动,面上却仍是如常恭敬地唤着,“大司马切莫如此,二世子只是酒醉未醒,并无什么大碍,大司马与屈将军安心。”
“什么?!”屈家父子闻言大惊,双双错愕地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木易,屈由更是一把将木易的手腕攫住。屈由自幼习武,本就力拔千钧,如今心绪激荡,失去了分寸,木易只觉自己的手腕快要被折断了一般。
“屈将军轻些使力……”木易不禁低呼道。
“啊,实在对不住,公公勿要见怪。”屈由方才发觉,赶忙收了力道。
木易的额头已布满一层细密汗珠,恳切地说道:“事关重大,木易怎敢胡言?昨夜大君思虑良久,亲至死牢中与二世子把酒理论,后来……世子不胜酒力,昏醉过去了。”
见屈家父子仍是一副不能置信的神色,木易又道:“世子至今尚未转醒,应是连日惊吓劳困所致,大司马不必担心。大君已格外开恩,特赦二世子,您尽快携了世子一并回府休养吧。您如此年纪,连日长跪殿外,真是难为您了。”
“老臣叩谢大君开恩……”屈伯庸颤巍巍地跪倒,朝着台阶之上的宫门连连叩头。
“父亲……”一旁的屈由伸手搀住虚弱的父亲,眼里尽是喜极而泣的泪光。
木易见状也是动容,不禁低声道:“二世子此次当真是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能平安化解实属幸事。当今大君亦是心怀仁爱,深明大义。只盼大将军明白,莫要因而生了什么嫌隙……”
木易话未说尽,屈由却如何不懂其中之意,微一抱拳,低声应道:“多谢公公提醒,原弟能够逃过此劫,想来也少不了公公的说和帮衬,此恩屈由必当铭记!”
木易微笑道:“我哪有这等能耐,皆因大君兼听达明,才解了这一番罪过。”
言罢,他深深一揖:“恭送大司马,恭送大将军。”
初阳升起来,金色的光芒由近及远在楚国的大地上铺展开来。郢都高大的城墙外,一架马车在行人寥寥的道路上向东边的越国方向飞驰。用不了多久,一道楚王谕令便会传遍楚国的大小角落——
“越人无明,公然屡次行刺大君,忤逆天威,本当处以极刑。念无明乃因心系家国之仇,兼以文学侍从屈原力保,大君圣德,特赦其罪,逐出楚国以儆。望无明心感君恩,楚越修睦……”
清凛空幽的笛音传来,缓缓睁开眼,只见周遭遍生黑色的山石,向下望去,是飞瀑直下,寒珠四溅。整个人似是无处立足,双手在空中挥动也抓不定半分。猛听得身后一声嘶吼,转首却惊见一头暗赤纹豹扑将而来,利爪闪耀着明晃的光华,直抵咽喉。惊惶之余,足下更是半分稳定也无,口中疾呼尚未发出,人已一头栽入了雾气浓重的深渊之中……
“啊……”屈原大叫一声,猛地弹起,惶惶四顾,额上满是汗珠。
“原,你醒了!”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随即屈由憔悴疲倦的面容出现在面前。他一直和衣倚靠在床边,适才的惊叫声将他吵醒了。
“哥哥?”屈原有些糊涂了,再次定睛四下打量,“这是……在府中?”
“听闻昨夜大君赐酒,你饮醉了,一直昏睡到现在。今早,大君着人将你送出宫,并传谕全国,特赦无明,仅以驱逐处之。”
“果真?!”屈原惊喜交加。
“岂能有假?不然你如何能从死牢中脱身?”
“这……莫不是在做梦吧!”屈原用力拍打自己的面颊,跳下床,脚步蹒跚地推开窗子。
窗外暖阳倾泻进来,风在他身上一卷,屈原一个冷战,顿时神清目明起来。
“才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又要不老实吗?”屈由立刻捡了一件玄纹大氅披在他肩上,叮嘱道,“你莫要兴致来得太早,父亲已吩咐你一醒来即刻至祠堂候着。”
屈原一听,立刻苦了一张脸:“必是要责罚于我!”
屈由正色道:“你可知道,自你被大君带走,父亲不顾自身伤口,一夜长跪于殿前阶下,以盼大君开恩。”
屈原心中大震,望向祠堂方向:“父亲……”
屈由声音低沉地对他说:“待会儿父亲必要严责于你,你切不可忤逆。你此次惹出的事端,险些将我们屈家上下陷于危难。纵是有天大的委屈与缘故,也不可再顶撞父亲,你可明白?不然,我这个做兄长的,也必不轻纵了你!”
屈原吃惊地望着向来宠溺自己的兄长。
片刻后,他抿紧嘴唇,缓缓颔首:“哥哥教训得是,灵均明白了。”
“啪!……”
“德行广大而守以恭……”
“啪!……”
“聪明睿智而守以愚……”
响亮的鞭声与闷痛的朗诵声交织回荡在屈府肃穆空旷的祠堂之中。
祠堂位于整座府邸的最深处,堂外的小院终年松柏青翠,踏入便可闻得一丝隐约松香,令人顿感心绪沉静。
此刻,祠堂之中只有四人。大司马夫妇面色庄肃地站立堂中,长子屈由垂首立于父亲身后,二子屈原则赤膊跪于堂下。
大司马屈伯庸亲执一鞭,正一下接一下狠狠地抽打在屈原赤裸的背脊上。每抽一下,背脊上便留下一道悚目的血痕。每抽一下,屈原便要朗声背诵一句家规祖训。
屈原垂手跪着,眼观鼻,鼻观心,忍耐着背上火辣辣的鞭挞,因吃痛而略显颤抖的声音努力保持着字字清朗、句句平稳。自出生至今,如此惩戒,于他乃是头一遭。
母亲柏惠半侧身子望着供奉牌位的案几,双手紧紧绞着一方帕子,并不看向堂下。每一声抽挞传来,她单薄的肩膀都会随之微微地颤抖一下。
屈由眼见母亲如此,心下不忍,但慑于父亲正值盛怒,不敢有丝毫劝慰,只得以心痛而坚定的眼神注视着自己的弟弟。
“啪!”
“不学诗者,无以言……”
“啪!”
“不学礼者,无以立……”
夜幕降临,案上的红烛静静地燃烧着,只偶尔爆出一朵灯花,仿佛屈家历代先祖也在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蜡烛已燃了大半,堂中的声响也止息了。
屈伯庸手一松,鞭子掉了下来。柏惠立刻上前将他搀住,心痛地低声道:“你伤重未愈,又于大君殿前彻夜跪伏,身子都要拖垮了!就算要行惩戒之事,交与由儿便是,何苦非要亲自动手。”
屈伯庸到底年事已高,连番风波,令他身心俱损,这一顿鞭打下来已然站立不稳。他竭力调整着气息,目光灼灼地落在仍跪立着的屈原身上,沉声道:
“起来吧。”
屈由赶忙上前几步,双手稳稳地扶住弟弟的手臂,想要帮助他站立起来。
屈原的双腿早已酸麻,失去了知觉,脊背上传来的鞭痛火辣辣地灼烧着他的神经。他轻轻地推开屈由的手,一点一点膝行至屈伯庸与柏惠面前,强忍剧痛,缓缓以双手、额头触地,这几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耗尽了他仅剩的一点力气。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前面几件事孩儿尚且没能做好,竟妄称文才,惭愧至极。”屈原的声音嘶哑断续,虽然垂首,却仍听得出哽咽与沉痛。
“更险些将父母兄长及我屈府上下陷于危难,灵均即使受死,亦难辞其咎。”言罢,他又缓缓叩头至地。
母亲柏惠早已泪流满面,几欲俯身相扶,终于还是克制住了快要伸出的手,只搀扶在屈伯庸的身侧,默默拭泪。
屈伯庸听了屈原的话,僵硬的表情有了些许松动,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
“生而为我屈伯庸之子,于你不知是幸抑或不幸。我对你从不苛责,自幼便事事信由,然而,唉……”言及于此,他忽地长叹一声,不再说下去了。
沉默片刻,屈伯庸又道:“只盼你今后多多择其善者而从之,忍屈伸,明大义。”
屈原的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要说什么,片刻后,终是咽了下去,慢慢叩首。
“唯。”
屈由扶着屈原慢慢起身,向父母行了一礼,便搀扶着蹒跚离去。
及至兄弟二人的身影自小院中消失,屈伯庸才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用手捂住肩头伤口之处。
柏惠含着泪道:“你们父子总是这样。”
屈伯庸叹道:“自幼不许他习武,不许他入朝为官,他自是不痛快的。”
柏惠潸然泪下:“为何不能将事情原委告知原儿,他已非不明事理的小儿。”
屈伯庸似是被触及了什么痛处,已然变色,只来得及摆摆手,便迸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柏惠忙再不提这话头,急急唤了人来,扶了屈伯庸回房休息去了。
夜渐深,经过几日的惊惧不定,屈府上下今夜显得格外宁静。
屈原房内,屈由正将药膏一点一点细心地涂抹于弟弟的背上。
“哎哟!”屈原疼得龇牙咧嘴。
“这又娇气了?在祠堂时不是一条好汉吗?”屈由揶揄道。
“又是谁教我切勿顶撞父亲?”屈原没好气地说。
屈由撇嘴:“父亲什么脾气秉性你还不晓得?若是忤逆顶撞或竭力开脱,那必有更严苛的责罚在后头!”
屈原突然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能有如今的结果,纵是再受些苦,也是值得的。”
屈由知他所指并非父亲的苛责,却只做未觉,转而饶有兴致地问道:
“还未及问你,那日里那名绿衣女子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让你险些误了大事。”
提及此人,屈原像是念起了什么宝贝一般,脸上忽地漾满了笑意。他面带狡黠地指了指墙上。
屈由抬头望去,正是那幅著名的《山鬼》挂于墙壁正中。
“像不像?”屈原望着《山鬼》图,语气温柔地问。
“你是说……”屈由不由挑眉凝视那画中之人,沉吟起来。
“眉眼确有相似之处,只是……”
“只是什么?”屈原不由问道。
“只是这画上的山中女子所穿之物比起那日的绿衣女子来……可是……哈哈哈哈……”屈由发出一阵戏谑的笑声。
屈原没好气地剜了哥哥一眼:“没想到你也这般粗陋!”
屈由收起手中的药膏,站起身来,一本正经地回道:“既是如此,想必二世子明日必是没有兴致与我这等粗陋之人同去再探佳人了!”言罢,不等屈原反应,他便边摇头边面露憾色地走向门口。
屈原半晌才反应过来:“什么?你当真愿意同我再去?”
然而,回答他的只是掩门的吱扭一声。
片刻后,屈由的声音才自门外悠悠传来:“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
夜半,屈原念及明日将再见莫愁,不由得难以入眠,索性披衣坐起,推开窗子,静静地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朗圆月。
同一轮圆月之下,在郢都郊外的一片小树林中,一行人正围坐在篝火边取暖。深秋的风早已不似春风般温柔拂面,而是如小刀般凛冽割人,他们相互依偎着取暖,就这样彼此挨着靠着沉沉睡去。
忽而从不远处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一个大汉斜倚在树下睡着,他面色发白,咳嗽间隙的呼吸十分急促。正是当日被屈由一掌重伤的蒙远。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将他吵醒,蒙远警醒地睁开眼:“谁?!”
“是我,蒙大哥。”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
蒙远见是莫愁,赶忙起身招呼:“莫愁妹子,夜里冷,你怎么还没睡?”
“蒙大哥,该吃药了。”莫愁递上一只冒着热气的海碗,一股浓重的草药味道从碗中传来。
“谢谢了,你不必天天为我煎药,这点伤不算啥,我身子骨壮,很快就会好的。倒是你,现在一天天冷起来了,你可不要冻病了。”蒙远一边接过药碗,一边笑着说。
莫愁低下头:“蒙大哥,以后切不可再为我强出头。我们出来走江湖的儿女,受点委屈也是难免的,你是班子里的主心骨,今后可不能再这样莽撞行事了。”
“正因我是班子里的顶梁柱,才不能让你们受这等欺辱,不然这班头岂不是当得如笑话!莫愁妹子,你们喊我一声大哥,我自当你们都是自家妹妹来护,所以此话以后不必再讲!”蒙远言罢,仰头将草药饮尽。
莫愁接过空空的药碗,沉默良久,只轻轻道:“蒙大哥之恩,莫愁永志不忘。”
秋夜寒凉。看到班子里的小姐妹在篝火旁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也抵挡不住寒意,瑟瑟发抖,莫愁心事重重地起身向树林深处行去。
行至一片空阔处,她抬头默默地望向天上那轮圆满的明月,忽然轻声唱了起来。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歌声悠扬,微微透着悲伤。歌声仿佛触动了姑娘们各自的心事,几位姑娘从睡梦中醒来,纷纷抬头看向莫愁女,不敢动作,只怀抱着自己的那份心事静静地听着。
莫愁唱着唱着,竟翩翩舞动了起来。清冷的月光撒在她的身上,稀薄透亮的光晕笼罩着她,美妙的舞姿和婉转的歌声,让众人暂时忘记了饥饿和忧伤,所有人的心被唤起,随着歌声飘荡,又渐渐安宁。
他人都已熟睡,莫愁却依然毫无睡意。她迎着月光,披了件薄薄的袍子,抱膝坐在空地上,怔怔地发呆。半晌过后,青儿也一言不发地来到她身边坐下。
“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
莫愁轻轻地吟着,随后微微摇头,低叹道:“这世上当真有这样的谦谦君子……”
青儿不由哂道:“姐姐也未免将那屈原太高看了,又岂知他不是个浪荡公子?他生来锦衣玉食,整日吟诗作赋强说愁,又如何能知晓真正的心酸与苦楚?”
莫愁并不恼,只兀自出神地说:“他是不同的,人如其作,我喜爱他的诗作,只有品性谦恭的君子,才做得出这般谦恭高雅的诗句。”
见莫愁痴痴,青儿忍不住道:“即便如此,他乃是高高在上的屈府世子,家世显赫,前途高远,又岂是我等草芥女子所能向往的。”
莫愁陷入了沉默,眼中满是落寞与了然,她平静地说:“这道理我岂能不知,我只爱其诗作才华与高远品性,并未有任何非分妄想。若有一日,能远远见得一面,也是满足的。”
这话中的卑微与期盼令人心痛,青儿不忍再言。
两人并肩,望着明月似出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