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下雨天,章长宁开得不快倒也很稳。
章长叙原本还强撑着精神怕他开车出错,后来竟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等到再次被喊醒时,车子已经停进自家车库了。
章长叙不受控制地皱眉,“嗯?”
这一路的短暂浅眠不但没让他的头疼得到舒缓,反而加剧了不适感。
章长宁凑近,替他解开安全带,“二哥,我们到家了,你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
章长叙强行打起精神,“下车吧。”
“哦,好。”
两人一前一后从车库的侧门走回别墅,已经过晚上十点了,佣人保姆都已经回屋睡下了,因此一楼静悄悄的。
章长宁不放心地跟着他,“二哥,你饿吗?”
兴许是到了自己熟悉的环境,章长叙只觉得自己的精力在飞速流逝,而情绪的枷锁羁押得他就快喘不过气。
“宁宁,我今天真的有点累了,想先回房休息,你也早点休息,好吗?”
从小到大,章长叙几乎从未用这样无力的语气和他说过话。
章长宁犹豫了几秒,还是尊重了章长叙的想法、让出了他独自消化的空间,“好吧。”
…
是夜。
窗外的雷雨还是没有要停歇的迹象。
章长宁端着刚刚蒸好的蛋羹,试探性地敲响了章长叙的房门,“二哥?你睡了吗?”
“……”
沉默的回应。
章长宁不放心,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房门——
章长叙的卧室是极简的黑白风,这会儿只有地灯散发出一点微弱的光亮,忽然间一道惊雷闪下,透过窗户短暂照亮了房间内的情况。
章长叙没有躺在床上,而是靠在书桌前的皮质转椅上,合着眼,极简单的黑色t恤将他的身形衬得单薄而孤寂,让人看着就有种说不上的压抑。
“二哥?”
章长宁走近,特意打开了书桌上的台灯。
他将还冒着热气的鸡蛋羹放在桌上,弯腰和他平视,“你还好吗?怎么不上床休息?”
章长叙难得慢半拍地睁开眼,太阳穴持续性的疼痛正折磨着他,“宁宁?你怎么……”
“我担心你。”
章长宁直面了他眼底的疑问,蹙着眉头,“二哥,你饿了吧?我、我不太会做东西,刚弄一碗蒸蛋,你要不要稍微垫垫肚子?”
佣人保姆都已经回房入睡了,章长宁就没想着再喊醒她们。
章长叙摇了摇头,“我不饿,不早了,你困了就早点睡。”
“我还不困呢,我想陪着你。”
章长宁实在是担心章长叙的状态,想了想又问,“那你渴吗?我去给你倒点温水,好不好?”
说着,他就想要起身去房间角落里的水吧。
下一秒,章长叙就拽住了他的手腕,“宁宁。”
章长宁顿住,“嗯?”
章长叙的指腹轻蹭着他的侧腕,带着一丝不轻易示人的脆弱,也是请求,“陪我聊聊天吧。”
“好。”
章长宁二话不说就应了下来,他干脆就坐在了章长叙跟前的地毯上,抬眼望向他,“二哥,我听凌医生说……”
他代替章长叙开了口,“你们今天手术抢救的那个病患,还是个小朋友?”
“……”
章长叙的眼光一颤,苦涩而遗憾,“嗯,他叫许嘉希。”
章长叙找回自己的语调,“严格意义上来说,他是我接手的第一位病患,我还在实习培训的时候,他就来到我们医院了。”
“邱主任是他的主治医生,由我从旁协助。”
再后来,章长叙也开始参与、接手、甚至负责对方相关的治疗方案。
“宁宁,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到小希的时候,他总让我想到小时候的你。”
那个刚刚被带回章家明明小心害怕、又能努力面对很多事情的章长宁。
“手术很痛苦、治疗也很痛苦,但小希每回醒来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安慰他的父母。”
“他日常最喜欢的礼物不是寻常男孩子的游戏、赛车,而是各种奇怪又可爱的帽子,因为能够盖住光秃秃的脑袋……”
前两年身体状态还算好的时候,他会像正常的小男孩那样笑着玩闹。
因为成长过程中的大多数时间都在医院度过,许嘉希很喜欢章长叙,“前阵子,我们医护人员陪着他过十岁生日,他还说长大以后也要当医生。”
“知道我生日和他离得近,哪怕再虚弱都还会掰着手指头替我倒计时——”
生着重病的人,总喜欢给自己找一些盼头,好像这样就可以挺过一个又一个明天。
“他和我之间的最后一句话,章医生,我再加油两天,你就过生日了。”
“……”
章长宁听得难过,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他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了,下过三四次病危通知,只是……只是没想到会这么突然。”
人人都说,医生看多了生死、也看淡了生死。
虽然章长叙从业的时间不长,但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直面生死了,天生习惯收敛的他确实不太会“死亡”面前过分流露情感。
可今天这一次,他确实很难受。
身为医生,哪怕用尽全力也只能看着一个孩子的生命走到尽头。
“宁宁。”
章长叙望着比自己更早一步红了眼眶的章长宁,叹息,“他没能挺到我的生日,也永远长不大了。”
“二哥,小希这些年已经很勇敢了、很坚强了,你和其他人也都已经尽力了,我想,他和他父母肯定能理解的。”
章长宁换了个姿势,轻轻拥抱着章长叙,“这真的不是你的错,你别自责。”
章长叙深呼一口气,“……嗯。”
章长宁不敢在章长叙的怀中停留太久,正打算抽身,结果对方忽然圈住了他,“宁宁,你别动,让我抱抱。”
“……”
自从十八岁之后,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过这么亲密的拥抱了。
章长宁心跳漏拍,又极力保持着自己的镇定,“二哥,你好点了吗?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章长叙感受着熟悉的气息,难得没再逞强,“头疼,太阳穴疼得厉害。”
“我、我替你揉揉。”
章长宁借机撤开两人的距离,用指腹按压在了章长叙凸跳的太阳穴上,“你这是太累,压力太大了,早知道你当医生这么辛苦,当初就该和爸爸一起劝你从商。”
章长叙听见这话,难得扯出一丝笑容,“你以为像大哥、延枭那样从商就不辛苦?而且,当初是谁想让我当医生的?”
“嗯?”
章长宁没反应过来。
章长叙说,“你小时候骨折那次,睡梦中迷迷糊糊往我怀里钻,还说要我当医生。”
“……”
章长宁是真不记得这事了,眨巴了一下眼睛,有些不好意思,“我小时候睡迷糊说的话,你怎么还当真了?让我要是胡言乱语让你去当警察,你也去啊?”
“也不算。”
章长叙感受到力度适中的揉压,心情总算好了些,“虽然是你在我这里种下了‘医生’这个职业的种子,但这份职业在后来确实是我自己的选择、是心之所向。”
“嗯哼。”
章长宁到这时候了还不忘嘴甜,“我二哥从小就厉害,做什么都能成功,以后肯定能成为华国数一数二的脑科专家。”
“好了,少往我头顶戴高帽了。”
章长叙止住他按压太阳穴的手,“我好多了,你别费力气了,回房间洗漱然后早点休息吧。”
再沉重的事,总要翻篇。
他们当医生的,肩负的从来不只有一位病患的安危。
章长宁看了看时间,“都快十二点了,那你也早点洗漱休息。”
“好。”
…
窗外恼人的雨声终于消失了。
洗漱完的章长叙只留了一盏昏暗的地灯,准备上床休息,忽然间,没有上锁的房门再次被人从外部打开。
换上睡衣的章长宁探进来一个脑袋,“二哥?你要睡了吗?”
章长叙正往床上坐着、还没躺下,“嗯,怎么了?”
“没事。”
章长宁摇了摇头,“那你今晚好好睡,别不开心。”
章长叙看穿章长宁的意图,眸光微晃,语气顺势也低了些,“就怕躺下后还想着那件事,今晚估计睡不好。”
“啊?”
章长宁下意识地推门而入,想也不想就问,“那我再陪你说说话、转移一下你的注意力,等你有睡意了我再走?反正我明天休息。”
章长叙拍了拍空着的半边床,简单两字,“过来。”
“……”
章长宁这才意识到自己又一次越了界,但转念还是觉得章长叙的心情更重要,迟疑了两秒还是关门走了过去。
两人躺在床上,虽然盖着同一被子,但隔了些距离。
章长叙特意将地灯的光线调暗了一个度,侧身看向章长宁,“今晚没能陪你一块吃晚餐,会不会不开心?”
章长宁偏头看他,“不会啊,本来就是打算提前一天给你过生日的,欸,对了,你真不饿啊?”
“进浴室时洗漱前吃完了你做的鸡蛋羹。”
“你吃啦?”章长宁有些惊喜,也侧过身问他,“味道怎么样?我只会这些简单的。”
章长叙鼓励他,“好吃,你有下厨的天赋。”
章长宁就喜欢听夸奖,偷乐了一声,“那下次我再给你做别的,就从简单的做起,还有给爸妈也尝尝。”
“好。”
“二哥,你头还疼吗?”
“还有点。”章长叙也不藏着,还特意将上半身往章长宁的方向探了探,“小章医生,再替我揉揉?说不定我就睡着了。”
“……”
这句“小章医生”总有些说不出的调侃,听得章长宁耳根子发热。
他盯着近在咫尺的章长叙,有些慌乱地滚动了一下喉结,“哥,你别取笑我。”
“没,是真的还在疼。”
“喔。”
章长宁压住心头那点躁动,伸手又一次替章长叙揉上了,“这力度行吗?”
章长叙假意合上眼,“行。”
昏暗中,一切都静悄悄的,唯有延绵的呼吸声成了主旋律。
章长宁闻着被子以及周围熟悉的气息,困意不知不觉就钻了上来,他揉压着的指尖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缓了下来。
意识朦胧间,他忽然觉得腰上一重,迷迷糊糊地睁眼才发觉自己已经落入了章长叙的怀抱,“嗯?二哥……”
“困了?”
“嗯。”章长宁挣扎着想要抬起眼皮,又实在流连这一熟悉的睡觉环境,“我、我回房睡。”
“别折腾了,就在这儿睡吧,没事。”
“……”
章长宁被强烈的困意拉扯,哼着问话,“过、过凌晨了吗?”
章长叙拍着他的后背哄睡,温柔回答,“过了,第二天了。”
“……”
章长宁已经忘记了挣扎。
半睡半醒间,他习惯性地手脚并用地缠上了章长叙,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呓语,“哥,生日快乐,别……难过,我、陪你呢。”
章长叙心底的最后一丝情绪堵塞因为这句话而彻底疏通,柔软得一塌糊涂。
“宁宁。”
他克制再三才抬了抬头,唇侧似有若无地贴上了缠绕的发丝,“那明年还陪不陪我?”
章长宁没听清,胡乱回答,“嗯。”
章长叙抱紧他,“好,我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