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几个错身交手,各自再被身边将士围拢。
“李青神再这么不靠谱,早该打发他去南边戍边的。”
元煊嘀咕了一句,抬着颤抖地胳膊抹了把眼睛,这日头也晃花了她的眼睛,叫她从臂弯间抬首之时,竟看到了东路中军的军旗。
紧接着她就意识到了,不是自已被晃花了眼。
她猛然挺身,振臂高呼,“谁是正统,谁是叛贼,皆在人心,诸位,我们的人心到了!!!且战!”
大军压境,在洛水前各自对峙,叫着本该混杂着薄冰的河流也汹涌澎湃起来。
血,浸染了洛水。
“臣李青神,奉诏回守洛阳,沿途耽搁,来迟了,请殿下恕罪!”
李青神拍马向前,一面挥砍,一面向元煊汇拢。
綦伯行面色骤变,他虽与李青神不甚熟悉,却与此人阿爷交过数次手。
是个难缠的家伙,打仗用智颇多,此刻才来,焉知不是设计的缘故。
“綦贼,你暗杀先帝与先太后,又肆意屠戮朝臣,不轨之心昭然若揭,东路中军不是北镇善战的狼群,却也是大周虎贲双翼,此刻你两侧被围,可有遗言?”
李青神并未与元煊过多叙旧,将矛头对准了綦伯行。
“呵,便是两翼又如何,”綦伯行嗤笑一声,却已在心下部署好一切战术,冲后头招招手。
“新帝可曾诏你?若不曾,便是太后诏你,你也是违抗君命,是为大逆!”穆望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新帝在此,诸位将士!速速放下兵器!投降归顺,是为正道!!!”
两军战在一起,朝臣们被紧急撤至后方,一片人仰马翻之中,崔耀被裹挟着后退,听到这里,忍不住站定了。
穆望护着元谌出现在高台上,“何谓叛贼!不服大周新皇,大周正统者,为叛国!太原王是为护国大将,受封领军将军,替陛下守护大周江山,与其作对者,为逆贼!”
“既是中军,当服从领军将军,尔敢作乱!!!”
李青神不屑撇嘴,“叛贼?我等誓死不敢叛国!可我却要问一问,何谓大周正统!先帝子嗣,唯有清河王为正统!你们拥立伪帝,迫不及待党同伐异,还说不是乱臣贼子!”
“便你是新帝,那么被綦贼杀死的百官何辜,被铁骑踏死的百姓何辜!”
“先帝被毒杀暴毙,显死于太后和其党羽手中,清河王也不清白!”穆望看了一眼元煊了,“可太子亦被杀,宗室诸王,先帝唯属意于长乐王,授予亲卫出城,此刻登基,力挽狂澜,名正言顺!”
“名正言顺?当真吗?”元煊抬起沉重的胳膊,指尖夹着单薄软塌的纸条,扫了一眼百官聚集之处,“既然太尉被下狱囚杀,太保为我师傅,宗正……被綦氏所杀,那就请……百官传阅!此为我阿爷亲笔,方才卢文瀚于城门口亲自转交给我!”
元煊目光锐利,先是扫过綦伯行,卢文瀚曾经多次与綦伯行书信往来,再是元谌,此人与卢文赐同是先帝伴读,最后是穆望,她讥讽一笑,“你们没有遗诏,可孤有。”
穆望和元谌皆是一滞,綦伯行已经先行开口,“谁不知道卢氏是你的外家,替你伪造遗诏也未可知。”
可谁人不知卢氏从未向过元煊一次,纸条刚刚落入一人手中,就已经叫嚷起来。
“是,是先帝的笔迹!还有这纸与印鉴,都对得上!对得上!”
“上头所书,今夜高阳王谋逆,不知是否能躲过一劫,却也早由此觉悟,早早写好遗诏,藏于太极殿东堂,若有不测,请卢侍中与长乐王、穆侍中着人取出遗诏,昭告天下……”
“是先帝亲笔不假……且并非近日的笔迹……”
元煊依旧在马背上,几人皆已逼近高台,身后的将士们对峙,僵持不下。
“所以,谁准你们,不顾圣意,妄自称帝?”
女声沙哑冷冽,带着不少人极为熟悉的讥讽。
穆望握紧了拳头,他自然知道那纸条是怎么来的,更知道,这纸条带着叫元煊丧命的圈套,她怎么敢公然拿出来?
这人没有死于卢氏与他留守伏兵的诛杀,那一定看到了先帝的遗诏,可那遗诏里头,对她的处置也绝非好事,她怎么敢?
可元煊就是敢。
她扫视着高台上的人,嗤笑起来,“你们仓促登基,杀人捂嘴,妄图掩盖你们的得位不正,却忘了,孤,是谁了。”
“孤,是先帝亲封的第一个太子啊。”
“你区区一个先帝伴读,也敢觊觎帝位!”
元煊取出藏在暗处许久的诏书,长久不见天日的诏书终于昭示在阳光之下。
这封,本来再无机会用到的诏书。
前面的赘述套话此刻在百官眼里显得格外无关紧要,目光都已经移到了最后。
“国不可一日无主,遂传位于太子……煊……”
官员猛然抬头,颤巍巍看向了马背上的玄色身影。
元谌脱口而出,“这不可能!她的太子之位,早就被废了!她可是女子。”
“那又如何!!!这是先帝亲笔!一个亲笔字条,一个找出来的遗诏,可却实实在在都是真的!什么是正统,什么是贼子,我们自有分说!若要杀了我们封口,有本事就全杀了!这才让你们得路正了。”
赵郡公率先开口,只要新帝上位,绝无他的活路,他如同斗胜的公鸡,高高仰起了头,远远站在祭台边缘,冲着台上唾弃,“谁是乱臣贼子,一望便知!”
“自古以来,没有女子做皇帝的!”
“那前朝的邓女君不是吗?本朝文太后执政亦颇有建树,如何不能!便是煊太子是女子,又如何,那从前多年,她这个太子做得不好吗?!”有年轻的生脸官员脱口而出,“便是从无旧例,那又如何!我大周,难道怕一个女子做皇帝,却不怕重演昔日外戚乱国吗?”
“女子为帝,朝纲必乱!”
“朝纲早就乱了!不是因为女子才乱的!是你们这些贼人与朝中蠹虫硕鼠!”另有人反唇相讥,快速至极。
“她是个疯子!”那一边毫不相让,大肆攻击。
“煊太子文武双全,早为天下士子表率,她是女子,可如今女子也率大军围住了你们,站在和你们同样的高地,足以将你们逼下洛水!”
“今日,我等,誓死追随殿下,绝不退让!”李青神趁势开口,“若你们不投降,那我们也誓杀窃国乱臣!”
“窃国的!究竟是谁!”元谌伸手指着元煊,衣袖颤抖不已,“我于先帝灵前几度占卜,是得先帝与天意所授的皇位,你就不怕你遭天罚吗?”
綦伯行死死盯着元煊,身后的弓箭手也都拉满了弓弦,元煊在盾甲之后,目光丝毫不避让。
“今日河畔血流成灾,如此祭天,天就会大悦吗?”
此时此刻,剑拔弩张,不过只等令下。
元煊与綦伯行同时抬手,刚要开口,却闻钟磬之声。
“昙昭帝师留有谶言,我为帝师关门弟子灵远,诸位不妨止杀一闻?”
僧兵不知何时早已赶来,有人一身缁衣,手无寸铁,穿过铁甲洪流,目露慈悲,身后却有一队僧兵手持棍棒,另有一浴血锋锐将令,亦步亦趋,手持长矛,一步一脚印,将周围虎视眈眈的威慑都抵挡了回去。
穆望和元谌脸色彻底难堪起来。
遗诏他们绝对可以肯定是元煊做了手脚,可谶言一事,却早已从凉州传开,就连李觉都有所耳闻。
即便谶言大约也是元煊造势,并不作数,可这造势太过好用,佛为国教,民心所向,勋贵闻之,都将有所偏向。
这一局,元煊步步紧逼,将他们的生机气口尽数垄断。
先皇遗诏,国师谶言,百官人心,他们居然一个不占。
还有兵力……他们的兵力,竟瞧不出,能否与此刻的元煊抗衡。
三人额上都沁出了密密麻麻的汗,阳光扎入他们的毛孔,叫他们如同针刺。
“帝师圆寂前,留有预言。日落复升,乾坤倒转,江山有继,社稷长延。”
“方外之人,不敢干涉大周内政,却要顺应天命,秉承师志,当辅佐新皇左右。”
灵远双手合十,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出尘,只向元煊折腰,“臣灵远,拜见陛下。”
百官终于如梦初醒,在烈阳之下,纷纷向元煊跪倒,高呼万岁。
“臣等恭迎煊太子登基,陛下万岁万万岁!”
元煊将手臂伸直,虽未登高台,却巍然而坐,便是素衣也庄重肃然,如同天地间矗立的脊梁,阳光垂落,贯彻天地。
她胸中激荡,声音却稳若泰山,踏踏实实压在众人心间。
“诸位,大周危机,孤不敢辞,今临洛水,当在此立誓,此生延盛当为大周万世太平,穷尽一生,请起。”
綦伯行咬得齿间咯咯作响,欲啖其血肉,转头看向元谌,低声道,“陛下,您放心,臣先前多有妄为,是臣的错,您放心,我决计不会叫妖女祸国。”
元谌当即摇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此等紧要关头,我们不可离心,更不能退让。”
他抬手号令,“众将士听令,这些做戏之举便是黄口小儿也不能信,速速将这妖言惑众的妖僧和妄图窃国的妖女拿下!得人头者,加官赏金!”
刹那之间,凝滞的阳光被尖锐的箭影击碎。
洛河之水,浑浊不堪,更添血色。
成败似在今朝,苍茫大地,谁主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