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德维茨的德语, 钟应阅读得十分的磕磕绊绊。
也许是年代久远,也许是没有专业的编辑为其纠正。
不少语句带有难以简单领悟的生僻词汇,所以他看得格外慢。
正如每一位作者撰写的自传, 迈德维茨讲述了自己无忧无虑的童年, 还有他由衷期待的维也纳音乐会。
结果, 1938年德国占领奥地利,颁布的第一条规定, 就是要将犹太人抓起来。
那时候的迈德维茨不过十几岁。
有着慈祥的母亲, 和严肃的父亲, 还有几个吵闹的兄弟姐妹。
他们聚集在一起, 举行了一场关乎命运的家庭会。
“我们可以离开,但是……”
迈德维茨回忆起那场彻夜不眠的家庭会议, “我们又能去哪里?”
迈德维茨一家生于奥地利,长于奥地利, 他们虽然不是艺术家,却热爱维也纳的艺术气氛。
脚下的土地是他们自小生活的家乡, 即使邻居们纷纷逃跑, 寻求离开奥地利的方法,他们也怀揣着惊恐, 战战兢兢的苟且偷生, 祈祷平安无事。
那时候,迈德维茨就听说过陌生遥远的东方大地。
“上海!”
他笔下的邻居, 声音低沉,焦急的告诉他的母亲,“我们拿着这张签证, 就能安全的去上海!”
对当时的迈德维茨而言, 上海无异于充满美好幻想又充满危险的地方。
到处都是战火, 对目的地一无所知的迈德维茨父母,目送邻居们离去,选择留在原地,等待救赎。
“我们无法像他们一样离开。”
迈德维茨笔下所写的,不止是自己的想法,更是许许多多犹太人的想法,“我们热爱奥地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们没有在还能离开奥地利的时候选择离开。
而是坚定的留了下来,觉得一切不会变糟。
最终,他们等到的不是和平安定,而是分批进入集中营。
迈德维茨辗转许多小型监牢,最终进入了毛特豪森。
一开始,他还会去想分离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
此时,他已经麻木的认命,只期望夜幕降临,囚监能够少找他麻烦,可以获得更多的休息。
那些囚监,出现在毛特豪森集中营的每一个角落。
像是黑暗中漆黑的乌鸦,随时想啄杀囚徒们一口。
钟应时不时见到迈德维茨对他们的评价——
“那些犹太人,戴上了德国人嘉奖的臂章,就把自己当成监管者,更加残忍的对待同胞。”
“德国人是魔鬼,自以为是看守的犹太人,是可怕的魔鬼爪牙。”
钟应的情绪,十分容易随着手上的文字起伏。
哪怕“囚监”的单词陌生,也能立刻意识到——
这些囚监,就是出卖犹太人、为德国人服务的犹太人。
他们给迈德维茨带来了更加深重的苦难。
毛特豪森集中营本来是一个采石场。
迈德维茨每天都要登上长长的死亡阶梯,背起厚重的石块,看不到希望的做一个苦力。
有的人步伐稍稍慢了一些,囚监就会挥舞棍子,行使自己的监督权力。
迈德维茨挨过一顿打,幸好他摔在平地上。
如果那根棍子挥舞得更迅速一些,他就会和其他倒霉鬼一样,滚落长长阶梯,砸得头破血流。
“我想死了。”
他的笔锋朴素直白,回忆起年轻时候的痛苦,“也许我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都已经死了。我很快就会见到他们了。”
犹太人的痛苦,不需要长篇大论,一句心灰意冷的“想死”,就能令钟应深深感受到迈德维茨的无力与悲伤。
他开始记录毛特豪森天空上的白云,开始记录扎着钢刺的电网。
不是他变为了文学家,注重起景物描写,而是他发自内心的想要再看看这个世界最后一眼,然后解脱一般的赴死。
在这本自传的色彩极为灰暗的时候,钟应见到了晴天即将照亮的一缕光。
“有一天,牢房来了新的囚犯……”
迈德维茨写道,“我终于见到了他。”
毛特豪森集中营的牢房,一间能够关押许多人,大家如同货物一般睡在上下铺,时不时空出一张床,那便是又有人死了。
麻木、灰暗、阴森、冰凉。
唯独新来的囚犯,给一潭死水般的牢房,激起了一丝活力。
那是拥有黑色眼睛的人,他身上带着伤,身躯直挺,举手投足却依然端着一种气质。
他视线一抬,迈德维茨就觉得那双眼睛是活的,藏着蓬勃的生命力。
迈德维茨的描写,令钟应直愣愣的往下翻。
黑色的眼睛,只会是楚书铭。
“黑色的眼睛,魔鬼的眼睛!”
带他进来的囚监啐了一口,不屑又鄙夷的离开。
迈德维茨只觉得这句话好笑,一个魔鬼的爪牙却鄙夷别人是魔鬼。
囚监刚离开,牢房好奇的囚徒,就围了上去。
大家用德语提出问题,楚书铭并不能听懂,依然声音低沉迟缓,“我是中国人。”
那是英语。
迈德维茨学过法语、英语,立刻在所有人的困惑之中,翻译道:“他说他是中国人。”
中国。
在信息极为不发达的地区,犹太人对中国毫无印象。
囚徒们对他越发好奇,问出了每一个不是犹太人的倒霉鬼都会面对的问题——
“你为什么被抓进来?”
他笑得灿烂,连那双黑色眼睛都透出光。
在苦难与折磨的毛特豪森,迈德维茨还没见到德国人和囚监之外的家伙,敢这么笑。
“因为我说,我是中国人。”他的英语缓慢,用词简单,“我讨厌日本。”
迈德维茨几乎愣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中国人,在性命危急的关头,逞口舌之快!
“你呢?朋友。”他友好的看向自己的翻译员。
迈德维茨笔下的与中国人的第一次对视,写出来的文字美得惊心动魄——
“他看着我,黑色的眼睛倒映着我傻乎乎的脸庞。”
“我跟你不一样。”
迈德维茨写道,“我进来是因为我告诉他们,我是犹太人,但我爱奥地利!”
牢房的笑声,低哑悲哀。
这世上不止是一个傻子。
一个傻子因为讨厌一个国家而被抓进来,一群傻子因为喜欢一个国家而被抓进来。
钟应看得勾起唇角,理解了他们的苦涩。
迈德维茨不是极好的作家,可他写下的每一句话,都是他的亲身经历,所思所想。
钟应在酒店房间安静翻动纸页,能够感受到他初见楚书铭时的快乐。
这位先生,快乐得忘记了想要死去。
仿佛他死前希望满足一些好奇心,见识更多新鲜事物,才好死后与家人相聚,告诉他们:嘿,我死之前见到了一个奇特的中国人。
迈德维茨眼中的楚书铭,优雅、幽默、乐观,说话直白又坦荡。
钟应以前认识的,仅仅是沈聆笔下的楚兄。
擅长琵琶,见多识广,有礼温和。
而在迈德维茨笔下,这样的楚书铭,更加的具体。
他写:这人居然想学德语,在这么一个都不知道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地方。
他写:也许是德国人的命令,他总能获得一点点优待,囚监都不敢对他动手。
他写:Summy讲述的中国,太有意思,太神秘了,如果我能活着,真想和他一起去中国,当然,我希望他能活着。
迈德维茨描述关于楚书铭的句子、用词,欢快又兴奋。
他撰写自传的时候,还没有遭遇出版商的拒绝,更没有受到别人的劝告,字里行间的“中国”“中国人”都随着“Schosummy”这个人,变得格外鲜活,透着美好的憧憬。
钟应顿时理解了弗利斯讲述的过去。
也理解了,老人面对官员们改换楚书铭国籍的劝告,为什么会感到愤怒和失望。
正是因为楚书铭坚持了自己中国人的身份,憎恶日本,才会来到集中营。
正像他坚持了自己犹太人的身份,喜欢奥地利,被抓进集中营一模一样。
即使迈德维茨不确定楚书铭的名字、职业、年龄。
他也确定楚书铭是中国人!
那些活在幸福之中的家伙,却连这一点都想抹杀,带着轻描淡写的语气,想要消除一个人坚定的信念和人格。
写自传时的迈德维茨,还没有经历那些愤怒。
他还年轻,活在喜欢故事与传说的年纪。
所以,他喜欢随口说出许许多多东方神话故事的楚书铭。
别扭的德语,讲述着从中文翻译为英语,又由犹太人记录下来的中国传说。
钟应仔细辨别着关键词,发现楚先生讲述的是《精卫填海》《夸父逐日》《嫦娥奔月》。
他讲述浩瀚大海,讲述头顶烈阳,讲述清冷明月,又抬手指着这些永远能够见到的大自然事物,和迈德维茨换取德语的关键词。
钟应理解了迈德维茨的快乐。
他在集中营日复一日行走在死亡阶梯上,昨天还觉得自己不想活下去。
今天却觉得——
啊,Summy还会讲什么样的故事,是吃了灵药能够去月亮上的天使,还是追着太阳化身山脉的巨人?
钟应看着那些故事,就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他守在爷爷身边,等着爷爷笑着告诉他遗音雅社的一切。
无论是弹奏古琴惊艳四海的沈聆,还是温柔似水铿锵如钢的郑婉清,都是他童年崇敬的神话。
迈德维茨正在面对一个神话。
他记录着楚书铭讲述的神话故事,倾注了一生的向往与赞美,写下了自己半夜醒来见到的弥赛亚——
“他站在窗边,凝视月亮。银白的辉光照耀着他黑色的眉眼,镀上了一层漂亮的琉璃色,连那张脸都像是艺术殿堂的雕塑,明暗清晰,宛如上帝精心雕刻的杰作。”
迈德维茨看了一会儿,低声问道:“Summy,你在看什么?”
那尊上帝的杰作勾起笑意,说道:“月亮最圆的时候,就是家人应该团聚的时候。”
他抬起了手,虚空做出了一个眼熟的手势,透过牢房的窗户眺望月亮,仿佛在弹奏思乡乐曲。
“你在弹吉他吗?”迈德维茨问道。
楚书铭却走了过来,坐在迈德维茨床边,说:“不是吉他,是吉他。”
相同的单词,代表着迈德维茨当时的困惑。
他无法理解,guitar和字正腔圆的pipa本质的区别。
因为在奥地利,这个拥有世界音乐之都称呼的国度,他还没有见过梨形长颈的中国琵琶,只知道吉他和鲁特琴。
钟应见到了迈德维茨的感慨。
“要等到很多很多年以后,我才能够领悟到他的意思。”
“原来,他的乐器确实不是吉他,而是琵琶。”
那一夜之后,迈德维茨就记住了楚书铭会弹奏乐器。
毛特豪森集中营看管严格,但少部分囚犯依然能够留下乐器,偶尔给德国人演奏取乐。
口琴、单簧管、吉他……
迈德维茨记得,隔壁牢房的老头,就会弹奏吉他。
某一个月色皎洁的夜晚,他想着隔壁的吉他,看着同样没有入睡的楚书铭。
“你是个音乐家。”
楚书铭笑着抬起手,又是虚空拨弦弹奏的帅气姿势。
他专注的表演了琵琶的演奏技巧,用他不熟练的德语遗憾回答道:“我是。可惜没有琵琶,否则我一定会为你弹奏一曲。”
“是吗?”旁边传来的低沉的声音,“我会手风琴。科多会小号!”
“会有什么用。”叫科多的囚犯低声嘟囔,“他们砸碎了我的小号!”
音乐家对待乐器,就像对待自己的生命。
可惜,在朝不保夕的集中营,不是每一个音乐家都足够幸运。
迈德维茨想说自己可以去隔壁借一把吉他,却被牢房里窸窸窣窣的声音打断。
他转头一看,见到了不少人从床上伸出头,脸上沾满黑灰、皮肤干枯、满是褶皱。
唯独眼睛格外的亮。
“我会小提琴。”
“来到这里之前,我这双手是拿指挥棒的。”
“音乐,我都快要忘记大提琴演奏出的音乐是什么模样了。”
小小的牢房,聚集了一群音乐家。
他们慢慢靠在一起,仿佛楚书铭和迈德维茨身边燃烧着温暖篝火,他们带着对音乐的怀念,聚在一起偷偷取暖。
楚书铭没有停止手上的演奏,他像伴奏一般,为他们拨弄琴弦,慰藉着寂寞苦难的灵魂。
修长的手指勾勒的不是冰冷空气,而是泠泠琴声,唤起了每一位音乐家沉寂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