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乔治那行不通,正当我冲着手机嚷嚷的时候,玛拉参加完治疗会回来了。挂掉电话,我冲了两杯热可可,和她一起坐在床上边喝边聊,她小时候我们经常如此。当然,我们聊了许久她才道出实情。她说她仍然无法和陌生人谈论她的妈妈。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也不愿以谎话骗她。我这辈子曾经好几次被人催促着去接受治疗,所以我非常清楚,我近期的恐慌症绝对不只是因为内分泌失调那么简单。我的心里有条悲伤的河,它从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存在,只是如今它水位上涨,漫过了堤岸。我知道,倘若我继续不以为意,迟早有一天会淹死在这条河里。但我不相信与人谈心能让河水消退,也不相信在回忆中徜徉能够把我拯救。我相信奋起,相信工作。
可现在我成了什么样子呢?
我伸手搂住玛拉,把她拉近一些。我悄悄问她都有哪些事情让她害怕,并告诉她凯蒂一定会希望她留在治疗组中。最后我暗自祈祷,希望这一次我真的帮上了忙,可我又怎么知道身边的这个年轻人想听什么呢?
我们在床上坐了很久,我想我们心里都在想着同一个人,那个把我们联系在一起又离我们而去的女人。
第二天,强尼到了,他试图说服玛拉离开西雅图跟他回洛杉矶,但玛拉留下来的态度十分坚决,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对大学生活期待吗?”星期五下午,玛拉第二次到布鲁姆医生那里就诊之后我问她。我们坐在沙发上,互相靠着,裹着一条奶油色的羊绒毛巾被。强尼已经回洛杉矶了,这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个。
“说实话,有点害怕。”
“嗯,你妈妈当年也一样。不过我们都很喜欢大学生活,你也会的。”
“我很期待我的创意写作课。”
“有其母必有其女啊。”
“什么意思?”
“你妈妈很有写作天赋,不知道你有没有读过她的日记——”
“没有。”玛拉干干脆脆地说。每次当我提到这个敏感的话题她都这样回答。那是她妈妈人生最后一段旅程的记录,现在她还没有做好读那些文字的心理准备。我不能怪她。那些文字对她来说就像一把把尖刀,刀刀戳向她的心口。不过令人欣慰的是,总有一天她能够坦然面对。
放在一边的手机响了,我斜着身子查看来电显示。
“嗨,乔治,”我说,“但愿这次不是什么垃圾真人秀。”
“你好,塔莉,我打电话是关于书的事儿,我找到合作方了。”
我不由长松了一口气。这件事我几乎已经不再指望了。我连忙坐直身体,“谢天谢地。”
“我们只找到这一家愿意签协议的。条件还不错。”
我从沙发上下来,不安地来回踱起了步。当你的经纪人开始推销你时,麻烦就来了,“多少钱,乔治?”
“记住,塔莉——”
“多少钱?”
“5万美元。”
我愣住了,“你说5万?”
“对,预付版税。”
我像瘫痪了一般轰然坐了下去。所幸我的身后正好有一把椅子。“哦。”我知道,在常人眼中这5万美元已经是个不小的数目,而且我也不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有钱人家。但我毕竟在一个非同寻常的世界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这个价钱还是沉重地打击到了我。它残酷地证明我的名望已经大不如前。你像狗一样辛辛苦苦干了三十年,以为自己创造的一切都将永垂不朽,看来那只是痴心妄想罢了。
“面对现实吧,塔莉。不过这本书能让你重新回到大众视野。你的故事本身就是灰姑娘式的,你一定能东山再起的。”
我忐忑极了。肺里的空气仿佛已经全部排出。我想尖叫,想哭,想发火,想把所有的不公平化作雷霆般的怒吼。可我比谁都清楚,我只有一个选择。于是我告诉乔治:“我接受。”
那天夜里,我兴奋得难以入睡。11点,我失去了耐心,索性翻身下床。我在不开灯的公寓里徘徊了至少十分钟。甚至有一次我差点跑到玛拉的房间把她叫醒,不过我觉得那样做未免太过自私,所以就忍着没有去碰她的门。到11:20时,我决定开始工作。也许写东西能挑起我的睡意。
我又爬回床上,把笔记本电脑放在膝头,打开了我最近的文档。标题依旧是“第二幕”,下面依旧是一片空白。我盯着标题,集中精神苦苦思索。我过于专注,乃至出现了幻觉。我好像听到走廊里有脚步声,接着又传来开门和关门的声音,随后一切又归于宁静。
调查。这是我迫切需要的。我必须仔细翻一翻仓储间里的那两个箱子。
不能再拖了。我倒了杯酒,端着下楼。来到仓储间,跪在箱子前,我不断告诫自己务必坚强。我提醒自己,兰登书屋已经买下我这本书,并预付了版税。我需要做的就是写下我的人生故事。我能做到的。
打开“安妮女王丘”那个箱子,我拿出剪贴簿,放在旁边的地板上。我现在还没有勇气翻看。那里面是我曾经所有的梦想与心痛,我无法承受扑面而来的残酷,只能一步一步慢慢靠近。
我趴在箱口往里看,虽然光线昏暗,但我还是一眼看到了那个像老鼠一样肥嘟嘟的玩具兔。
我的玛蒂尔达。
她丢了一只闪亮的黑眼睛,胡须也似乎长短不一。这是外婆送我的礼物,是陪我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我把玛蒂尔达放在一边,再次把手伸进箱子。这一次,我摸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拿出之后才发现是一件小小的灰色马吉拉大猩猩[5]T恤。
我的手微微一抖。
我为什么要把这件T恤保存下来呢?
这个问题只在我脑海中闪了不到一秒钟,因为我立刻就知道了答案。这是妈妈买给我的,也是记忆中她送给我的唯一一件东西。
回忆赶跑了别的一切。
那时我还年幼,大概四五岁。当时我正坐在厨房的餐桌前,不好好吃早餐,却玩起了手中的勺子。这时她走了进来。一个陌生的女人。
我的小塔露拉。她说着摇摇晃晃地向我走来。她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像甜甜的烟味儿。想妈妈了吗?
楼上的铃铛响了。爷爷叫呢。我说。
接下来的情景就有些戏剧化了。她一把抱起我就往外跑。
外婆在后面边追边喊:“站住,多萝西——”
这个女人嘴里说了许多我听不懂的话。随后她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我从她的手上摔下来,一头撞到了地上。外婆吓得连声尖叫,我哇哇大哭,女人重新把我抱在怀里。后面的记忆就愈发暗淡,变得朦朦胧胧起来。
我记得她让我叫她妈妈;我记得她车子里的座位特别硬,以及半路上我不得不在马路边上撒尿。还有她车里的烟味儿和她的朋友们。他们真把我吓得够呛。
我记得巧克力小蛋糕。她让我吃了好多,直到后来我的肚子实在装不下而吐了起来,她倒是看得津津有味。
我还记得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胸口的名牌上写着:塔露拉·露丝。
“那女人是谁?”后来外婆把我接回去时,我问。
“你妈妈。”外婆说。我一直记着这三个字,就像昨天才听到一样。
“外婆,我不喜欢住在车里。”
“那就对了,谁都不喜欢住在车里。”
我叹了口气,把T恤放回箱子。也许写回忆录的事原本就欠考虑。我扶着箱子站起来,离开了仓储间。这一次,我没有忘记把它锁上。
[1] 华兹华斯:英国著名的浪漫主义诗人,此处所指诗歌为《繁花似锦》(Glory In The Flowers),原诗为:“也曾灿烂辉煌,而今生死两茫茫。尽管无法找回当时,草之光鲜,花之芬芳。亦不要悲伤,要从中汲取留存的力量。”
[2] 爱伦·坡(1809—1849):美国诗人、小说家和文学评论家。书中这句诗出自他的《梦中梦》。
[3] 罗德·麦昆(1933—2015):20世纪60年代后期美国最受欢迎的诗人之一。他在写歌、录歌和唱歌方面也取得过不俗的成绩。
[4] 卡里·纪伯伦(1883—1931):美籍黎巴嫩阿拉伯作家,被誉为“艺术天才”“黎巴嫩文坛骄子”。
[5] 马吉拉大猩猩:20世纪60年代美国同名动画片中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