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电话刚一接通我就兴奋地喊道,“你猜猜我在哪儿。”
“嗯,反正肯定不是在某个地方台的破节目里给人当副主持。”
“你已经听说了?”
他叹了口气,“听说了。塔莉,这种事你应该事先跟我商量一下的。”
“别管那个什么肯德拉了,她是个白痴。猜猜我现在在哪儿。”
“在哪儿?”
“我在一家书店外面。”
“然后呢?”
“芭芭拉·沃尔特斯[3]的最新回忆录《试镜人生芭芭拉》就摆在我眼前呢,已经上市了。如果我记得没错,这本书让她挣了500万呢。艾伦·德杰尼勒斯[4]不也达成出书协议了吗?光她的文集就挣了上百万是不是?”这也许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主意了,“我也想出书。”
“你写回忆录了吗?”
“没有。但那能有多难呢?我今晚就开始动笔。你觉得怎么样?”
乔治许久都沉默不语,我只好提醒一下,“乔治,你觉得呢?”
他叹了口气,“我先放点口风出去,看有没有人感兴趣。不过我得问清楚了,塔莉,你真的要写回忆录吗?那样你可能要面对过去一些负面的东西。”
“我决定了,乔治。给我联系出版商吧。”
写书有什么难的?我是记者啊。我要写我自己的人生,它一定会成为畅销书——振聋发聩,鼓舞人心。
回到家时,我仍然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兴奋之中。我脱去一身黑衣,换上休闲的运动服,拿出笔记本电脑。然后我倒上一杯茶,蜷缩在沙发里,开始工作。我首先在电脑上打了几个字:第二幕。
然后换行,空出行首格,准备开始一个段落。
我盯着空白的屏幕发了一会儿呆。
也许标题有问题。
我又盯着空白的屏幕发了会儿呆。这一次时间更长,长到我终于怀疑是茶的问题。也许换成酒会好些吧。
我倒了杯酒,又回到沙发上。
依旧是那片空白的屏幕。
我把笔记本电脑放在一边,看了看表。我已经“写”了几个小时,却连一个字都没有写出来。我不禁有些气馁,但我没有被这低落的情绪左右。
调查。
每一个作家都是先从调查开始的。这是我从事新闻工作后才发现的事。我做过见习记者,知道如何挖掘故事。
我的人生故事自然也不例外。我接受过数家杂志社和电视台的采访,但那些事都没有把我难倒。我一点一点地向人们讲述我的过去。借助电视的魔力,我成功地把一个不幸的童年故事塑造成了一个灰姑娘般的美丽童话。可怜的塔莉,虽然遭到邪恶母亲的抛弃,最终却依然成功的励志故事。
观众喜欢童话,我就给他们童话,而且相较于格林童话的苦难深重和阴暗格调,这个时代的人显然更乐意接受迪士尼童话的阳光向上,轻松有趣;邪恶的反派变成活泼的狮子和会唱歌的章鱼,立刻便能萌翻大批观众。
这些新的童话故事非常适合我。我不知说过多少次,遭受抛弃也是一种幸事。缺少母爱使我更加发愤图强,这就是我包装之后兜售给观众的东西。我说,拯救我的,是抱负。
但在回忆录中,我必须要道出实情。这也正是乔治担心的。我不假思索地做出了保证,但是我真的能做到吗?
我必须做到。我甚至可以理解为:我需要做到。
一本畅销的回忆录就能帮我讨回我以前的生活。
早些年的生活似乎已经没有多少印象,但楼下停车场的私人仓储间里我倒的确保存了一些资料。我已经多年没进过仓储间,更不用说去看那些盒子里的东西。并非我把它们遗忘了,而是我为自己定下了规矩,不去触碰那些早已尘封的记忆。
现在是打开封印的时候了。
可这个决心并不坚定,就像所有在绝望之中做出的决定一样,我无法让自己行动起来。相反,我来到窗前,久久伫立,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直到阴云密布,天色暗淡。
“去吧。”我对着玻璃窗上自己的映像说。我强迫自己转身离开窗户。走出公寓时,我顺手拿了纸和钢笔,当然,还有一杯酒。
来到停车场,我比预想中多费了点时间才找到我的仓储间。
打开铁门上的锁,咔嗒一声按下电灯开关,我走了进去。
仓储间大约12英尺见方。我从未见过其他房客的仓储间,但我可以肯定大多数必定满满当当,写着圣诞节、假期、冬天、夏天、婴儿服装等各种字样的塑料桶和纸板箱从地板堆到天花板。那些盒子里装着人生的印记,能让一个人追溯到自己生命的开始。
我的仓储间倒格外空荡。里面放着我的滑雪板、网球拍和高尔夫球杆——都是我曾经尝试过但又放弃了的运动的装备,但我心想或许有朝一日能重新用上——我的一些其他行李,以及一面我从法国买回来但又完全遗忘掉的古镜。
除此之外还有两个箱子。两个。我人生的印记并没有占多少地方。
我来到第一个箱子前,它上面写着几个字:萤火虫小巷。第二个箱子上写着:安妮女王丘。
我一阵战栗。这两个箱子代表着我前半辈子的两段人生:一段和我的外婆有关,一段和我的妈妈有关。不管里面藏着什么,我都已经数十年不曾见过。17岁时,我成了外婆的遗嘱执行人。她把全部财产都留给了我——安妮女王丘上的房子和萤火虫小巷里的出租屋。再度被妈妈抛弃并重新开始寄养生涯后,我独自一人去收拾安妮女王丘上的房子,我把所有的物品都打包放好,只拿走了一些能够放进这个箱子的东西。萤火虫小巷那个箱子里装的东西则来自我和妈妈在一起度过的短暂时光。在我的整个一生中,我和妈妈只在一起生活过一次,那是1974年,就住在萤火虫小巷的房子里,但我们的相处很快就因为她的不辞而别宣告结束。我总是对别人说,和妈妈一起生活的那段时间虽然短暂,但却是我的人生之幸,因为我就是在那段时间认识了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所以说凡事都有两面性,妈妈给了我结识人生挚友的幸,也给了我被两度抛弃的痛。
我找来一张旧床单,跪在上面,然后把写着“安妮女王丘”的箱子拉到身边。
掀开箱盖的时候,我的手抖个不停。我的脉搏像疯了一样,心跳更是快得几乎要连成一片。我的呼吸,哦,天啊,我又喘不过气了。上一次打开这个箱子时我还在外婆的房子里,跪在我的卧室。社会福利部门的那位女士提前告诉过我,让我在她来接我之前做好准备。我已经仔细收拾完毕,但即便和妈妈在一起的那几年经历了许多痛苦,我仍然渴望她来拯救我。那时我已经17岁了。孤独等待着一个不可能出现的妈妈。更可悲的是,那并不是我的第一次。
我把手伸进黑黢黢的箱子里,首先摸到的是我的旧剪贴簿。
唉,我都已经把它忘掉了。
剪贴簿开本很大,却很薄;白色的封面上印着霍莉·霍比[5]的像,她的侧脸被一顶大软帽给遮住了。我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图案。这是外婆在我11岁时送我的生日礼物。也就是在那之后不久,我的妈妈突然出现,一副醉醺醺的样子,二话不说就把我带去了西雅图。
那天妈妈到底想干什么,我至今也想不明白。我只知道她在一次反战抗议示威中把我遗弃在先锋广场的一处台阶上。
你妈妈有麻烦。后来外婆告诉我,当时我正坐在地上哭。
所以她才不爱我了吗?
“够了!”我喝止自己。别再翻那些陈年往事了。
我翻开剪贴簿,首先在内封上看到一张我11岁时的照片。照片中的我正趴在蛋糕前,摆好了吹蜡烛的姿势等着照相。
第一页上粘着一封信,那是我给妈妈写的成百上千封信中的第一封,当然,那些信我从来没有寄出过。亲爱的妈妈,今天是我的11岁生日——
我合上剪贴簿。箱子里还有其他的什么,我不忍细看,甚至连瞥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这才刚刚开始,但痛苦的回忆已经掀起了滔天巨浪。信上的话仿佛把当年的那个我带到了我面前,那是我此生都在逃离的我,一个心碎的小女孩儿。
如果凯蒂在这儿,我一定会把箱子里的东西全都拿出来,把我的痛苦连根拔起,好好审视。她会在一旁对我说:你妈妈真没出息;瞧这张照片上的你多漂亮啊,还有其他能给我带来安慰的窃窃私语。没有她,我就没有勇气再翻下去。
我缓缓站起身,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酒喝得太多了。
很好。
我懒得合上箱子,直接走出仓储间,甚至忘记了锁门。要是我运气好的话,也许会有小偷把这两箱东西偷走。那样也就一了百了了。走向电梯的半路上,手机响了,是玛吉。
“嘿,玛吉。”我迅速接通电话,心里万分感激她这个时候给我来电,我太需要换个心情了。
“嘿,塔莉。我准备把星期六晚上在洛杉矶吃饭的地方订下来,你最喜欢去的那个餐厅叫什么名字?”
我笑了。我怎么能忘记呢?这个周末玛拉就要高中毕业了。我要去和穆勒齐家还有雷恩一家团聚两天,共同庆祝。我当然不会说这就是我的天赋。不过到时候也许我会让强尼帮忙给我找份工作,“放心吧,玛吉。我已经全订好了。晚上7点,美迪欧餐厅。”
[1] 《今日秀》:美国收视率很高的一档脱口秀节目。
[2] 巴诺书店:也叫作邦诺书店,是美国最大的零售连锁书店。
[3] 芭芭拉·沃尔特斯:美国电视新闻历史上第一位女性联合主持人、尼克松首次访华团中唯一的女主播,采访过自尼克松以来每一位美国总统和第一夫人,5次获得艾美奖,当选过“历史上最伟大的流行文化偶像”“20世纪最有影响力的女性”。她的回忆录《试镜人生芭芭拉》披露了这位传奇女性的一生。
[4] 艾伦·德杰尼勒斯:美国脱口秀喜剧表演者、电视节目主持人、演员以及作家和制片人,《艾伦秀》主持人。
[5] 霍莉·霍比:美国著名女画家,绘了受到高度赞誉和欢迎的《托托和帕德》系列绘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