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头发比她记忆中白了许多。下巴上是长长的胡楂。他穿着已经褪色的范海伦T恤和一条破旧的李维斯牛仔裤,看起来像个潦倒的老摇滚明星。
他有些不自然地走上前,抱住玛拉。松开后,他又连忙退开。玛拉知道他们两个心里都在想着上次见面的事——她、爸爸、塔莉和帕克斯顿。
“我不能待太久。”玛拉说。
“你还有比这更要紧的事?”
“看看,我说什么来着?他对我们还是有偏见。”帕克斯在一旁慢条斯理地说。
爸爸似乎铁了心不看帕克斯一眼,好像只要无视他就能改变他在这里的事实,“我不想再起争执。你是来看你的教母的。你想见她吗?”
“想。”玛拉说。
帕克斯在她身后哼了一下,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了,一个“哼”字中间不知包含了多少嘲讽。他曾一次又一次提醒玛拉,除非她改头换面,重新做回以前的乖乖女,对大人的话言听计从,否则她的家人是永远都不可能接纳她的。而且他还经常不无讽刺地搬出去年12月份爸爸的表现以为佐证。
那不是爱。帕克斯说。他们并不爱真实的你,说其他的还有什么用?我才是真心爱你的人。
“来吧,”爸爸说,“我带你去见她。”
玛拉转身对帕克斯说:“你能不能——”
话未说完他已经开始连连摇头。他当然不愿陪她一起去。任何形式的虚伪都令他痛恨,所以他无法假装关心塔莉的安危。真遗憾,这个时候她多想有人能拉着她的手,陪在她身边。
她和爸爸沿着走廊走向重症监护病房。走廊里人来人往,医生、护士、看护人、访客,全都压低了声调说话。这使得她与爸爸之间的沉默更为突出。
在一间重症病房的玻璃墙外,爸爸停下来转身对她说:“她的伤势很重,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有什么好准备的,就算生活扔一坨狗屎给你也得接住。”
“我猜这肯定是帕克斯顿的至理名言。”
“爸爸——”
强尼摆摆手,“对不起。不过你心里还是要有个准备,她的样子可能会吓到你。为了缓解脑肿,医生给她降低了体温,用药物使她暂时处于昏迷状态。为了在她颅内植入一个分流器,医生剃掉了她的头发。另外就是她全身缠满了绷带。所以,你可以事先想象一下。医生说她有可能会听到我们说话。今天你外婆在病房里坐了两个多小时,不停地说塔莉和你妈妈小时候的事。”
玛拉点点头,伸手去推门。
“丫头?”
她一愣,扭过头。
“去年12月的事我很抱歉。”
她抬头看着爸爸的脸。他的眼中充满了懊悔,还有爱。玛拉的心被深深地触动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咕哝了一句:“没什么。”此时此刻,她无暇考虑爸爸和她之间的事。转过身,她走进重症监护病房,并随手关上了门。
随着关门时一声轻轻的吧嗒,时光仿佛忽然倒流了,她又回到了16岁,正走进妈妈的病房。过来,宝贝儿,我没那么脆弱。你可以拉着我的手……
玛拉摇头驱散历历往事,走近病床。病房四四方方,各种仪器设备井然有序,哔哔声、嘟嘟声、呼呼声此起彼伏。可是玛拉眼中只有躺在床上的塔莉。
她的教母看起来简直惨不忍睹——她浑身几乎插满了针头,无数导管连着各种各样的仪器。她的脸上遍布瘀紫、伤痕,绷带缠了一圈又一圈,鼻梁骨似乎也断了。没有了头发,她看上去瘦小得可怜,尤其伸进她脑袋中的导管格外骇人。
我的任务是无条件地爱你。
玛拉抽咽着深吸了一口气。她知道,塔莉的意外她要负很大的责任。是她的背叛才导致塔莉躺在这里,与死神搏斗。
“我到底是怎么了?”
她以前从未发出过这样的疑问——她开始吸大麻的时候没有,和帕克斯上床的时候没有,用刮胡刀片割头发或在眼眉上穿眉钉、挂安全别针的时候没有,在手腕背面文凯尔特十字架的时候没有,和帕克斯到处流浪、靠捡拾垃圾箱里的食物充饥的时候没有,甚至在她把塔莉的隐私出卖给《明星》杂志的时候也没有。
但是现在她禁不住这样问自己。她背叛了她的教母,疏远了家人,毁掉了一切,伤了所有关爱她的人的心。她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可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为什么她会如此决绝地背离所有爱她的人?而更恶劣的是,她为什么要对塔莉做出那件可怕的、不可原谅的事?
“我知道,你永远都不可能原谅我。”她自言自语。然而这一刻她更渴望知道的,是她该如何原谅她自己。
醒来时,四周一片黑暗,我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活埋了。或者,我已经死了?
我想知道是否有许多人参加了我的葬礼。
哦,看在上帝的分上。
“凯蒂?”这一次,我想我终于发出了声音,尽管只是她的名字,但已经足够了。
闭上眼睛。
“已经闭上了。这里一片漆黑。我在哪儿?你能不能——”
嘘,放松。我要你仔细听着。
“我在听。你能带我离开这儿吗?”
集中精神。听。你能听见她的声音。
说到“她”时,她的声音明显有些颤抖。
“……来。对不起……求你……”
“玛拉。”当我说出她的名字时,灯全亮了。我发现自己仍然在医院的病房里。我一直都在这儿吗?难道这里是我唯一的归宿?周围是透明的玻璃墙,隔壁是一个和我这间相似的病房。仔细看看这里,病房的中间是一张被众多仪器包围着的床,数不清的管线和电极连接着我那伤痕累累裹满绷带的身体。
玛拉就坐在病床上的那个我旁边。
我的教女处在一片柔光中,她的脸有些模糊。她的头发像粉粉的棉花糖的颜色,用刮胡刀修过,如同狗啃一般难看得要命,又拿发胶狠狠粘到脑袋两侧,唯独中间高高竖起,活似一顶鸡冠。还有她化的妆,简直可以和极红之时的艾利斯·库柏[2]媲美。她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外套,像小孩子准备过万圣节的打扮。
她嘴里念叨着我的名字,努力忍着不哭出来。我喜欢这孩子,她的悲伤炙烤着我的灵魂。她需要我马上醒过来。我要睁开眼睛,微笑着告诉她:没事的。
我拼命集中精神,说道:“玛拉,别哭。”
毫无动静。
我仍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呼吸机把氧气输入我的身体,我的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样,紧紧闭着。
“我该怎么帮她?”我问凯蒂。
你必须醒过来。
“我试过了。”
“……塔莉……对不起……我不该那么对你。”
病房中的灯光闪烁了几下。凯蒂从我身边飘下去,站在了她女儿的身旁。
玛拉在妈妈光辉的形象下显得格外渺小暗淡。凯蒂悄悄说着:感受我吧,亲爱的女儿。
玛拉惊讶地嘘了一口气,抬起头,“妈……妈妈?”
病房里的空气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有那么奇妙的一瞬,我看见玛拉似乎相信了。
随后她沮丧地低下头,“我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明白,你已经不在了?”
“还能挽回吗?”我轻轻问凯蒂。我一直很害怕问这个问题。而在我的提问与凯蒂的回答之间这段沉默的时间,漫长得如同永恒。终于,凯蒂的目光从她的女儿身上移向了我。
什么能不能挽回?
我指了指病床的那个女人——另一个我,“我还有希望醒来吗?”
你说呢?究竟出什么事了?
“我想尽力帮助玛拉,可是……说真的,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是不值得信赖的。”
不,塔莉,我永远都信赖你。只不过你是唯一不知道的人而已。她又低头看着玛拉,轻轻地、悲哀地叹了口气。
昨天夜里我想过玛拉吗?我记不起来了。我也记不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每当我试着回想,黑暗的真相就会浮现在眼前,而我又把它们推开,“我害怕想起发生的事。”
我知道,但现在是时候面对这一切了。告诉我吧,好好回忆。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在记忆中苦苦搜索。从哪里开始呢?我想到她去世后的那几个月,以及随之而来的所有变故。雷恩一家搬去洛杉矶,而我们也因为距离和悲伤的缘故中断了联系。到了2007年年初,一切都变了。哦,对了,我仍然能见到玛吉。我们每个月会在一起吃顿午饭。她总说她多么期待城市里的生活,可我看到了她眼睛里的忧伤,也看到了她开始哆嗦的手,因此当她告诉我说她和巴德搬去亚利桑那时,我一点都不觉得意外。他们走后,我努力让生活回到正轨。我到处求职,从实力雄厚的大公司逐渐降低标准。可每一次努力最后都无果而终。要么是我资历太低,要么就是资历太高,有些电视台因为不愿得罪我原来的东家,也委婉拒绝了我的申请;还有些则听说了我的所谓丑闻。不管是什么理由,结果都是一样的。我继续处于失业状态。所以我才要重新开始。
我闭上眼睛,开始回想种种细节。2008年6月,玛拉高中毕业前一周,凯蒂的葬礼之后20个月,我……
坐在KCPO的等候室里,这是西雅图本地的一家小型电视台,也是我最初为强尼工作的地方。想想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因为电视台规模扩大,原来的办公室已经搬走,不过那里仍然显得局促寒酸。如果放在两年前,这种地方台我根本不会看在眼里。
可如今我已不同往日。现在的我就好比深秋里的一片树叶,卷曲,发黄,开始变得透明、干枯,经不起任何一阵狂风。
我真正回到了起点。我恳求弗雷德·罗尔巴克给了我一个面试的机会,我们相识多年,如今他是这里的台长。
“哈特女士?罗尔巴克先生让您进去。”
我站起身,虽然心中忐忑,但仍尽量挤出自信的微笑。
今天我要重新开始。这是我在走进弗雷德的办公室时对自己说的话。
办公室狭小丑陋,到处镶着仿真木板,一张炮铜色的办公桌上摆着两台电脑。弗雷德比我印象中瘦小些,似乎也年轻些。高三之前的那个夏天,他就是我第一次来这里面试时的面试官,当时我感觉他几乎要老成渣了。现在看来,他很可能只比我大二十来岁。如今的他已经谢顶,虽然对我笑脸相迎,但那表情中却有种让我反感的神气。他站起来同我打招呼时,眼睛里带着明显的怜悯。
“嗨,弗雷德。”我握着他的手说,“谢谢你答应见我。”
“别客气。”他说着又重新坐下。随后他指着办公桌上的一叠东西问我:“你知道这些都是什么吗?”
“不知道。”
“1977年你写给我的信,总共112封。一个17岁的小姑娘能如此执着,为的只是得到ABC[3]一个下属电视台的工作。当时我就知道你将来必成大器。”
“如果不是你在1985年给了我那个机会,恐怕我想成功也没那么容易。”
“你根本不需要我。你是注定要成功的,这谁都看得出来。每当我在电视上看到你时,就觉得特别骄傲。”
我忽然感到一阵奇怪的悲哀。去纽约发展之后,我几乎从来没有想起过弗雷德。人总是一味地向前看,偶尔回一次头究竟能有多难呢?
“你节目的事儿我很遗憾。”他说。
寒暄结束,我们终于要进入正题了。“显然是我搞砸了。”我低声说。
他注视着我,等待着。
“我需要一份工作,弗雷德。”我说,“干什么都行。”
“塔莉,我这里现在没有职位空缺,即便有,你也不会乐意干——”
“我干什么都行。”我攥紧了拳头再次强调说。此时我的脸上像火在烧。
“可我们的薪资水平——”
“钱不是最重要的。我需要一个机会,弗雷德,我需要向人们证明我是个可以合作的人。”
弗雷德苦笑了一下,“塔莉,你从来都不适合团队合作。正因为此你才能成为大明星。你还记得在你得到纽约的工作后跟我说过几次话吗?答案是一次都没有。你来到我的办公室,感谢我给了你那次机会,然后就拜拜了。自从你离开之后,今天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
我绝望了,但我不会让他看出他的话对我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尊严是我现在唯一剩下的东西了。
他向前倾着身体,两肘支在桌子上,十指相抵搭起一座小小的尖塔,目光越过塔尖盯着我,不动声色地说:“我有个节目。”
我立刻坐直了身体。
“节目名字叫作《知心姐姐肯德拉》,只有三十分钟。不过肯德拉像你以前一样也是个潜力股,她现在在布兰切特高中读高三,她爸爸是电视台的老板,所以特意给她开了这么一个针对青少年的节目。由于她在学校还有课程,所以录制节目一般都在凌晨。”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肯德拉需要一个搭档主持,类似于专门负责搞笑的那种谐星搭档,这样她就不需要放下身段逗观众乐了。你愿意在一个不入流的节目上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主持人打下手吗?”
我愿意吗?
按道理我该对弗雷德表示感激,事实上我的确心存感激,可同时我又觉得伤心,感觉受到了冒犯。我应该拒绝。在我东山再起的宏图伟业中,这种不起眼的小角色实在无足轻重。
我应该拒绝,然后继续等待更值得我去做的工作。
可我已经等了好久。没有工作,默默无闻的生活令我窒息。我不能再等下去了。再说了,给电视台老板的女儿打下手,这种活儿总归会有点好处的。
也许我可以像多年前埃德娜·丘伯尔栽培我一样栽培这个肯德拉。
“我愿意。”答应之后我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脸上不由露出轻松的笑容,“谢谢你,弗雷德。”“塔莉,你完全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
我叹了口气,“以前我也这么想,弗雷德,现在我觉得问题可能就出在这里。谢谢你,我会东山再起的,等着瞧吧。”
[1] 洛夫克拉夫特(1890—1937):美国恐怖、科幻与奇幻小说作家。《疯狂山脉》是其长篇小说作品之一。
[2] 艾利斯·库柏:美国老牌摇滚歌星,最显著的特征是浓艳的妆容和诡异的风格。
[3] ABC:指美国广播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