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现妈妈去世才20个月,她就变得如此纤瘦、苍白。她看到自己黯淡的目光也不由一阵沮丧,而紧跟着就像连锁反应一般,周围的一切都开始令她沮丧起来。
来到顶楼,走出电梯,打开塔莉的公寓门,走进宽敞明亮的客厅。
塔莉正在可以俯瞰城市夜景的落地玻璃墙前踱着步。她一只手端着酒杯,另一只手拿着手机,嘴里嚷嚷着,不,是说着:“《名人学徒》[3]?开什么玩笑?我不能跑那么远。”转身时她看到了玛拉,于是眨了眨眼睛。“哦,玛拉。”随后笑着说,“我得挂了,乔治。”说完便挂断电话,将手机丢在沙发上。她张开双臂迎过去,把玛拉紧紧抱在怀中。
“哈,感觉怎么样?”最后终于松开玛拉时,她才问道。
玛拉知道塔莉想听到什么。她应该说:很好,太棒了,妙不可言。我现在感觉已经好多了。但她做不到。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一个声音。
塔莉不由蹙起眉,像个敏感又专业的记者一样审视着玛拉。“喝点热可可吧。”她领着玛拉走进厨房。
塔莉用鲜奶油做了两杯热可可,端着它们进了客卧,也就是玛拉的房间。像小时候一样,玛拉先爬到床上去,塔莉也跟着上来。两人肩并肩靠着灰色的簇绒丝质床头板。外面灯火辉煌,巨大的窗户框住了西雅图的天际线,繁星点点的夜空下,处处闪烁着的瑰丽的霓虹为这座城市增添了无穷的活力。
“来吧,跟我说说什么情况。”塔莉说。
玛拉耸耸肩,“小组里果然是一堆问题少年。”
“你觉得会对你有帮助吗?”
“不会。而且我也不想再见到布鲁姆医生。我们能取消明天的预约吗?我就是觉得这样做没什么意义。”
塔莉抿了一口热可可,随后倾身把杯子放到了床头柜上。“我不想对你撒谎,玛拉。”塔莉说,“关于现实世界中的人际关系,我提不出什么有建设性的意见,但如果在你这个年龄我学会了如何处理这类事情,我相信现在的我应该不会这么失败。”
“你真觉得和一个陌生人聊聊天,和一帮疯子坐在臭烘烘的地下室里倾吐心声就能帮到我了?”提到疯子,她直接就想到了那个名叫帕克斯顿的家伙,还有他看她的眼神。
“说不定。”
玛拉看着塔莉,“可那是治疗啊,塔莉,治疗。我不能在那些人面前谈论妈妈。”
“嗯。”塔莉柔声说,“不过有件事你得清楚,你妈妈托我照顾你,所以我是不会辜负你妈妈的托付的。从大卫·卡西迪[4]时代到小布什,这些年来我们一直都是好朋友。我们两个心心相印。我知道现在这种情况她会说什么。”
“说什么?”
“别放弃,小丫头。”
从这简单的几个字中,玛拉确实听出了妈妈的语气。她知道塔莉没有骗她——那的确是妈妈此刻会说的话。可她没有勇气尝试。倘若她尝试了,但治疗却以失败告终,那么接下去她该怎么办呢?
第二天,她的爸爸将如期而至。玛拉紧张地不停踱步。她拼命咬着手指甲,直到指甲缝里渗出血迹。终于,他来了。他走进塔莉美丽的公寓,冲玛拉难以琢磨地笑了笑。
“嘿,爸爸。”她应该高兴才对,可看到爸爸又让她想起了妈妈以及她失去的一切。难怪她一直开心不起来。
“你还好吗?”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很不自然地抱了抱她。
她该怎么回答?爸爸需要听的是好话,谎话。比如“我很好”。她瞥了塔莉一眼,而此时的塔莉竟一反常态地格外安静。“已经好多了。”她最后说。
“我在洛杉矶找到一位很不错的医生,是专攻青少年心理问题的。”爸爸说,“他星期一就可以和你见面。”
“可我今天已经和布鲁姆医生约好了。”玛拉说。
“我知道,而且我很感激她的努力,但你需要定期见医生,”他说,“而且要在家里。”
玛拉艰难地挤出一丝微笑。如果让爸爸知道现在的她是多么不堪一击,一定会伤透心的。但现在至少有一件事是他认定了的:她不能跟爸爸回洛杉矶。
“我喜欢布鲁姆医生,”她说,“虽然小组里的其他人都很无聊,但我不介意。”
爸爸皱起了眉头,“可她在西雅图啊。洛杉矶的这个医生——”
“爸爸,我想在这儿过夏天,和塔莉住在一起。我喜欢布鲁姆医生。”她转身面对一脸惊愕的塔莉,“我整个夏天都能住在这里吗?我每周要见两次布鲁姆医生。也许会有效果的。”
“开玩笑吧?”爸爸说,“塔莉又不是你的监护人。”
玛拉不肯让步。她忽然变得格外坚决:这就是她想要的。“我已经不再是11岁的小孩子了,爸爸,我已经18岁,今年9月我就要去华盛顿大学读书了。只有这样我才能既交到新朋友,又能经常看望老朋友。”她走到爸爸跟前恳求道,“求求你了,答应我好吗?”
塔莉这时插话说:“我觉得——”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爸爸厉声说道,“14岁时,是你支持她去听九寸钉的音乐会;初中时,也是你怂恿她到纽约做模特。”
玛拉抬头看着他的脸说:“爸爸,我需要点距离。”
她一眼就能看出他的矛盾心情,他还没有做好放手的准备,但他也看得出来,他已经不可能动摇女儿的决心。也许这真的是她所需要的。
“我不放心。”他对塔莉说,“你连棵盆栽都养不活。对孩子更是一无所知。”
“她已经长大了。”塔莉说。
“求你了,爸爸,不要再反对了好吗?”
他无奈地叹口气,“真是活见鬼!”
玛拉知道结局已定,她赢了。爸爸低头看着她说:“洛杉矶那边我已经打好了招呼。9月份我们搬回班布里奇老家。原本我是打算给你一个惊喜的,现在无所谓了。你在华盛顿大学读书时,我们想住在这儿,可以离你近些。”
“那太好了。”她故作开心地说,而实际上,她根本就不在乎。
强尼转而盯着塔莉说:“塔莉,你最好照顾好我的女儿。”
“放心吧,我会把她当成我自己的女儿。”塔莉郑重其事地说。
玛拉赢了。
一小时后,玛拉无精打采地坐在布鲁姆医生的办公室。她已经盯着角落里的那棵植物看了不下十分钟,而这期间布鲁姆医生一直在纸上写着什么。
“你写什么呢?购物单吗?”玛拉终于忍不住好奇,盯着医生不停移动的手问。
“不是购物单。你觉得我在写什么呢?”
“我不知道。不过,要是你一句话也不说,我来这儿还有什么意义呢?”
“玛拉,在这里我说多少话是不顶用的,该说话的人是你啊。况且你应该知道,你随时都可以离开。”
“我爸爸和塔莉还在门外呢。”
“你不想让他们知道你没有积极配合治疗的事。为什么呢?”
“你只会问问题吗?”
“我的确会问很多问题。这能引导你思考。玛拉,你应该也知道自己意志消沉,可你却选择了自残。我要是你的话,就会思考一下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
玛拉抬起头。
布鲁姆医生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我真的很想帮你,只要你同意。”顿了顿,她又接着说,“你想重新快乐起来吗?”
玛拉做梦都想重新快乐起来。她想像过去那样,做个无忧无虑的阳光女孩儿。
“让我帮你吧。”
玛拉想着胳膊和大腿上像蜘蛛网一样密密麻麻的刀疤,但同时她也想到了疼痛令她着迷的地方,以及血液娇艳美丽的红色。
别放弃,小丫头。
“好。”话刚出口,她就感到一阵莫名的焦虑自腹部升腾而起。
“这就算个好的开始。”布鲁姆医生说,“我们今天的时间到了。”
玛拉站起来,随着布鲁姆医生走出办公室。在等候室,她首先看到了爸爸。他挨着塔莉坐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地翻着一本杂志。看到她们出来,他立刻站起了身。
爸爸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布鲁姆医生便说道:“雷恩先生,我们能谈谈吗?去我的办公室?”
塔莉说了句“我也去”,一眨眼工夫,三人已经消失在门内,剩下玛拉一人留在等候室。她盯着紧闭的房门,心里猜测着医生会对他们说些什么。布鲁姆医生向玛拉保证过,她们的谈话都是私人之间的,不会告诉任何人。你已经18岁,她当时说,是个成年人了。我们的谈话仅限于你我之间。
“哎呀呀,瞧瞧这是谁。”
玛拉循声慢慢转过身。
帕克斯顿双臂交叉,身体靠在墙上。他又是一身黑色,破背心松松垮垮地耷拉在苍白的胸前,锁骨和脖子上的文身格外醒目,文字的内容是:何不陪我一起放荡游戏人间?帕克斯顿走向她时,她一直盯着那行黑字。
“我一直在想你。”帕克斯顿似碰非碰地摸着玛拉的手背,像轻轻地爱抚,“你知道怎么找乐子吗,郊区来的?”
“什么乐子?动物祭祀[5]吗?”
他的笑容缓慢而充满诱惑。从来没有人如此心无旁骛地凝视过她,好像她是一盘美味可口的佳肴似的,“明天半夜来找我。”
“半夜?”
“最神秘的时刻。我猜你肯定只和好孩子看过电影或打过桌球。”
“不要装出很了解我的样子,实际上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介意地微笑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她甚至能感受到一股强大的自信。“来找我。”他说。
“不。”
“夜里大人不让你出门儿,对不对?可怜的富家女。那好吧。不过我会在先锋广场的凉棚下面等你。”
先锋广场上的凉棚?那不是流浪汉们夜里睡觉和向游客们讨要香烟的地方吗?
她听到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随即又听到爸爸说:“谢谢你了,布鲁姆医生。”
玛拉立刻向一旁退去,意在和帕克斯顿拉开距离。后者不以为意,甚至有些鄙视地看着她慌忙的举动,脸上挂着淡淡的笑,玛拉似乎也觉得自己不够沉稳,便站住不动了。
“玛拉。”爸爸厉声喊道。她知道爸爸看见了什么:他那曾经美丽纯真的女儿竟然在和一个化着浓妆、挂着链子、十足混混模样的年轻人说话。帕克斯顿挑染的几缕头发在办公室里强光灯的照耀下几乎要像霓虹灯一样闪闪发光了。
“这是帕克斯顿,”玛拉对爸爸说,“他和我在同一个治疗小组。”
爸爸几乎看都没看帕克斯顿一眼,直接拉起她的手说:“我们走。”随后便领着她出了等候室。
[1] 郊区来的:生活在大城市郊区的通常为家境相对富裕的中产阶层。
[2] 约翰尼·德普:美国著名电影明星,上文中的剪刀手爱德华是他扮演过的一个经典角色。
[3] 《名人学徒》:美国NBC公司制作的一档真人秀节目。
[4] 大卫·卡西迪:美国演员、歌手和吉他手,是美国20世纪70年代青少年的偶像。
[5] 动物祭祀:这里是在暗讽帕克斯顿的哥特风。哥特风以恐怖、超自然、死亡、颓废、巫术、古堡、深渊、黑夜、诅咒、吸血鬼等为标志性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