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还教授了成人关于爱的其他方面:真正的爱应该以最大的慷慨之心,不断尝试着随时解读在难以对付和令人讨厌的行为之下,有着怎样的真相。
父母必须猜测哭闹、踢打、悲伤或愤怒的真实目的所在。而令这解读行为脱颖而出的——同时也令它与一般成年人的关系截然不同——是它的宽容。父母倾向于推断孩子本质上是好的——虽然可能会令他们操心或痛苦。一旦戳刺他们、让他们不舒服的钉子被准确地辨认出来,他们就会恢复到原初的纯真。当孩子哭闹时,我们不会指责他们调皮或自扮可怜,我们会想知道他们为何事惊扰;当他们咬人时,我们知道他们一定是害怕或一时心烦。我们对于各种不良影响异常敏感:饥饿会损伤复杂的消化道,而睡眠不足会令人心情不佳。
若能将这种本能哪怕些许用于处理成人的关系——同样,如果我们能透过暴躁与凶残,辨认出总掩身背后的恐惧、困惑和疲惫,这着实是善者仁心。这便是以爱的目光凝视人类的真正含义。
埃丝特的第一个圣诞节是和外祖母一起度过的。在去因弗内斯的火车上,她大半程都在哭闹。等抵达外祖母带阳台的家时,她爹妈已经面色苍白、疲惫不堪。埃丝特体内有不适,可她却无法知道是什么疼、哪儿疼。她的仆从们凭感觉说她太热了。一条毯子被拿开去,一会儿又给她包回来。新主意不断冒出来:可能她渴了;也许太阳晒得她不舒服;或者电视噪音太大;要么他们用的肥皂不对;又或者床单令她过敏。显然,没有任何人会推断她只是任性或乖僻,孩子可是再好不过的。
尽管仆从们忙着又是喂牛奶,又是给她按摩背,扑爽身粉,抚摸她,给她换上不痒的衣领,一会儿扶她坐着,一会儿又躺下,还洗个澡,抱着她上下楼梯来回走,却找不到根本原因。最后,让人忧心的是,可怜的小家伙都吐了。将香蕉糙米膏吐到她崭新的亚麻裙上,那可是她的第一份圣诞礼物,外祖母还在上面绣了“埃丝特”。然后她又立刻睡着了。周遭人们过多的关切,让她彻底被误解了,而这,绝非仅有的一次。
作为父母,对于爱,我们会有另一种领悟:对于依赖我们的人,我们对其施以控制力的多少,会相应地影响到这些任由我们处置的人儿,我们不得不谨慎待之。我们了解到一种并非有意为之、始料未及的伤害力:因为对方的古怪或不可预知、焦虑或瞬间的刺激,而令我们备受惊吓。我们必须自我训练,该应他人之需而非自己第一反应行事。野蛮人须用肉掌轻握水晶高脚杯,否则它将如秋日的枯叶一般被揉碎。
周末的清晨,柯尔斯滕尚在补觉时,拉比照看着埃丝特,他热衷扮演各种动物。起初拉比并未意识到自己的模样有多可怕。他也从未想过自己是一副巨人面孔、眼睛古怪而富有威胁性、声音充满攻击性。四脚伏地的假狮子惊恐地发现,他的小伙伴在尖叫着求助,怎么也不能平静下来,任凭他百般保证老爹已经赶回、可恶的老狮子已经逃走,她还是无视他,只有更温柔、更细心的妈咪(被紧急喊醒,因此对拉比毫不领情)出手才能奏效。
他意识到,在引导她领略这丰富的世界时,自己必须谨小慎微。鬼怪不能被提及,这词汇有着激发恐惧的魔力;恐龙也不适合开玩笑,特别是天黑之后;在首次提到警察、解释不同政党以及天主教徒与穆斯林之间的关系时,他必须注意自己的描述方式……他意识到自己从未见过有人——目睹她勇敢地仰面翻身趴着,亲历她书写第一个单词的场景——像她一样毫无防备;他庄严的职责在于,绝不能提醒她自身的弱点,或利用这些弱点对付她。
虽然天性愤世嫉俗,可如今他却全然只将世界的正面展示给她。因此,政治家们都鞠躬尽瘁,科学家们正奋力攻克疾病;现在是关掉收音机的好时刻。在开车经过一些更破败的街区时,他感觉仿佛是歉疚的官员在带着外国政要参观,那些涂鸦很快会被清除;戴头罩的人们是因为高兴才大喊大叫,这个时节的树很漂亮……陪着这位小乘客,令他为自己的成年同胞们感到羞愧。
至于他自己的本性,也得被净化和简化。在家他就是“爸爸”,不为工作或财务状况焦虑,热爱冰淇淋,是个傻大个儿,最爱拉着他的小姑娘转圈圈,然后让她骑在脖子上。他太爱埃丝特,以至于不敢在她面前丝毫流露自己的焦虑。爱她,就意味着奋力获得勇气,全然摆脱常态的自己。
故而,在埃丝特幼年时,世界呈现着一派稳固安定,日后她会必然感受到这稳固安定的不复存在;而这,实则全仰仗她的双亲对世界不懈而审慎的编辑。惟有尚未领悟生活变换无穷、世事无常的人儿,才幻想其固若金汤、地久天长。譬如,于她而言,纽巴图-泰伦斯的房屋天然便是“家”,具备这词该有的一切永恒关联,它丝毫不只是一座基于预算而遴选的极其普通的屋子。在埃丝特存在于世这件事上,也充满了极度的偶然性。如果柯尔斯滕与拉比人生的打开方式稍有不同,那么如今已然凝结在他们女儿身上的一系列不可磨灭的身体特征和个性特点,便会属于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如果当初其中一人取消晚餐,或已名花有主,又或太害羞而不敢讨要电话号码,彼此的基因便永不可能结合,她便也永无可能降生于世。
埃丝特的房间铺有一张米色的羊毛地毯;她可以在上面连坐几个小时,用纸剪着各种形状的动物,或在晴朗的午后,透过房间窗户看着外面的天空;这地毯因为她最初的爬行练习,会留给她久远的感受;她会终身记住它独特的气味和质地。然而,对她父母而言,它并非注定是这个家庭坚不可摧的图腾:实际上,它是在埃丝特出生前几周才预订的,是从商业街(就在公交站旁边)的一个不太可靠的本地销售员那里匆忙购买的,之后没多久他就停业了。这地球的新生命之所以令人安心,部分源于他们尚不能理解大千万物精细的本性。
备受呵护的孩子,树立着富有挑战的先例。舐犊之爱就其本质而言,会掩藏起付出这份爱背后的努力。它不让爱的接受者体验到施予者的复杂性与悲伤——以及为了这份爱,父母牺牲了自己多少的兴趣、社交和事业。它以无限的慷慨,一度将这小人儿置于宇宙的中心——给他或她以力量,以便有一天他们可以接受现实世界的真实模样和令人无措的忧伤。
这是爱丁堡一个典型的夜晚,当拉比和柯尔斯滕终于安顿好埃丝特,给她围上熨得笔挺的口水巾、穿上舒适的婴儿服、卧室的婴儿监视器一片寂静后,这两位极度耐心有爱的护理人撤退到他们的角落,看看电视,翻翻过期的周日期刊。如果孩子奇迹般地能观察领悟到这些,一定震惊于他们这行为模式的快速转换。拉比和柯尔斯滕一连数小时给予孩子的那些温柔、纵容的言语,被挖苦、报复和吹毛求疵所取代。爱的辛劳已令他们筋疲力尽。他们再无什么可以给予彼此。他们体内那个疲乏的孩子正恼怒于自己已是支离破碎、被忽略多时。
如果成年的我们,初次建立人脉关系时,潜心找寻一类人,他们能给予我们幼年时便已领略的包罗万象的无私之爱,这不足为奇;如果我们最终倍感受挫,并极度苦恼于此爱之难求,人们并非了解或在意我们的需求,以致不能适度施以援手,这同样不会出人意料。我们可能因自身需求不为他人本能地感知而恼怒,并予以责怪,可能不时从一段关系移至另一段,也可能谴责某一次性爱肤浅菲薄。直到某天,我们终结自己这有悖现实的追寻,终得成熟达观,并意识到解脱于这种企盼的惟一路径,也许便是不再索求完美之爱,并接受它并非无处不在,继而不再戒心重重地算计回报几率,而开始给予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