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觉得还有足够的时间,只是竟然,再没机会介绍你们相识了。”他的声音低下去,揉揉她的头,“好了,这里风大,当心感冒。你赶紧上楼去,我这就走了。”
寥寥字句,几乎每一个音都在颤,硬是令晚江难受到失语。只能捂住嘴拼命摇头,指缝里全是眼泪。
苏闻最后吻了下她额角,安抚她也是安抚自己:“上楼去。”
她永远记得那寸落在她清冷肌肤上的,单薄细腻的温度。如同她永远记得,那夜苏闻走时最后的几帧画面,远近皆是渗不透的茫茫泼墨,她甚至看不清他离开时的姿态,但一定比这寒夜还要落寞。她怅然而悲戚,那一步一步像烙下了阵阵绞痛,竟似会从此踏出她的一颗心。只予她往后荒芜空旷的内心一隅,响彻一段寂寥却隽永的足音。
叶贤芝因此大病一场。苏阅是长子,是苏家呕心沥血培养数载的接班人,一场始料未及的车祸,不仅只是席卷而来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半生悲痛,父辈寄予其身的殷切期望同时垂幕落空。苏闻一直在医院很少回学校,叶贤芝情况不好,时而郁郁寡欢时而疯癫发狂,失控起来扯着嗓子嘶吼。有些话,苏闻并不愿意听见。他总是被动陷入酸酸涨涨的情绪,在内心角力的拔河里进退不得。
出事之后晚江与苏闻见面甚少,她也不想平添负担。平日里寻常的单独相处竟变得弥足珍贵,他常常凝望她,只是凝望,缄默不语。那眉间忽然像有万结千褶,解不开也拂不平。
“我想去看望一下阿姨。”在这件事上,杜宝安也是赞成的。纵然暗里较劲,可诸多心结在如今这悲苦面前理应退一步,抛开一切仅仅作为晚辈,这毕竟是礼数。
“过些日子吧,医生嘱咐静养,不大方便探望。而且你不是不喜欢去医院吗,出院以后我再带你去。”
晚江垂下眸子:“嗯。”
最后还是杜宝安陪她去的医院,刺鼻的医用消毒水味和护士推车里药罐碰撞的脆响。两人伫立在病房门口良久,晚江捧着一束马蹄莲,花叶凉凉地触在脸颊,像蚂蚁细微的啃噬感。她抬手叩门,听见苏闻提声说“请进”。
叶贤芝本是半靠着与坐在床侧的苏闻说话,见那来人,突然僵直了身子,冰凉的眼神凌空直射过来。苏闻惊愕,站起来还未走两步,就感到脸侧“嗖”一下飞过什么。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幸亏杜宝安手疾眼快拉了晚江一把,玻璃杯最后撞上门框摔得粉碎。
“妈!”
叶贤芝突然像发了狂一样不管不顾,她知道自己早就想这样做了,摸到什么就朝晚江掷过去,乒乒乓乓闹出好大动静。苏闻无法控制她,只是将晚江和杜宝安护在身后,那些飞掷过来的药粒扔了他一身。叶贤芝气结:“苏闻!你如果是想气死我,你就尽管护着她!她害死你大哥还不够!还想着来气死我!”
晚江没有躲在苏闻身后,她走上前来叫了声:“阿姨。”
“别叫我阿姨,你给我滚。”
苏闻关上病房的门,将吸引过来的医护人员隔离在外。
“妈,我说过很多遍,大哥的意外和晚江没有关系,你不该迁怒她。”
“和她没有关系?你到现在还觉得和她没有关系?你哥若不是为了见她,能遇上意外遇上车祸吗?那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啊!”叶贤芝摇头恸哭,良久,突然抬起脸来,眦裂怒视,“陆晚江,我告诉你,你就算不是元凶也是帮凶!”
晚江从没见过这样的叶贤芝,发丝凌乱,面色暗沉,没有了昔日的端庄优雅,得体从容。那无数次被安抚下去的歉疚,在叶贤芝赤裸裸的控诉下又被拉扯出来暴晒。只是,她无力争辩什么,因为当时连她自己,也都是这么认为的。
苏闻接过她手上的马蹄莲,语气疲乏:“先回去吧,谢谢你们的心意。我回学校再去找你。”
叶贤芝听闻他这样说,扬声怒骂:“苏闻,我不准你再见她,听到没有?死的是你亲大哥,你心里难道不会觉得难堪吗?”
“妈,我求你,我求求你别再说了。”苏闻觉得自己内心本就不够稳固的堤坝随时会崩塌。母亲在他面前发泄无数,那些粗鄙的怨怼,像牢笼般困住他,也像荆条在鞭笞他。他独自承担可以,但不能忍受自己深爱的人受折磨。
“还有你,陆晚江,你这辈子最好都别忘了自己害死过一个人。你就是个祸害!”叶贤芝清清淡淡撂下一句话,神情仿佛有嗜血的快感,让晚江心头一颤。
到这个节骨眼儿上,杜宝安也忍不住了:“您简直欺人太甚!苏大哥的事情大家都深感悲痛,晚江最为内疚。可人生祸福难料,事故全在意料之外,谁都不希望发生。您不去责备真正的肇事者,却在这里含血喷人,也未免太用心险恶了吧?”
“我含血喷人?”叶贤芝大笑起来,“不不不,我第一次见到她就知道她是个灾星。只是没想到她还克死了我的儿子,她怎么还能活得心安理得?”
杜宝安气得发抖,晚江拦住她:“别说了。”
“为什么不?该扪心自问的人究竟是谁?她口口声声说的一切,我看根本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杜宝安一双眼睛瞪得老大,简直是要喷火。晚江只想紧紧抱住她,她从来没有见过杜宝安这样生气。叶贤芝的话没有击倒自己,但是杜宝安通红的双眼,让晚江深深地想流泪。
这世上总有些人为了保护你,可以不惜向旁人面露狰狞。
她心目中突然多了无穷的勇气:“阿姨,对不起。但无论您相信与否,对苏阅大哥的意外,我深感歉疚也自知难辞其咎。我……”
“不……”站在一旁的苏闻突然打断晚江的话,看着那个自己称之为母亲的妇人,“如果真要追究,那当晚是我接的电话,是我告诉大哥我正和晚江在一块儿,是我给了他地址。如果真要追究,那么我才是罪魁祸首,是我害死了大哥。”
晚江和杜宝安都没看清,叶贤芝是怎样扑了过来,劈手掌掴在苏闻脸上。她们眼睁睁看着苏闻被打得别过脸去,那声响震得晚江整个心尖都疼,她觉得自己该去死。
叶贤芝全身发抖,脸色惨白如墙,竖着颤颤巍巍的食指怒不可遏:“苏闻……这是你该说的话吗?你是当真要逼死妈妈吗?我养你这么大,不是让你为了一个女人跟我造反。你要闹之前,先给我想好了,如果你能置苏家于不顾,能对你爸爸的基业袖手旁观,你就去闹!否则,你就给我乖乖收好那些狗屁的迟疑和愚钝!还有……”她指向晚江,那话语如千年极寒,“就算是我死了,你也不许和她在一起。”
……
“还小的时候,邻居家孩子有次闹脾气不肯吃晚饭,到半夜,又愣是饿到要吃馄饨。结果她父亲在去给她买消夜的路上遇上了歹徒,身中多刀而死。如今她都没能从这阴影里走出来。
“我以前也不大明白,直到自己也遇上了类似的事情,才了解这其中会有多少内疚和抱歉。旁人的宽慰是短暂的,精神上却总是挣脱不开‘如果不是因为我’这一事实。就像一个枷锁,把一颗心或轻或重地套牢。”
高以樊问下去:“后来呢?”
“后来啊……”晚江用叉子挖下一块蛋糕吃进嘴里,细嚼慢咽半晌才吞下,“很辛苦咯,但也很快就结束了。我和苏闻,很快就结束了。”
……
苏闻一直记得苏阅曾说:“只要有大哥在,你这辈子就可以为自己而活。”
他享受着手足给的自由与安逸,他只是从未曾想过--这般彻彻底底失去一个人。而那份被遗留于世的责任,毫无疑问降临在苏闻的后半生。
叶贤芝那边,亦是铁了心铆足了劲要拆散他俩,各种阻挠磕绊能想到的都使了个遍。他们苦苦挣扎,身心俱疲,平静无澜下其实两个人都血肉模糊。连每一次的拥抱和牵手,都仿佛难以再回温到从前的热度。
回不去,是多叫人潸然泪下的三个字。是在仍然相爱的两人之间划下一条天堑,它无形无影,但毕生都无法逾越。有时候,苦痛无望的相濡以沫,和肝肠寸断的相忘江湖,竟是如此艰辛的抉择。
她最后一次去找叶贤芝,约在一家叫作“不水船”的民国风茶馆。店内暖气开得很足,热得人手心冒汗,黏腻腻连杯子都捧不住。
“我会和苏闻分手的。但是,我不会开口。”
叶贤芝一哂:“嗬,你也不过如此,当初的趾高气扬哪里去了?这是打算扮演被抛弃的苦情角色,接着卖弄装可怜的本事吗?”
晚江不为所动,伤心都不怕,碎语闲言算什么。
“随您怎么说,我不是为了我自己。”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这样做是凭什么?”
“凭我爱他。”
那壶白茶两人到最后都没喝一口。晚江出了茶馆,一路向北往学校走。B市一入冬季就会多雾,仿佛上苍哈出的一口雾气,白茫茫罩着人间。能见度极低,几步开外的行道树都被施了隐身术似的。步行的路人只有走得极近才能瞧见,街角处坐着一个朦胧不清的身影,不知道是不是在哭。
……
“现在想想,当时可真矫情。只是手足之死对他打击太大,他母亲又那样苦苦相逼,我做不到在他心力交瘁的身上再抽一鞭子。何况我答应过他,不做先离开的那个人。”
“他和我说过,他太了解我,在这件事情上,他不能接受我哪怕一次违心虚意的分手。他不能接受我离开他的理由,会是因为我爱他。”
“如果哪一天,他真的对我说了那两个字,一定是周全考虑,绝不仓促。”
“一定是,他真的不再爱我。”
是真的爱一个人,才会为这世上七十亿分之一的缘分,甘愿退一万步背负伤痕。
……
其实苏闻来见她的那天并不特别,却成为这凛冽肆虐的寒冬里,冻伤她彻身血肉的最冷的一天。他们散步在灯火通明的图书馆,萧条无人的篮球场,冻结成冰的思源湖,仿佛一夜之间重走一遍曾经牵手而过的路。他依旧送她回寝,坏了一片的路灯早前全已修复,尽管列了一排,可那凄凄惨惨的光亮竟别样孤独。苏闻扎紧晚江松垮的围巾,细致地将毛边塞进她小巧的下巴底下:“围巾戴紧些,不然漏风。”
“不要再糊涂到将暖宝宝直接贴在身上,会灼伤的。”
“嗯。”
“你不是说那个红色热水瓶一点儿也不保温吗,记得换个内胆。”
“好。”
“例假来的时候,就不要和杜宝安去吃麻辣火锅了,千万忍住。”
“偷偷吃一次也不碍事的嘛……”
“回家的机票早点儿落实,别又弄得和去年一样。”
“我知道。”
晚江只觉得眼底有温润泛上来,眼前的苏闻幻化成重影。她从口袋里抽出手,戴着手套所以拍在他胸口的声音有点儿沉闷:“你很啰唆哎。”
一定是她太大力,不然怎么整个胸腔都灼烧般疼起来,蔓延至四肢百骸。他喉头战栗,五官附近的神经顷刻间发酸,他说得很轻:“晚江,我不能爱你了。”
我不能爱你了。
这北国的岁暮天寒,雪虐风饕,也抵不住这样的心碎。她做好万全准备,颓然地独自一人等在这里,没能等到他说分手,也没能等到他说不爱。
我不爱你了,我不能爱你了。原来这一字之多,会叫人懂得万劫不复,却无法叫人甘愿心如死灰。
……
“所以自那以后,我就很反感冬天。天寒地冻的气候,苦涩难耐的回忆,哪一个都要命。”晚江晃着手里的水杯,最后总结道。
蛋糕已被粤粤搅得惨不忍睹,小鬼才懒得理两个奇怪的大人,自个儿玩得不亦乐乎。晚江回过神,将剩下的薄荷水一饮而尽:“不好意思啊,好好的一个生日,结果弄得这么扫兴。”
从头到尾高以樊都一副默然不语的倾听模样,此时他倾过半身,专心收拾面前的残骸。
“没关系。”
“……”晚江眼角跳了跳,怎么感觉语气有些微妙,“你没事儿吧?”
装聋作哑是吧?
她飞快地揩了坨奶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抹到他脸上。高以樊手里还托着蛋糕的底盘,瞬间像被点了穴似的,就着那姿势一动不动。粤粤哈哈大笑起来,只是觉得太好玩儿,晚江快速起身,拍拍臀部撤离现场:“借你电脑收个邮件。”
她离开客厅,他却又坐了下来。脸上的奶油没有心情去擦,脑袋往后一靠,落在沙发柔软的边沿。
高以樊,你神经病吧,明明是你自己要听劳什子的“说出你的故事”。
可这一切,竟会让他心生妒意。
说什么“没关系”。
谁说没关系,怎么就别扭地发觉,关系大发了呢。
粤粤牌贴心小宝贝凑上来替他擦掉奶油,糯糯地怕踩到地雷:“舅舅,你怎么啦?”
高以樊大掌拍在他的小屁股上,语气听起来相当苦逼:“舅舅自虐了。”